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中是死一般的寂静。
难得规规矩矩行了礼的郭嘉, 等了许久也不见皇帝出声免礼,忍不住先抬起头,结果正对上刘协面上的错愕。他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情真意切的不解, 迟疑的问道:
“陛下何故这样看着嘉?”
曹操也面露疑惑, 但还是上前先把郭嘉扶了起来, 而后代郭嘉向刘协告罪:
“陛下,奉孝方随臣从邺城日夜兼程赶来许都。他身体弱, 经不起久跪,臣擅自让他起身,还请陛下恕罪。”
“你说什么?!”刘协终于回过神来,“郭嘉他五天前还在许都, 怎可能与你一起从邺城赶来?!”
刘协的反应在郭嘉意料之中:“陛下,这便是嘉要向你禀报之事。”他轻叹了口气, “半年前,西凉人孔桂随钟繇来到许都。因其是杨秋的使者,丞相对他礼遇有加,想留他在邺城居住。但孔桂却道既是为杨将军觐天子,自要居天子脚下,丞相便没再强留,许他再回许都。
但以丞相之英明神武, 自然察觉到此事颇有蹊跷。陛下应当已经见过孔桂, 他的容貌与嘉十分相似。容貌尚且算巧合,行为举止、言谈声音若非刻意为之,绝不可能相差无几。而杨秋自恃地处边地, 又与马腾韩遂交好,一直对朝廷若即若离,此次突然归顺,也不能不让人怀疑。因此,丞相命嘉暗中调查,果然发现孔桂一直有秘密书信往来,只是证据不足,嘉也不敢轻举妄动。却没曾想,一时不察,竟让孔桂犯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一派胡言!”刘协怒道,“这半年在许都的人分明是你!谋害皇后的人也是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用孔桂来抵罪!孔桂有何理由要谋害皇后和朕的皇嗣?!”
“因为他希望陛下像现在这般,以为是嘉杀害了皇后,或者更具体地说,是丞相指使嘉杀害了皇后。”郭嘉道,“其实,在丞相率军回朝之前,陛下在宫中遇刺,就是孔桂伪装成臣命令蟏蛸所为。之后,他又在许都暗藏半年之久,寻找时机进宫谋害皇后。若非天命庇佑,陛下未能将孔桂当场擒获,其他人恐怕都会以为是嘉谋害了皇后。可嘉不过一介外臣,怎会与皇后结仇,必会牵连到丞相。到时,嘉的冤枉是小,若是陛下与丞相就此离心,西凉人便可趁虚而入,难保不会再演昔年董卓之祸啊。”
曹操亦适时道:“陛下,臣刚离开邺城一天,就收到邺城快马来报。马腾及其子马超率一万人驻扎于邺城外三十里处。其不轨之心,已昭然若揭。但请陛下放心,臣已命曹洪督邺城军事,马氏若敢进犯,臣定让其有来无回。”
“其实,孔桂虽然处心积虑,但也算不得聪明。”郭嘉又补充道,“且不说嘉这半年虽忙于此事不常离开府邸,但这青衫折扇的装束并不难认,邺城多的是人可以作证嘉确实从未踏足许都。不过,若非陛下当场将孔桂捉住,嘉必是要做一番辩解,这段犹疑的空隙,或许就会让西凉有可趁之机。”他一顿,向刘协深深作揖,“说来,还是陛下洪福齐天,才免去了这诸般麻烦。”
刘协看着郭嘉与曹操言辞恳切地一唱一和,一时恍惚,下意识后退几步跌坐到皇座上。孔桂与郭嘉的相像、蟏蛸先前的行刺、被谋害的皇后、进逼邺城的马腾马超……这本是伏寿留给他逼迫曹操的筹码,经此一说,竟全数反转,成了曹操与郭嘉脱罪的借口。
怎么会是这样?
怎么能是这样?!
刘协大口地深呼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对,这完全不对!就算曹操与郭嘉的说辞再天衣无缝,既然是谎言,就一定有难以顾及的地方。邺城皆是曹操的人自然会替曹操说话,但许都却并非如此。郭嘉在许都近半年之久,一定还有人见过他,和他说过话,能肯定当时在许都的是郭嘉而不是孔桂……
“曹节!宣曹节!”刘协大声道。
曹操神色微变,看了一眼郭嘉,郭嘉轻摇摇头,示意不必阻拦。
不一会儿,曹节就随内侍来到了大殿上。相较于几天前与刘协一同跑去街上时的姝婉明媚,此时的她面色苍白,眼睛下有着深深的暗色,一看便知几日都未曾安眠。但她仍在强打起精神,向刘协行礼,再转过身面向曹操一拜:
“见过父亲,荀令君……”待她发现郭嘉竟也在殿上,而且毫发无损时,愣了一下,看了看曹操,又转头看了眼刘协,心中突然明白了什么。
“见过郭先生。”最后,她还是恭敬地行完了礼。
“说来,为父都有好几年未曾好好和你说话了。”曹操如每一个慈爱的父亲一般关怀道,“这半年你住在宫中,一切可……”
“曹丞相,”刘协厉声打断了曹操的话,“国事为重,你们的父女之情可以一会儿再述。”
“阿节,”他的声音是那样轻柔,却又是那样急迫,就像溺水的人面对身边最后一块浮板,既迫切的想要抓住它,又怕力气太大将它推向更远的方向,“你告诉朕,十日前你与朕出宫,遇到了何人?”
