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台的春日总是比许都他处来的要早些。白雪还未融尽, 栽在庭外的几棵树已绿意盎然, 瘦小的花骨朵迎风颤动, 偶有落英纷纷,飘到过路人的肩头, 留下淡淡的残香。陈群遥见那人拈起花瓣, 侧过的头但见唇角微扬, 心下大为震动,快步向人走去:
“令君——”
听到声音, 那树下之人回首望来,眉若细柳,目如桃花,灼灼似幻化成人形的精怪。然而, 柳絮癫狂, 桃花轻薄,终与陈群心心念念的那温润端方的君子背道而驰。
“你怎么在这里?”他蹙眉问道,以一贯对人的厌烦掩饰心头的怅然。
可这怎能瞒得这玩弄人心的精怪。可今日,人隔花来望, 眼波流转,将陈群的心思看的分明,却不知为何没有点破, 只是道:“嘉来尚书台处理些事情。”
闻此, 陈群目光不禁一暗。自荀彧离开尚书台以来,台中事务积压叠加。若依照旧例,只需等荀彧回来, 便可一一办妥,却没想到此一去竟是永别,令君病逝,朝廷重心移往邺城,台中那些纷繁复杂的典籍旧物自然更无人打理。
今日陈群一大早赶来尚书台,便是想抽空来整理一番。到了才发现,那些残简断籍,公文杂物,已经被分门别类地收拾完毕,而那封口处的笔迹,细微的习惯,都与荀彧别无二致。他一时激动,急忙跑出屋寻来,却没想到遇见的人竟是他最看不惯的郭嘉。
“里面的公文,全都是你批阅的?”陈群还是心存了一丝侥幸。若说东西郭嘉可以整理的分毫无差,但那些细碎的杂物却绝非郭嘉的性情能够处理好的,否则他也不会与郭嘉互相看不顺眼这么多年。
“嘉是不愿,又不是不会。”望着纷飞的残瓣,郭嘉轻声一叹,“可留下的人,就得收拾残局,不管他愿不愿意。”
不由间,陈群亦心生悲意,却似乎并不仅仅是为病逝的荀彧和赴任他乡的荀攸。他定定神,想如往日一般揪着郭嘉失礼之处好好批驳一番,却发现无论是将发丝高高束起的头冠,还是赤云黑纹相间的官服,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合乎礼仪规度,也难怪方才他单看背影,会将人错认成荀彧。
有一瞬,他竟是在怀念郭嘉的不治行检。
“长文这,莫不是在后悔先前廷诉嘉了?”
“……休得胡言!”
“那就好。”
郭嘉笑了起来。于是,这高冠厚袍,这俨俨台府,皆因眉眼间的风流败下阵来。人犹是那天地灵气幻化出的精怪,高台楼阁困不住,凡皮俗骨困不住,大江大河,高山明月,清风醉处,方是人归乡。
“这大好天下,以后就有劳长文了。”
说完,郭嘉拍拍陈群的肩,便转身离去。陈群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雪柳芳菲间,不自觉地,也扬起了唇角。
出了府苑,有人在等他。
“怎么,不是丞相,有些失望?”
“那倒没有。封公授爵那一套规矩那么麻烦,主公现在肯定正被太常卿烦的要死,哪有时间来这里。”看着眼前人,郭嘉道,“但嘉也没想到,居然能麻烦得动你这老狐狸。”
“不然呢,你以为会是谁?”
“元常啊。”他的语气颇有些忿忿不平,“他说他茶饭不思,哀伤欲绝,每过几天就来嘉这里讨酒喝,一来二去七八坛都被他骗去了。”
“他常年在关中与凉州士交游,七八坛,算不得多。”在郭嘉皱着眉反驳前,贾诩果断换了话题,“你家那小姑娘呢,她怎么样了?”
“你说阿雾那丫头啊。”郭嘉提酒不过是开个玩笑,失之元常,得之丞相,本也用不着他心疼,“嘉一醒她就非要请罪受罚,现在估计还在家里闭门思过呢。”想起那日她差点要以死谢罪的模样,郭嘉不禁无奈的摇摇头,“这丫头哪都好,就是太认真了。嘉又没想罚她。”
“你当然不会罚她。一切,都在你的计算中不是吗?”
