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破晓, 夜尽天明。
一夜过去, 风雪早已停歇。阳光穿过云层, 照在皑皑的白雪上,反射着柔和而温暖的光。小炉中的酒液已经煮尽, 仅遗落下几缕梅香, 弥散到亭外。府中的仆人站在小亭外, 不敢上前打扰,直到见曹操缓缓睁开眼, 才忙迎了上去,轻声询问是否要将早膳送到亭中。
“昨夜府中可有异动?”
“回禀丞相,一切安好。”
“膳食暂且不急。你先多派些仆人去荀府,在令君回许前, 务必要好生照料府邸。再去城南交巷, 道待明年春日时,一切如旧。”
荀令君回乡修养,许都中的府邸除了些腿脚不灵便的老仆,再没有留下任何人。丞相派些仆人前去代为照料, 也是常事。至于城南交巷,那里有一位长于制香之人,丞相会着人定下许多, 春日里制好后, 全都送去荀府赠给令君,年年不落,却不知今年丞相为何会特意提到此事。
但他自然是不敢问出心中的疑惑问, 哪怕曹操今日的心情似乎特别好,眉眼间全是掩不住的笑意。他毕恭毕敬的领命退下,将曹操的命令传给管事,又换了身衣服,打算出府去城南一趟。
走出院门时,他不经意瞥见一抹浅绿。于墙角处,为白雪所压的枝头,竟已冒出了一点新芽。
等这场雪化去,就要到春天了吧。
想到此,他心中不由有些雀跃,连此时的天寒地冻,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他朝手掌间呵了几口热气,加快了出府的步伐。
而千里之外的颍阴,落雪也在日初时分,于朝阳中渐渐泯至细无。屋子的窗户不知何时被人重新阖上,唯一的一盆未烧尽的银炭摆在桌案旁,苟延着一丝暖意。郭嘉看着对面倒在案上的荀彧,仰头饮尽最后一滴酒,拖着疲惫的身躯,缓缓推开屋门。
“天寒地冻,夫人不必在此等的。”见唐氏候在门口,郭嘉似乎并不意外,“文若还在睡着,只是许都还有事等嘉处理,嘉就不能再。等文若醒了,烦请夫人为嘉道一声歉。”
唐氏一如昨日的温婉有礼:“既然如此,妾身送先生出府。”
听到这句话,郭嘉目光微动,停下脚步:“夫人不先去看看文若?”
唐氏面色一滞,随即立刻又恢复了温婉的模样,好似刚才一闪而过的惊慌,只是郭嘉的错觉:“先生是客,妾身自当代夫君亲自送先生出府。若非如此,想必夫君知道了,也会责怪妾身礼数不周。”
回答的到是滴水不漏。
他心中了然,但已无力深究。
穿过积雪的庭院,离府门仅有几十步之遥时,突然,他眼前一花,一直压抑着的疲惫如洪水决堤一般汹涌而来,眼皮沉的竟似下一秒就要睡去:
“真是个傻丫头……”
只听到一句不明所以的轻叹,郭嘉彻底陷入了黑暗。一个身着黑衣的女子从暗出走了出来,从仆人手中接过郭嘉:
“我先扶少爷回马车。”
荀攸点点头,又看向唐氏:“等我们离开后三个时辰,叔母就向丞相送信,道小叔身染风寒,不幸离世。之后若有人起疑,叔母一概推作不知。丞相乃一世豪雄,断不会为难妇人稚童。”
“好。”唐氏点点头。这么多年,她陪荀彧经历了无数风雨,今日也不过是其中一个,她并不觉得惊慌,而只是担忧,“可公达,你本不必……”
“叔母万莫再说这样的话。”荀攸先一步止住唐氏,“攸离开邺城前,已留下了辞官表。官爵功名与小叔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之前所为,不过是为了荀氏一族的安危,而现在——”
他轻扬唇角,眸中竟有少年的锋芒,
“攸也该为自己活一次了。”
两辆马车,一辆停在正门,在郭嘉醒来之前,夕雾会驾驶马车一路西行前往许都。另一辆则隐在偏门巷深处,荀攸小心的将荀彧抱了上去。从此之后,世人只知荀彧殉汉而死,荀攸郁郁辞官,而实际上,他们会离开颍阴,寻一不引人注目处隐居终老。前尘往事,万般因果,再无任何关联。
“这是钟先生仿的文书,你们出关的时候会用到。”把郭嘉送到马车上,夕雾来到偏门,“钟先生还让我转告你,不必有后顾之忧。如果丞相真的要追究,他会尽钟氏之力,保荀氏周全。”
简上的字瘦长端素,与真正的出关文书竟可以无一丝差别。而各关文书之间,还夹着一张素帛,帛上正是钟繇原本的字迹,典雅端肃,暗含□□。如此危难之际,他居然还不忘写了篇《凤求凰赠给荀攸。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钟繇半生周旋于关中豺狼虎豹之间,才换得的高官厚禄、宗族平安,如今却毫不犹豫的赌上一切,牵涉到此事中。可荀攸知道,钟繇定不愿他口中心中谈任何一个“谢”字。那太重了,也太轻了。
