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不知先生的意思。”
他其实知道,郭嘉指的是“先生”二字。可若让他如其他与郭嘉相熟的人一样喊他“奉孝”,莫说别的,他自己都觉得别扭。说来,在“如何称呼郭嘉”这个问题上,不仅是他,许多邺城的官吏都曾发过愁。曹操晋位魏王,邺城大小官员皆升领魏职,独没有提到郭嘉。后来又因为他随曹操远游,原本的官职另授他人,连同爵位也上书给了他的独子郭奕。无官无职,无党无族,偏偏又不能真当成一介布衣来看,真是让一群通达于人情世故的新官吏愁煞了神。到最后,既不涉官爵,又显得尊重的称呼,也就只剩下“先生”二字了。
司马懿始终不懂,郭嘉在这件事上究竟在打什么算盘。一朝天子一朝臣,今日郭嘉大可以凭着曹操的情义不在乎爵禄,可等曹操百年之后呢?他又该如何自处?
郭嘉的所作所为,就好像从未想过后路。
想到刚才曹操泛红的额角,司马懿心头不安大盛,郭嘉却先一步止住了他。
“先出去,嘉慢慢和你说。”
司马懿看了看已经快走空的屋子,点点头。这里的确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屋外细雨已经停了多时。日光穿过白云,清风徐徐,在凹凸的水洼间吹起金色的波澜。郭嘉走得很慢,慢到让司马懿竟觉出几分雨过天晴之后,闲庭信步的岁月静好。他们穿过中院,走过廊阁,最后驻足于一处小亭。
“三年前在邺城,主公头疾发作,正巧元化也在邺城,嘉便请他来为主公诊治。诊治的结果是,主公病根已深,若不早日开颅祛病,几年之内,必临大限之期。”
司马懿一惊。他和郭嘉都知道,华佗不久前已染疾病逝。
“如果是苍术,可以做到吗?”
“前日苍术来府中看过了。开颅风险太大,纵使是元化,也不过五分把握,遑论是他。他还告诉嘉,如果静心调养,主公还有半年时间。”
司马懿心中大震。现在荆州事务在即,曹操必须前往雒阳,怎么可能精心调养。果然,什么城中流言,什么旧疾复发,都是转移目光的手段。病的人从来都不是郭嘉,而是曹操。
“如果由子桓前往雒阳——”
“邺城如今人心不稳,主公的病又时有反复。倘若病重不可理事,世子与大军却远在国都之外,邺城必然会生乱。”
“……那其他公子呢?”
“利之所趋,猜忌必起。仲达,你敢赌吗?”
司马懿沉默了。为争那至尊之位,骨肉相残,同室操戈的例子实在太多了,容不得他有丝毫的侥幸与天真。更何况,还有刘协和那怀了孕的曹节在邺城虎视眈眈。
如果按方才议事最初时所说,由夏侯惇任代曹操坐镇雒阳……恐怕还是行不通。夏侯惇在军内虽颇享威信,但对于那些荆州人,只有曹氏之人前往才能真的震慑住他们。那倘若由……
他不经意的抬头一瞥,恰瞧见亭外空枝低垂,刚好交织出一隅空隙,让他望见了书房中对坐的曹操和曹丕。只见曹丕双眉紧皱,低声沉吟,似乎是在不停思索着什么。而曹操……
他猛得回过头。果然,郭嘉和曹操一样,淡淡的微笑着看着他,无喜亦无悲。
他突然意识到,郭嘉和他说这些,从来都不是在询问他解决的方法。以郭嘉的才智,所有可能的转机,他定然早已一一想过,又一一在未说出口时已被自己否决。每一条路,人为也好,天命也罢,都被堵得死死的,而唯独剩下的一条,就是让曹操前往雒阳,病情加重,有去无回。
“这些日子,嘉时常想起乌桓。”郭嘉长呼一口气,“现在嘉总算理解,当初自己有多让主公头疼了。”话到尾音,他眨眨眼睛,竟还带上了玩笑的语气。
可司马懿笑不出来。他深深的望着郭嘉,仔仔细细的,一寸一寸的打量,看郭嘉端着茶杯的手是否在暗暗发抖,看他脸上是否藏着任何一丝强颜欢笑。可没有,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
为什么你能这么平静?
