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南阳郡宛城

日头西走, 人影东斜, 申时二刻, 宛城守将徐晃及城内大小偏将文吏聚集在城门口。依照前日送来的消息,雒阳的援军会在今日到达。

因襄樊阻挡在前, 直至今日, 宛城还未见到过来势汹汹的蜀军, 但从南边传来不断的消息,让宛城人心惶惶。尤其是襄阳城被攻破之后, 陆浑旧民孙狼等人,竟自郏县举众起兵,侵扰洛许,虽是乌合之众不成气候, 在徐晃亲自带兵围剿后, 不到十天就溃不成军。可这件事还是让众人心中又笼上一层阴霾。直到曹操亲镇雒阳,援军即将到宛城的消息传来,纷纷扰扰的议论声才渐渐平息了下来。

“等援军到了,看它蜀贼还怎得猖狂!”

“有魏王亲督军事, 就算是神兵天助,也必败无疑!”

曹操的存在,对于几乎所有人, 都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就算荆州的局势还是那般糟糕, 有曹操在,大多数人也会觉得收复荆州,无非是时间问题。

近申时五刻之时, 远方传来愈来愈响的马蹄声,城门口的人皆为之一振。

然而,与预想中不同,领兵在前的,不是一身戎装的将军,而是扬鞭策马的文士。待行至城门,众人定眼一看,却发现到来的援军竟不过百余人,一时间,窃窃私语又卷土重来。

徐晃到比其他人淡定。兵多难行,能这么快赶到宛城,将领所率的必定都是骑兵,且人数不会太多。他上前相迎:“郭先生一路辛苦。”

“时间紧迫,嘉就不和将军寒暄了。”郭嘉勒住缰绳,翻身下马,“烦请将军把所有送来荆州的情报都送到嘉这里,越快越好。”

子时三刻,阴云遮月。

已是三更天,除了守夜的侍卫,这个时辰,官署中大多数地方都已漆黑一片,唯独徐晃要将去的这间屋子还灯火通明。隔窗望去,堆满竹简的桌案上,橘黄色的烛火微微摇曳,笼出一片朦胧的暖色,却还是掩不去人面上的倦意。听随郭嘉来宛的将士说,这几天里他们日夜兼程,连马都跑死了好几匹,纵使是年轻力壮的兵士,都觉得有些吃不消。可直到现在郭嘉好像现在连口水都没喝,就一直坐在这屋中看军报。身在曹营多年,徐晃早听说过郭嘉的行事习惯,却没想到亲眼所见,竟比听到的那些轶事还要夸张。

他走到门前,轻轻叩响。

“进来吧。”

徐晃依言走到屋中,绕过屏风走到案边时,刚好瞧见郭嘉阖着双目,用手轻按着眉心。灯火映在屏风上,在郭嘉背后的墙上映出一片巨大的阴影,好像要将郭嘉吞噬一般。明知道正事为先,也知道自己不该多嘴,可许是因为眼前的景象让人太过不安,徐晃还是忍不住道:“先生还是要保重身体,早些休息。”

“嘉恐怕休息不下了。明日一早,嘉就带兵去樊城。”

徐晃诧异道:“这么急?可……”

“别担心,嘉知道你想说什么。”郭嘉一边开口止住徐晃的话,一边在手中竹简上勾下一笔,“对了,这里的这些,不是全部吧。”

“是,为节省先生时间,已经将被证实的虚报剔除。”

“那把剩下的也送过来。嘉记得,就算是虚报,官署中也该有备录。”

依照军法,军中信件情报无论大小真伪,都要命文吏誊抄一份留作备用。所以官署中的确还存有备录。但徐晃十分不解:“不知先生要那些做什么?”

“凡事如见其果,必有其因。荆州这次多了这么多假的情报,将军有没有想过其中缘由?看那些假东西,嘉才好了解,他们最想误导我们,真正在意的是什么。”俯身在案上写下些什么,郭嘉放下手中的竹简,终于抬起头看向徐晃,“不过,也有可能不是‘他们’,而是‘他’。”

此时,徐晃才发现,虽然郭嘉面带倦容,可他的眼眸却是荧荧流转,熠熠生粲。对着这一双清潭澈溪,他忽然有了一种错觉:形销骨立,命有尽时都无妨,谁都不可能将战胜眼前这个人。

哪怕是泱泱天道。

“徐将军?徐将军?莫盯着嘉看了,先说你来找嘉所为何事吧。”

经郭嘉一提,徐晃才意识到自己竟出神的盯着郭嘉看了好久。他面上不由浮现出一丝尴尬。他轻咳一声,定了定神,正经了神色。

“先生,恕晃直言。依晃之见,此时从宛城出兵营救樊城,并不合适。如今汉水未退,行军困难,不便大举用兵。且宛城将士中新兵居多,战力有限,若一举救樊不成,晃担心再蹈于、庞二位将军的覆辙。”

“你说的不错。所以在嘉来宛前,魏王命嘉要定再三叮嘱将军:雒阳已遣徐商、吕建二将率万人并辎重增援将军,在他们到宛城之前,将军切不可动兵。”郭嘉道,“并且,等大军到宛之后,将军也最好先进兵驻守偃城,等水势退却,再救樊城。”

偃城在樊城之西,因汉水暴涨与樊隔绝。若在蜀军之前率大军进驻偃城,则可成犄角之势,待汉水退却,表里俱发,必可破贼。魏王最是懂兵之人,怎么可能会因救樊心切,妄下命令。看来,是他杞人忧天了。

可徐晃突然又意识到哪里不对:“那先生方才说明日带兵去樊城是——?”

