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间比外面要狭窄许多,兵士不得不改变阵型,鱼贯前行。这样,并排的胡修与传方二人,没费什么力气,就将郭嘉与其余士兵隔开。看着郭嘉毫不知情的模样,胡修与传芳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甚至有几分狰狞。
杀了郭嘉,不仅他们的家人能得救,封侯拜爵,想必更是指日可待。
待走过山谷大半,他们突然看见道路前方有一队人马,似乎早已恭候多时。
“没准是征南将军派人相迎。”胡修努力压下语气中的嘲讽。
“胡刺史是不是还觉得,没准那人手中的羽扇,还是征南将军的信物?”郭嘉轻瞟了他一眼,后者噎了一下,动作也不由顿了一下。而这时,郭嘉却已勒马上前。对着前方的敌军领头之人,他的语气比对多年未见的挚友还要熟络。
“孔明兄,别来无恙。”
胡修悻悻的放下刚才已握住剑柄的手,就差一秒。郭嘉晚上前一秒,此刻定已人头落地。
传方则警惕的瞟了眼身后,见没人注意到胡修的举动,暗舒一口气:“还有机会,先静观其变。”
前方,诸葛亮见到郭嘉,亦是露出亲切的笑容:“十年未见,奉孝风华依旧。”
“孔明这话,嘉可是会当真的。”话音落下,郭嘉表请渐渐严肃起来,“说实话,嘉没想到你真的会来荆州。”
“奉孝说笑了。如果真没想到,又何必在此以身涉险?”
“三七之别。”郭嘉道,“三分觉得你会来,是因为嘉想不通,如果你未随军,荆州怎会是今日这般局势;七分觉得你不会来,是因为嘉更想不通,若你随军,益州又该怎么办。”
诸葛亮拨了拨于扇子上的羽毛:“益州自有长史掾吏督理事务,奉孝不必为亮忧心。”
“本地豪族、南中蛮夷,还有刘璋之子刘阐……等玄德公折在荆州,孔明真觉得,等你赶回益州一切还来得及?”
“看来,奉孝不仅关心亮,还十分关心主公。奉孝放心,主公身体康健,无疾无病,必能收复荆州,大胜而归。”
“若是真的康健,玄德公现在又身在何处,怎不同孔明一起前来,与嘉叙叙旧情?孔明别是在诓嘉。”
“或是克偃,或是驻襄,或者在这不远处的樊城城外,又或者亮就是在诓奉孝。奉孝与主公相识比亮早许多年,相信不必问亮,奉孝也猜得到主公在哪。”
一番来回,诸葛亮慢慢摇着羽扇,眉眼含笑间未见有丝毫的波动,这淡定自若的模样真是和十年前一模一样,俨然一只成了精的狐狸,滴水不漏的让人束手无策。按理说话既已说到此,寻常人都该知难而退。可郭嘉偏就能视他们二人身后剑拔弩张的将士为浮云,继续悠哉游哉的与诸葛亮讨价还价:
“看在往日的情份上,孔明给嘉个提示如何?”
“那这样,看在往日的情份,奉孝现在来亮阵中,亮这就带奉孝去见主公。”
“……”
话未说完,郭嘉忽然见诸葛亮脸色一变。下一瞬,疾风掠过,锋刃在距郭嘉不过三寸之处,被扇子将将挡住。
看到扇柄上被剑砍去的一块漆,郭嘉陡然没了面对诸葛亮时的和颜悦色。那眼中突然涌起的杀意,竟骇的胡修不由自主的退了好几步。直到片刻之后,他才回过神来,顿觉羞愤异常。他连忙给传方使了个眼色,想着二人合力斩杀郭嘉。却未曾想那厢传方还未拔出剑,竟先从马上摔了下去。胡修大惊,忽觉自己胸中亦是疼痛难忍,口中血腥味越来越浓。未几,只见剑“吧嗒”一声掉落在地,人也跟着栽下了马。
变故发生的突然,平息的更加突然。等士兵赶上来时,胡修与传方二人已七窍流血,没了生息。众人惊诧之中,唯独郭嘉一人,神色自若地拭去扇柄上不小心溅到的一滴血,而后小心翼翼地把扇子收回了袖中。显然,除了伤到了扇子,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可似乎,并不在诸葛亮的预料之中。
想到诸葛亮刚才那一瞬的失色,郭嘉眼底滑过一丝了然。他望着诸葛亮复杂的表请,好心的为他解释道:
“离开上个驿站时,嘉请他们二人喝了杯茶。”也就是说在二人做出背叛的举动之前,就已先被宣告了死期。
“……如果是你算错了呢?”