“哦?”郭嘉停住脚步,侧转身直望向贾诩,“文和此话,嘉听不懂。”
贾诩轻笑,似早就预料到郭嘉会装糊涂:“江东,虽然失了孙策与周瑜二员骁将,又烧毁了全部战船,但只要孙权孙氏不倒,都不过是时间问题。诩先前还在想,你怎会对江东如此手下留情。原来,颍川荀氏,才是你真正的后手。”
江东世族,盘根错节,犹以朱张顾陆四家,纵使是孙权,也多以倚重安抚为主,当不得江东全部的主。而世家之所以为重,一是靠其私兵与田庄,二是凭借清名与家学。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以世族制世族,颍川荀氏,子弟辈出,名满天下,又有荀彧与荀攸一暗一明。坐镇江东,这是最好的人选。但若无荀彧与曹操的公然离心,若无荀攸的孤注一掷让荀氏害怕被迁怒,一方大族,哪是说动就肯动的。
不过,郭嘉最在意的,本不在此。
“嘉记得在书院时,他们一人说愿霸据一方独避风雨,一人说要还礼复器,□□济民。江东是个好地方,天堑阻隔,民朴国富,风水也好,正好让文若养养腿疾。说不准,荀氏族中那些长辈,也是看上了这些才肯离开的。嘉一人之力,哪算得到这么多。”
“那天象的事呢?”贾诩又道,“那日铜雀大宴,日食不食,与其说让百官认同陛下为天子,不如说是让百官重信天象谶纬。代汉者当涂高,当涂高者,魏也。主公今日,晋位魏公,民间却传起了这句谶语。这种种巧合,与你无关?”
“这嘉就更冤枉了。”郭嘉无辜的眨眨眼,“且不说主公不信谶,嘉不读谶,汉家六七之厄当受命的话说了上百年了,突然又被有心之人拿出来做文章,与嘉能有什么关系。不过平心而论,王朝气数尽否,哪里是谶语能决定的。无非是先有其兆,后有其谶,应时因运而已。”
“那袁熙和甄宓呢?”
“主公素来重情义,袁绍其他儿子都不争气,这唯一的血脉,留便留了。至于甄夫人,神女有心,襄王有梦,顺手为之罢了。”
“诩竟不知,何时起,奉孝的心肠变得这么软。”
“人人得其所愿,多好啊。”
“那你呢?”
郭嘉不答,亦或者是没来得及答。他们已经来到高台之下。沿着玉石阶逐级上望,逆光处,有人遥遥向他伸出手。
他便心漏了一拍,迎着光,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
贾诩站在阶下,轻叹了口气:
“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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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衣纁裳,上纹山龙华虫,虎蜼相争,下刺藻火黼黻,粉米为隙。头上戴的是广七寸,长尺二寸,前圆后方的冕冠,用朱色的绶带绑在颚下,旒珠前垂四寸,后垂三寸,用青玉色的珠子相互间隔一寸串起,一串系二十四颗,九旒合二百一十六颗。腰间不是惯用的长剑,而是环挟黄金纹,以鲛鱼皮制成黑鞘的佩刀。就连脚上,也是乌舄赤履,曹操一阶一阶向上走去时,重木踏在白玉阶上,发出沉缓的叩击声。
此时,若他顾首回望,便可见百官如蚁尘一般渺小,各个伏跪在地,辞卑称臣。甚至就连大殿前的九五至尊,他也在一步步走近,一点点
低下不得不仰起的头。时至今日,人臣之位,已是足矣,可他却毫无位极人臣的心潮澎湃。在他脑海中纷乱作响的,还是半个月以来那些熟读旧典的大儒们的争吵声,是该用诸侯服制还是三公服制,依圣王旧典还是汉家故事。他还记得一位髯发皆白的老者,和其弟子抱着十几斤的经文千里奔赴而来,颤颤巍巍的在他面前下跪顿首:
“诗云:‘彼己之子,不称其服’。丞相德比周公,功垂千秋,封公之礼必当着三公之服。老朽垂暮之年,若能得见王礼再复,死而无憾矣。”
彼己之子,不称其服。这话倒是说的没错。曹操心想。但不是徘徊于三公还是诸侯,而是因为无论是哪一套冕服,必要以最上等的丝绸为材,以金丝线纹制。他穿惯了大练粗衣,布鞋素履,陡然换上这一身华服,动不便动,走不便走,让他不自在的很。
踏上最后一节台阶,早有谒者在旁等候。他先将光禄勋引上前,又恭敬地来到曹操身边,将曹操引到皇帝面前,悄声道“请坐伏”。当曹操低下身时,殿前的光禄勋朝皇帝一拜,举起手朗声道:
“制诏,其以丞相曹操为魏公。”
“朕以不德,少遭愍凶,越在西土,迁于唐、卫。当此之时,若缀旒然……”