将文书与素帛仔细收起,荀攸看向眼前的夕雾。辜负二字,他可以不必对钟繇说,却无法坦然的面对夕雾。
“阿鹜,攸……”
“我答应帮你,与你无关。”意外的是,夕雾打断了荀攸的话。她微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如暗羽一般,掩住无尽心事。
“我承认,我曾经倾慕过你。”
彼时,她不过是一涉世未深的小丫头,日日只跟在郭嘉身边,不知男女□□为何物。直到杏花雨下,她偶遇了一素衣公子,明目朗星,霞姿月韵。郭嘉几次询问,她都矢口否认,却还是不由忆起那日烨烨风华,乱了心曲。后来,他们渐渐相熟,他对她多加照顾,但始终止步于礼,而她也从未想过其他,只是好奇为何昔年敢孤身刺董,要凭益州天险割据天下的人,会变成如今这般内敛自持。眼见着那熠若星辰的眼眸为淡漠遮去千般风华,她疑惑,不解,更觉心中微微发酸,思来想去,才意识到,她是在心疼为风霜磨去棱角的人。
再后来,就是几天前。他私下找到她,恳请她将下在酒中的毒,换成令人假死的药。她从来没有违抗过郭嘉任何的命令,可当触到那眸中再次亮起的点点星光时,她心神恍惚,鬼使神差的点了头。
“但也是那一刻,我突然发现,原来我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喜欢你。”
她嫣然一笑,灼灼如华。
“我答应帮你,是因为我知道,如果令君真的命丧于今,将来少爷一定会后悔。所以,你不必道歉,从头到尾,都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荀攸沉默不语。女儿家的心思素来藏不住,这也是为何他敢冒着消息泄露的风险,去求夕雾,这论常理绝不可能背叛郭嘉的人。他看得破,于是利用了这份未曾道明的感情。可他不想再点破,因为自始至终,他都承诺不了任何事。
“我不像少爷能看透每一个人的心,我只能看的懂你。你觉得,我在强颜欢笑。”看到荀攸的表情,夕雾笑得更加灿烂。她眉目弯弯,却毫无佯作的欢喜,只有一双明眸清澈,盈盈带着水光,
“那你就错了。荀公达,你听好了,不是每个女子都会为情爱奋不顾身。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
说话时,她像得胜的将军一样骄傲的高昂起头,这样就可以阻止泪水跌落眼眶。
她撒了一个很小很小的谎。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她真的没有那么喜欢荀攸。就连这么一场微不足道的输赢,她也不愿让出去。
日头渐高,这僻静的小巷中,不时也开始有路人经过。雪光映着梅影,终于,他们在和煦的阳光中彼此作别,口中轻描淡写的说着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心中却知天涯路远,再次相见恐已非今世。
夕雾站在远处,静静的望着马车连同心事一同远去。直到马车渐渐消逝在远方,她的心终于彻底静了下来,转身走回到那辆正门的马车。
她悉心的为小炉添上新炭,看着郭嘉沉睡的面容,突然,她原本以为已经平复的悲伤又再次席卷全身。
可这一次,她没有流一滴泪。她只是用力的揉了揉眼睛,走到车外,狠狠一甩鞭子,马应声向前奔去。
她有更重要的事。
少爷,就是她最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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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停在山清水秀的一座的小村庄前。
“小叔,”荀攸勒住马,回头向车中喊道,“你在这里稍等一会儿,攸去村中买些吃食。”
然而,车中却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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