“那嘉会很遗憾。”
诸葛亮目光更暗了。他眉眼间仍旧含着笑意,只是已然失了温度。眼前之人,聪明狡黠,顾盼飞扬,十年的岁月没磨去人丝毫的神采。可同样未变的,还有自己与人之间的分歧。是是非非,王道霸道,这都不是几句状似亲切的寒暄就可掩盖的。相反,当寒暄与残忍之语都由同样温柔的,带着笑意的语调说出来时,强烈的对比犹如一柄斧子,劈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堑,容不得踏过一步。
出于莫名的默契,郭嘉与诸葛亮对望了许久,却没有再说一句话。半响过去,他们各自退回到己方的军阵中。本就是泾渭分明,各为其主,此时两军对峙,多说无益,必只能兵戈相交,造场杀戮。
山谷从幽静被厮杀填满也不过一瞬。真交上手,诸葛亮才明白,为何在兵力上处于劣势,郭嘉还敢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跟在郭嘉身后的那些骑兵,各个武艺高强,以一当十,寻常士兵完全不是其对手。不一会儿,山谷间就遍布蜀军的尸体,郭嘉这边的战损却寥寥无几。这么下去,想要突破包围,无非是时间问题。
可诸葛亮的杀阵,怎会这么简单。
变故来自身后。埋伏多时的敌军从队伍后方包抄而来,马蹄声烈,大地震颤,负责运粮的步卒还未来得及看清楚来人,就已命丧黄泉。郭嘉本是为了安全退到了骑兵之后,现在反而变成了自投罗网。听着身后厮杀声距离自己越来越近,郭嘉双眉紧蹙,脸色渐渐难看起来。现在喊骑兵回援,他倒是可保安全,可后面这几十车的粮草又该怎么办?!
不过片刻犹豫,敌军已杀至身后。耳边闻疾风呼啸,郭嘉匆忙躲闪,却还是被银枪刺穿了衣摆。眼前这白马银枪,杀气腾腾的敌将可不是胡修传方之流,一举一动皆是杀招。要不是一名骑兵即时赶回代郭嘉挡了一下,郭嘉早要被那杆银枪刺个对穿。
“先生,快走!”
“可——”郭嘉又犹豫的回头看了眼,却没想到这么短的功夫,那几十车粮草除了前面的几车,一大多半都已落在敌军手里。木已成舟,纠结无益,郭嘉只得心一横,高声下令:“先进樊城!”
“粮草为重。”几乎同时,诸葛亮也下了命令。
舍弃掉沉重的运粮车,再加上敌军的注意力似乎也被粮草吸引,一群骑兵护着郭嘉,很快就从前方的包围撕出一个口子,快马加鞭冲出了山谷。赵云刚想带兵去追,诸葛亮却抬手止住了他。
“军师,单靠樊城外的防守,云担心拦不住他们。”
“无妨。”望着郭嘉远去的背影,诸葛亮微眯起眼,“他进了樊城,亮才放心。”
“云不明白。”
“若你是郭嘉,你觉得要解荆州的困局,最关键的是什么?”
赵云把枪背到身后,沉吟片刻,不确定道:“兵将亦或天时?”
“不对。”诸葛亮摇摇头,“官渡以少胜多,乌桓违逆天时,这二者虽有影响,但不足绊住郭嘉。对荆州而言,最重要的,是情报。”
若兵力少于敌方,尚可以鬼谋百出以奇制胜;若天时不顺,或许也可凭借人力使天时为己所用,独独在情报一事上,倘若送来的情报不足或者错误太多,决策者便连荆州真实的情况都摸不准,遑论运筹帷幄,救回荆州。
自打围住樊城,诸葛亮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彻底断绝城内外的书信往来。至于那些送往邺城的、宛城的军报,或是他命人九分真一分假仿写,或是有意泄露假的情报让曹军的探子听去。虽然改动都不大,但战场之上,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于禁与庞德未及交战,就已先败,亦是有这个原因。
“可郭嘉既来了樊城,是否说明,曹军已经发现了军报中的问题?”
“当然。”诸葛亮道,“想来,郭嘉在宛城看过那些军报后,更加怀疑是亮在其中筹谋,所以他才一定要亲自来樊城。身在局中,亲临战场,自然就不会再为情报掣肘。”
“那为何先生还要让他进樊城?”
“子龙,”诸葛亮微笑望向赵云,“你觉得,是蛰伏在暗处盲蛇危险,还是关在笼中的老鹰危险?断了郭嘉与外界的联系,主公与益州,才能得安。”
就在这时,诸葛亮与赵云忽听到身后一阵喧哗。他们转身去查看,发现士兵将运粮车围了一圈,正一个麻袋一个麻袋的打开检查。却没想到,除了几个麻袋中装的是粮食,剩余所有运梁车上运的,竟都是成袋成袋的沙子!
“想占他些便宜,可真是一如既往的困难。”诸葛亮笑叹了口气。他倒没有多气恼,只是想到郭嘉方才对这些“粮草”依依不舍,最后迫于无奈才不得不壮士断腕的模样,心里充满了无奈与……一丝不安。
“带上那几袋粮食,整军回营。”
樊城这盘棋,他和郭嘉,恐怕还要下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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