光禄勋的声音如洪钟一般响亮,为的是让跪在阶下的群臣也能听的一清二楚。而曹操近在咫尺,却听得颇为心不在焉,因为在此之前,光禄勋已毕恭毕敬的将这篇策文呈给他了太多次,所以再多文采斐然也变成了连篇累牍,入不了他的耳。
“昔者董卓初兴国难,群后释位。君则摄进,首启戎行,此君之忠于本朝也……”
曹操向大殿前望去。近些日子,皇帝消瘦的厉害,原本合身的冕服穿在他身上,就如同套着一个笼子。他的脊梁挺得笔直,向所有的帝王一样微扬着头,穿过十二旒睥睨群臣,尽管在他的大多数臣子心中,他早已只是一个陪衬。
“君有定天下之功,重之以明德,班叙海内,宣美风俗,旁施勤教,恤慎刑狱,吏无苛政,民无怀慝;敦崇帝族,表继绝世,旧德前功,罔不咸秩;虽伊尹格于皇天,周公光于四海,方之蔑如也。 ”
或许他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坚持着什么。这种感觉曹操时常感同身受。这些日子,他时常梦见当年在雒阳城,亲自把衣衫褴褛的小皇帝从废墟里抱出来的场景。一群饿的瘦骨嶙峋白发苍苍的三公九卿,连连叩首,涕泗横流,说出的话比策文里还要夸张,却又远比策文中要真情实感,以至于能沉甸甸的压在心口,一压就是近二十年。有些人走了出去,有些人走不出去,有些人能走得出去,却不愿走出去。
“朕以眇眇之身,托于兆民之上,永思厥艰,若涉渊冰,非君攸济,朕无任焉。今以冀州之河东、河内、魏郡、赵国、中山、常山、钜鹿、安平、甘陵、平原凡十郡,封君为魏公。”
所以,尽管曹操将皇帝的色厉内荏看得分明,他也没有任何的轻蔑与不屑。他太明白刘协在害怕什么,也太清楚从最初起刘协实则并没有多少选择。一个承载着所有沉湎于汉室的人的奢求被重新扶上帝位的小皇帝,除了在殷殷目光中身不由己的知其不可而为之,并没有其他的选择。也因此,曹操生气归生气,失望归失望,但事情过后,总不忍再苛责。
许是被过于大殿顶角折射的过于明媚的光刺到了眼,刘协微微移开了些目光,却刚好与曹操四目相对。刘协惊讶的发现,曹操此时的眉目既不严肃,也不锋利,甚至可以称的上有些柔和。他愣了一下,随即愤怒几乎要冲破伪装了这么久的平静。他厌恶怜悯,尤其是曹操的怜悯。可他还没来得及将不快表现出来,光禄勋已念到了策文的最后一段。
“魏国置丞相已下群卿百寮,皆如汉初诸侯王之制。往钦哉,敬服朕命!简恤尔众,时亮庶功,用终尔显德,对扬我高祖之休命!”
“臣曹操受诏谢恩。”
谒者将策书自光禄勋手中接过奉给曹操。尚书郎将备在一旁的玺印绶交予侍御史。依礼,接下来侍御史当立于东面,代皇帝授予新封的诸侯王公玺与印绶。
刘协却先侍御史一步,走到尚书郎前:“换金玺、赤绂,授远游冠。”
谒者一愣,随即小声劝道:“陛下,依礼……”
“既服诸侯之服,就当依诸侯之仪。况且策文中不是说,魏公于汉室,虽伊尹周公方之蔑如,又哪里是宗室可比。朕以为,倒不如使魏公之位在诸侯王之上,才可当真‘对扬我高祖之休命’。”刘协看向曹操,“不知魏公意下如何?”
曹操再拜顿首:“臣谨遵圣意。”
明知这话间的针锋相对,谒者也不敢多说什么。见皇帝亲自立于东面,授予魏公金玺与赤绂完毕,他只得清清嗓子,让册封礼继续下去:
“授茅土。”
所谓茅土,便是以白茅包所封之地方位的泥土,由天子亲自授予诸侯。曹操所封之地在冀州,北方玄色,便将玄土苴以白茅授之,以立社于其国。
授土毕,赞谒者上前:“魏公臣曹操新封,丞相操初除,谢。”
赞者随之立曰:“皇帝为公兴。”
曹操再次跪地拜谢。
至此,册封礼主要的部分,都已结束,无论是殿前的官员还是阶下的百官,都暗暗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放下了中途提到嗓子眼的心。接下来无非就是赐礼,皇帝将分封之事祠告宗庙,应当不会再出什么乱子。
然而很显然,他们放心的太早了。
正当曹操要起身下阶,刘协转身要进到大殿中时,有一个中黄门悄然进到御旁:“启禀陛下,江东送来贺表。不知……”
刘协心情不郁,漫不经心的拿过中黄门手中的书信,草草扫了几眼,突然双目陡大,猛得回身喊道:“魏公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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