“你肯定效忠于魏王的吧。”郭嘉打断了她的话。
“当然!”
“那一会儿呢,就出去和其他人说魏王和嘉有要事相商,不要进来打扰。”
“可,可是……”
“别担心。”将窗户重新阖起,郭嘉走到她身前,嘴边噙着的笑意这时才真的直达眼眸,“嘉知道魏王在哪,这就去寻……不,抓他。”
含笑看着这小宫女结结巴巴地和门口的侍卫演完戏,郭嘉走到屏风后,踩着同一处脚印从窗边跳了出来。他低头找了找,果然看见还没被雪完全掩住的脚印,便跟着一路来到了宫墙边的万岁门。
比起其他已经开始修缮的宫门,万岁门仍和被焚毁时一样,御道上断木横堆,难以行走,故而连守卫也没有几人。门外刚长成的槐树旁,大宛良驹正无聊地用蹄子刨着雪,但凡有人经过,必要朝人长嘶一声,引起宫门口的守卫注意。所以即便道旁无人,好马在侧,也无人敢觊觎。
听到宫门又传来的声响,它刚扬起脖子,见来者是郭嘉,连忙又低了下去,只用前蹄轻踏了几下地,以表示此刻的愉悦。
郭嘉走上前解开绳子,轻揉了揉这马儿的头,趁着守卫还没发现时,翻身上马,却没有急着去抓人。他先慢悠悠的骑着马到城西的金市转了转,买了些粔籹,又去永和里同走贩买了些膏饼,直到夕阳烧遍堆云时,他才踏着余晖白雪,往城北而去。
那是雒阳北部尉的府廨。
正月尚未过,除了宫中守卫森严,像这种废弃的府廨,除了门口留一个昏昏欲睡的士兵防盗外,再无其他人。可即便如此,想要在不惊动士兵的情况下打开这锁得紧紧的大门,仍是让郭嘉颇觉为难。正当他牵着马踌躇之际,忽得被人拉到了墙后。
“这是谁家的小贼偷了孤的马啊?”
“可不就是那偷酒贼家的吗。”郭嘉不慌不忙转过身,笑看向眼前熟悉的面容,“怎么,有能耐从铜墙铁壁的雒阳宫里溜出来,现在到没能耐进这自己看着修的府廨了?”
“孤是在等你。”曹操道,“你跟我来。”
说完,他拉着郭嘉的手向府廨侧墙跑去。冰凉的微风中,相合的掌心尤为炙烫。
侧墙边是一棵不算高大的梅花树,但比起城中新种的那些柳槐,显然已经长成了好几年,树枝不高不矮,刚好探到了府廨的院中。枝桠上,红梅拥着白雪迎风而绽,开得花恣正好。
“孤是何等的有先见之明啊。”站在树下,曹操大为感叹。
“请问何其有先见之明的魏王,这个,还有这个,”郭嘉摇摇手中的粔籹和膏饼,又用目光指指曹操手中提着的酒坛,“该怎么办?”
“这个简单。”曹操蹲下身,拨开积在墙角的雪,在高高的围墙下,竟赫然留了一个洞,“当初我判那蹇硕的叔叔,要不从这狗洞爬出去,要不就挨我五十下棒罚。”
“这可过不去个人。”
“所以事后我就和蹇硕说,打死了人不该怪我,怪就该怪他叔叔刮了太多民脂民膏,自己绝了生路。”曹操先把郭嘉手里提着的东西推了进去,又去拿酒坛,“你看,酒坛都放得进去,他过不去,能怪我吗?”
有梅花树在,曹操想爬上墙去费不了多大劲,但郭嘉就不同了。最开始,曹操让郭嘉先行,他在底下护着,结果没多久就功亏一篑。未几,曹操又心生一计,他先爬到屋檐上,再伸手去拉慢慢往上挪的郭嘉,折腾了好一会儿,染了满手红泥,总算也是把郭嘉拉到了墙上。
“下来的时候小心点。”
曹操先一步跳下墙上,从院中朝郭嘉喊道。郭嘉坐在檐上,小心的向墙下探望。他倒不是觉得高,一个连城墙都跳过的人,面对这几米的围墙自然无甚好怕。他只是在思考,从哪一个角度跳下去,可以既不显得狼狈,又正好落入人的怀里。
然而,智者千虑,终有一失,他计算好了一切,却偏偏忘了身下不仅有屋檐,还有积雪,还没找准角度,却先是手下一滑。慌乱中,他的袖子打到树枝,枝头的积雪与梅瓣纷纷而落,落了两人满身。
“如此,可算是共白头?”