“送粮。”

送粮?徐晃有些疑惑。樊城被围多日,城中缺粮是不假,可并未到非去不可的地步,更没必要劳得郭嘉亲自跑此一趟。

“恕晃再直言,谷米沉重,运输不便,先生若要从宛送粮至樊……不知先生要带多少人去?”

“除了嘉带来的那百名骑兵,将军再调给嘉几名副将,八百步卒就够了。”

这么少的人?徐晃更加疑惑惊讶:“恕晃再次直言,先生……”

徐晃话还没说完,郭嘉先笑出了声:“别再直言直言的了。嘉知道你想说什么。樊城虽缺粮但尚能坚持,嘉没必要这么着急。况且樊城之外必然布满了蜀军,嘉倘若仅仅带那么一点人还带着沉重的粮草,简直是送上门去给刘备当靶子。”他转了转手中的笔,“可如果不下重饵,鱼都钓不到,更何况是潜龙。说来,这宛城副将中,将军有没有用的不顺手的人?”

郭嘉前面说的话,正是徐晃的担忧。可后面所说,徐晃除了听出些“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意味外,并没有听懂。可不等他询问,下一秒,郭嘉就转开了话题,他只能揣测着郭嘉的想法,回答道:“先生放心,晃定会派身边最得力的副将协助先生。”

“将军误会了,嘉不是这个意思。”郭嘉连连摇头,“得力的人交给嘉就可惜了。嘉只是想知道,这几个月荆州动荡不安,叛国降贼者不在少数。那在这宛城里,可有让将军忧虑的人?”

徐晃一愣。他忽然,又有些懂了郭嘉的意思:“荆州刺史胡修,南乡太守传芳,被蜀军攻破城郡之后,逃来宛城,但家眷都为蜀军所获。曾有士兵禀报二人对城外私传消息,然皆无证据。”

“那就将他们二人调给嘉好了,荆州刺史、南乡太守,留居荆州多年,一定比其他人可靠。”说这话时,郭嘉眼底布满了狡黠。他向徐晃招招手,示意他上前来:“此外,还有一事,要劳烦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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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樊城北十里。

“先生,通过这个峡谷,再走五里路,就到樊城了。”

樊城位于桐柏武当二山之间,原本与宛相通的道路被汉水所封,所以只能走另一条郭嘉并不熟悉的路。好在胡修与传芳都在荆州呆了多年,本地人知道的路,他们也知道的一清二楚。也多亏了他们一路上尽心尽力,才让运粮军幸运的连一个蜀卒都没有遇到。

郭嘉看着前方两旁高山耸立,一条狭路幽幽望不到尽头,眼中不由浮现出忧色:“这路看着凶险……可还有其他的路?”

传芳毕恭毕敬道:“倒是还有一条路,如果现在绕行,会比原本的路程迟上两日。”

闻言,郭嘉低头思索起来。未想到还没等他做出决断,身后的胡修却先开口粗声粗气道:“都走到这里了绕什么绕!郭先生,你要是害怕,就骑马走后面。若真遇到敌军,修帮你砍了就是!”

听着这两人一人唱红脸,一人唱白脸,却是不着痕迹的堵死了改道的可能。郭嘉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面上却仍是满满的犹疑之色,以及些许对胡修的恼怒:“将军这话就错了。如果谷中真有埋伏,这么多车粮草都被蜀军夺去,将来魏王治将军一个资敌之罪,不知道将军那时还是否有如此骁勇。”

“哼!你不用用魏王压我!”哪知胡修是个暴脾气,直接就吵了起来,“这几天你一再说军情紧急,必须尽快把粮草送到樊城,我们刚在

驿站喝口水,就得被你催着赶路。现在樊城近在咫尺了,你又要绕道,先治你个怯懦畏战还差不多!”

传芳赶忙劝道:“少倅,你快住嘴!”

“怎得,他胆小还怕修说了?”

“够了!”郭嘉呵道,“就走这条路。”说完,不等胡修传芳回应,就重重一甩鞭,一马当先进了山谷,似乎真的生了大气。

身后,传方与胡修对视了一眼,悄声道:“你说,他这是真的,还是——?”

“当然是真的。”胡修嘴边勾起一抹冷笑,“谄媚取容的东西,被修这一激将,还不是乖乖上钩。走吧,看修一会儿怎么送他去黄泉路!”

传方却还是有些不安。按理说,郭嘉绝不会是因胡修几句话就能被激将的人。可他又转念一想,无论是郭嘉真的失了理智还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只要进了山谷,郭嘉一介文士,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打得过他和胡修两个人。这么一想,他顿时安心了不少,一甩鞭子也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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