在郭嘉明澈如镜的双眸中,司马懿清晰的看见了自己眼中的困惑。他不懂,真的不懂,为何此时此刻郭嘉还能笑得这般云淡风轻,又为何这云淡风轻的笑容,竟比这几个月听惯了的管弦哀乐,还让他心弦大颤,满怀悲意。
可他问不出口。他怕一字出口,先泄露了心迹。
“后日嘉要先行动身前往宛城,趁着刘备新下襄阳,未暇将主力北移前,将宛城的粮草运入樊城。嘉叫你来,是想说……仲达,仲达?”
“嗯?”司马懿忙回过神。
“你不会是——”郭嘉凑近了些。
“没有!”司马懿果断斩钉截铁地否认。无论郭嘉刚才想说什么,他都绝不会承认,尤其是他居然会替郭嘉担心这件事。
“那就好。”郭嘉眼中划过一丝了然,但并没有点破,“嘉是想说,此次大军出征后,邺城恐怕不会像前几年那么平静。世子年岁尚轻,为确保邺城安稳,有些事,还需要你帮他做决断。”
“……懿谨遵先生所言。”
“又来了。”郭嘉佯怒道,“嘉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你假装谦卑的模样,一点都不会起到示敌以弱的效果。只会——”说着,他忽然起身抬手,在司马懿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将束的整整齐齐的发髻揉的一团乱。
“你!”司马懿刚想发火,却凑巧又对上郭嘉明澈的眼眸,不知为何,顿时又没了气。
“你……万事小心,尤其是诸葛孔明。”
“嘉就是为他而去。”郭嘉道,“如果那只狐狸如军报中所说留守益州,并没有随军,那一切就都好办多了。”
“那如果他在军中呢?”
“那就要冒一些险了。”郭嘉眨眨眼,似乎并没有太多忧虑。然而司马懿实在太熟悉郭嘉的套路,哪怕是拼上性命的险局,他也能说得轻描淡写。接下来,郭嘉恐怕还会把他当成当初的那个孩子,把他头发再揉乱些,说些“就凭仲达这份心,嘉也会早日回来”的玩笑话。
可这一次,他等了许久,却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抬头看去,见郭嘉负手而立,望向空枝交织处书房的那扇轩窗。屋中,曹操显然也和曹丕说了什么,曹丕眼眶泛红,紧咬下唇,重重的点了点头。
“这大好天下,就交给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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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风流?
在后来的漫长年岁中,司马懿经常听人谈起这两个字。此时,但称当世名士,必要宽袖折扇,嗜酒纵情;如论体任自然,必得傅粉服散,长啸山林。倘若还生的是体弱多病的骨,谈的是言不尽意的玄,那更是推崇备至,今日道芝兰玉树,明日则如日月入怀,貌皎如新月,词华如春藻,当真是人人称赞的国士无双。
每每看到都城中年轻的士子呼朋引伴,相互品谈,嗤吏事为俗务,讽仲尼为凡事时,他时常会想起年轻时的事。那时的人若论风流,也是宽袖折扇,嗜酒如命,骨中天生少了一魂二魄,生起病来可比西子捧心。可与此同时,他们也谈疆场,谈生死,谈将军大马金刀,谈英雄壮志豪情。那时的风流,是知己相筹百死无悔,是为国为家千人亦往,是宿命般的悲剧前仍高昂的头颅,是直面不可违逆的终局之后的向死而生。
那时的他们,不仅谈风流,还谈风骨,不仅谈名士,还谈英雄。
可当他忽觉心中激昂慷慨,有热血流贯垂朽之躯时,却是回头四向堂,眼中无故人。偌大的府堂中,曹爽正与丁飏激烈的商讨着伐蜀之事。这个总揽朝政的年轻人,在提拔了一批清谈浮华之士后,迫切的要用将士们的血肉之躯,垒出可以媲美祖上的人望与功绩。
他打起精神盯了曹爽许久,一直未能想清楚,同样都是曹家之人,为何差别会如此之大。
正始十年正月,随皇帝谒往高平陵的前一天夜中,他做了一个梦。那还是大汉的建安年间,在邺城的魏王府,双鬓斑白的将军,踏碎天命既定的前路,一步一步,走向相携半生的故人。
梦中,他听到烈马长嘶,鼓角齐鸣,英雄长歌。
“奉孝,为孤披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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