“你应诺的孤的,可不仅是共白头。”曹操在郭嘉额上轻碰一下,而后没顾人的阻拦,抬手拂去人头上与身上的雪。他走到墙边提起酒,朝人晃了晃,“喝完这坛酒,才算是一生。”
“还有糕点呢。”郭嘉笑眯起眼,“惠而我好,携手同归。一刻一时,都不许差。”
这雒阳北部尉的府廨久未住人,按理说库中的余物应该早被搬走。但由于某位英明神武之人的先见之明,两人不仅找到了漆盘、箸匙、耳杯,还找了煮酒的器具。府廨的堂后就是庭院,于廊下石案上放下食盒,烧起铜釜,再从身旁折几朵梅瓣入酒。廊外微风轻作,时不时白雪飘入杯中,清冽馥郁,最是雅人。
酒过三巡,他们边赏着雪景,边随意聊起了天。
“嘉经过洛河的时候碰到了位儒生。他在交州避乱十六年,去年才离开家往雒阳来。”郭嘉道,“他和我说,他想回太学,看看石经。”
“长文曾和我提过重修太学这件事,他若现在到了太学,虽没有锦衣玉食,但会有个住所。”曹操为郭嘉杯中舀满酒,“修吧,太学、明堂、辟雍,还有这雒阳城,的确都该好好修修了。”忽得,他想起什么,轻笑道,“不过,这宫城该用什么规制,太学该刻哪版经文,那些儒生怕是得吵翻天。这将来,可有子桓头疼得了。”
“孟德这口气,可听不出一点担心,反倒是——幸灾乐祸?”
“是心有所羡。”他说道,“既羡慕子桓,又羡慕那些儒生,能为这种事吵上半天,何尝不是件幸事。”
唯有太平治世才担得起重建礼乐的重责。府库充盈才有富余研究宫门边的夹木该立几根,百姓和乐才有精力为章句义理在朝堂上争个面红耳赤。那样清平的日子,怎能不让人生羡。
却也仅是一点。
“子桓没准还羡慕过我这父亲,看到过昔日雒阳之盛。当年住在永和里的那些钟鸣鼎食之家,随便一个仆人一日花耗,都够今日百姓一年所用。”他又为自己舀满酒,“商爵周鼎,秦宮汉瓦,各代有各代的所得,所失,纵有所羡,也——”
“也不如和嘉举觞三千杯,醉里梦赴濯龙池。”郭嘉高举起酒杯,“嘉先干为敬。”
曹操微怔,随即笑了笑,亦将杯中温烫的酒一饮而尽。
当二人放下酒杯时,天边的暮色恰好燃烧至了尽头。霞光先是蓬勃的绽开前所未有的绚烂,而后迅速褪去,与金乌在夜的追赶中向西坠落,大地就此沉入一片黑暗。
正当郭嘉提及要不要去找几盏烛灯时,皎明之光却意外的卷土重来。此夜无月,星辰亦是寥寥,让雒阳城仍亮如白昼的,是每家每点起的灯火。此时,华灯初上,白雪与之相映,红梅晚风与和,一墙之外人声鼎沸,竟比白天时还要热闹几分。
“今天是上元节。”曹操为郭嘉解惑道,“城中会有灯会。”
尽管雒阳城未曾修建,但只要战乱平定,就总会有流落异乡的百姓回到城中,在残破的废墟上寻回昔日的故土。寻常百姓自不知道佛祖神变烧灯的典故,也忘了这究竟是从明帝还是章帝起开始的习俗,但他们会记得从祖辈起,从儿时起每逢上元节所见到的流光溢彩。世上无不死之人,富丽华美的宫室只需一把火就能烧尽,但总有一些镌刻在更深处的东西,能逃脱盛衰兴亡,世事无常,就像这些挂在每家每户,挂在巷里街头的灯火一样生生不息,让雒阳无论经历多少次的焚毁,都能重归记忆中的繁华。
“真好啊。”他真诚的感叹道。
借着这场火树银花,他们又聊起了其他的一些事。河西的白马羌自打被某位无名将军一人斩了羌王后,好几年都敢踏出积石山半步;徐州琅琊郡的沽酒娘,在他们离开的前一刻,还念念不忘的想打听征西郎的名讳;北边一年比一年冷,失了肥美的水草,那些鲜卑人或许又会寇边南下给公孙渊找麻烦;中原与南边就比较好,霜雪中都透着春日的和暖,等雪水流入溪河,今年田中播下的种,秋天一定会有个好收成。
他们聊了许多许多,两个好酒之徒,却有意无意的让酒喝得格外的慢,可即便如此,釜中的酒仍会有见底之时。当最后一舀酒刚好分置于两个酒杯中,灯火的余光中,郭嘉提起了很久前与人谈过的那件事。
若是能操办自己的身后事,他会如此做。
当时,郭嘉极力鄙薄了斩衰披麻,哀哭终日的习俗。且不说白花花的一片看着就别扭,堂上要是每天每夜都是活人的哭声,棺材里躺着的人估计都要被烦得活过来。他说,若是他来操办,定要将缟素都换成大红,哀乐都换成喜乐,案上全摆鱼脍肉羹,最好再加上几大釜酒,每个来这的宾客但凡哭一声,就得浮上一大白,要是一声没哭,还得浮上一大白,直喝得正人君子冠歪衫解,冷面将军喜上眉梢,每个人都醉得晕晕乎乎,东倒西歪,回家大睡一觉,第二天晨起时,刚好把昨日事忘得一干二净。
总之,于郭奉孝而言,身前既已纵情恣意,那死后不过是黄土一抔,所谓的身后事,自是要荒唐至极,才算尽兴。
可曹操却是不同。宫闱高阙三千丈,容不得多少恣意任性。
广营山土,风光厚葬?论平生功绩,曹操自然比城南那山陵里的大部分人当得起这份殊礼,可且不说花费几合,裹得一层又一层的衣裘,严丝合缝厚重无比的棺椁,等被一日复一日的恸哭听烦了,再埋到暗无天日的土堆底下。这种折磨郭嘉自己都忍不了,哪肯让曹操受此酷刑。
那不树不封,因丘为坟?曹操倒是没什么意见,但郭嘉仍是觉得不好。世上总有好卖弄口舌之人,能把忠直清正说成是沽名钓誉,恸哭故友说成是收买人心。薄葬经这种人三言两语,保不准就成了一出奸贼害怕仇敌挖坟的高谈阔论。反正,体恤民生与阴险狡诈,也不过是这群人碰碰嘴皮子的事。
曹操当时是怎么说的?他只是笑了笑,没再继续接下去。他知道,在郭嘉眼中,这个问题本没有什么合适的答案。
少年时一腔热诚跳入这纷繁尘世,刚一拔剑就被这世间诸般荒唐击得粉碎。去追问,为什么诚实正直才是过错,为什么说谎的人反而能义正言辞,既然权可通天财可买命,又何必故作姿态满口的道德文章。之后,涉世日久,少年热血微冷,而知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诚实正直也可能是愚忠,说谎之人未尝不能无愧于心。至于钱权道德,就如同他手中这把断剑,既无黑,亦无白,区别仅在于执剑之人指向何方。
于是,不再年轻的少年戴上权力的冠冕,握起锋锐的利剑,高昂的嘶吼声中,战马踏过的尸骸中既有乱臣贼子,亦有忠臣良将,更有无数人生也无名死也无名。尸山血海里滚上大半生,都注定早已浑身鲜血,无论带来的是战乱还是和平,百姓觉得恐惧,本也是人之常情。奸贼和英雄的尸骸过个百年都会遭虫蚁侵咬,所幸后者之所求,从来也未因这叽叽喳喳的窃语而改变。
那个问题于郭嘉是不存在合适的答案的。这一缕清风明月早因此一隅绊住心弦,金银碧玉,高冠厚裘,即便将天下所有的奇珍异宝佳词美誉堆到前来,比起他心之所系,都逊色太多。
而曹操呢?或许还是有一丝不甘吧,否则他也不会在今日回到这雒阳北部尉的府廨。但他并无心说于世人,在乎的也并非后世。他累了,倦了,但还是想向谁诉说,今日白发苍髯的魏王,与昔日棒杀奸贼的少年,时隔几十年,仍会在这府廨中相逢。久怀初心一事,世所难为,但总有人能做到,饮冰十年,赤血难凉。
他想让谁听一听,许是挚友,许是自己,许是天地。
“奉孝,那个问题,孤有答案了。”
最后一杯酒滑入喉中,郭嘉听到曹操轻声道,
“不如,下一场雪吧。”
让这无声无息见证过所有过往的天,为曹孟德下一场雪吧。
墙外传来一声锣响,已经是三更天了。
吹过的风似乎转急了些,街上的灯火也逐渐边得阑珊。郭嘉放下酒杯,望向廊外,许是尾音消弭之时,又或许是过了很久,苍茫无垠的夜空中,真的再此飘起了落雪。
“孟德,下雪了。”
他并没有等到回答。对面之人已经和这雒阳城一样,在飞雪中沉入了一场长长的梦。
起先,空中仅是些轻如柳絮的小雪。渐渐的,雪变得越来越大,落满了廊下的石阶,压弯了院中的红梅。它们如鹅毛一般,纷纷扬扬,铺天盖地,似乎有意要将这过往世间一切的纷扰,都封入这场白茫。
睡吧。他心想道。等醒来时,这场大雪将覆盖伏尸千里的平野,也将送至战死的将士归乡。赤红色的河流会变得如儿时一样清澈,正如再惨烈的战役于史书上也仅是寥寥几笔。那时,大雪会为雒阳城抚平疮痍,新雕的石柱将重新伫立在阖闾门之外,富丽堂皇的宫室一如往日恢弘磅礴。金市中又是车水马龙,城外明堂中,朗朗的讲学声再此传遍山野,引农人驻足。这是埋藏在故梦中的雒阳,也会是大梦醒来,即将见到的洛阳。
睡吧。他在人身边裹紧火狐裘,慢慢合上眼。等一觉醒来,天就亮了。他们再一起回许都,回司空府,把后院埋着的那几大坛酒都挖出来,煮上几大釜和鱼脍肉羹一同放到堂中,邀每一个前来赴宴的宾客醉饮三千杯,与尔共嘉年。
雪纷纷而落,遥遥的,似乎有牧童歌声传来。
有頍者弁,实维在首。
尔酒既旨,尔肴既阜。
岂伊异人?兄弟甥舅。
如彼雨雪,先集维霰。
死丧无日,无几相见。
“乐酒今夕,君子维宴。”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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