刘协目光灼灼,曹操则微蹙起眉。可曹节既没有回应刘协眼中的期盼,也没有看向她的父亲:
“回禀陛下,那日陛下与臣女出宫,在街市上遇到了荀令君与郭先生。”
“好!”刘协喜得猛然站起身,“曹丞相,曹节是你的亲生女儿,她的话总不会是假的吧!”
曹操神色未改,也未答话,只是深深的望了一眼自己这个许久未见,已长得亭亭玉立的女儿。曹节的面色不由更加苍白,但还是鼓足勇气,坦然而坚定的回望曹操。
“陛下,”郭嘉的声音依旧悠悠缓缓,似乎完全不知曹节的话会让他陷入何种境地,“嘉有几句话想问曹小姐,不知可否?”
“先生请讲。”曹节先一步代刘协应了下来。在刘协惊疑的目光中,她又道,“但节只会说实话,怕是会让先生失望。”
“你说十日前曾在街上遇到了嘉,可还记得嘉当时是怎样的装束?”
“先生着赤色衣袍,以银冠束发。”
“但众人皆知,嘉既不喜穿赤色衣袍,亦不喜欢黄白之物。”郭嘉道,“孔桂则正与小姐所述之人相似。想来,小姐是认错了。”
“那日,先生曾与节到街边店中小坐,先生赠给了节一只玉簪,说道若是节有事情,可以将所托之事与玉簪一同交还给先生。”
“那只玉簪,小姐可还留着?”
“节一直将它收在床头的小箧中。但五日前,就是皇后殿下遇害的那日清晨,节发现它不见了。”
闻此,郭嘉微挑起唇角:“那便是,空口无凭了?”
“只一人当然有可能说谎,但方才我曾说过,在街上不仅遇到了郭先生,还遇到了令君。”说着,曹节看向一直不曾言语的荀彧,恳切道,“荀叔叔,你从小教导我人生在世,不求功成名就,但定要问心无愧。我想问你,郭先生在今天之前,这半年来真的没有到许都吗?”未等荀彧回答,她又对刘协道:“但臣女除了为郭先生曾在许都此事作证,还要向陛下禀明蹊跷之处。那根玉簪臣女一直小心保管,却刚好在那一天丢失,而正是在前夜,皇后曾来见过臣女,与节谈了许多,就好像……就好像在嘱托交代一般。那个宫女,也是我贴身的侍婢,节深知她为人,她绝不会悬梁自尽,更不会做出那么大逆不道的事。况且,倘若郭先生与父亲真的想要谋害皇后,本不必用此拙劣的手段。”
她不顾旁人各异的目光,双膝一弯跪到地上:“臣女不能说谎,但节也不能不坦言其中蹊跷,更不相信父亲与郭先生有谋害皇后之心。”她向刘协深深长拜,“还请陛下在定罪之前,先派人彻查此事,等一切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时候,再做处置。”
刘协暗暗后悔起来。在曹节说出她曾在街上见到郭嘉与荀彧时,他就不该再让郭嘉有反驳的机会,更不该让曹节继续说下去。那些曹节指出的蹊跷,正是伏寿这全盘计划中最脆弱的链环。原本,谋害皇后,当场抓获,证据确凿,这些蹊跷自不会有人推敲。可现在曹节却又说要彻查……怎么能彻查?
但此时刘协已经冷静了许多。曹节后面的话也有对的地方,那就是就算曹节一人会说谎,荀彧却绝不会说谎,只要荀彧开口承认这半年来留在许都的是郭嘉,这便是最有力的,最无法辩驳的证词。
他神色复杂的看向荀彧。方才他第一反应想起曹节而非荀彧,是因为当年董承一事荀彧的背叛。但这些年来,真正将他当作皇帝又当作晚辈敬之爱之的也只有荀彧。他虽然怨荀彧,却清楚只有荀彧才是真正的汉室忠臣。
“令君,朕问你,这半年来郭嘉是否一直留在尚书台?”
“……”
“令君,朕问你,这半年来在许都的人,究竟是谁?”
可这一次,这位汉室忠臣却不安的避开了刘协的目光。
“臣……”
“陛下,就算令君说了什么,没有证据,不依旧还是空口无凭?”
郭嘉插话道。
刘协冷笑:“你是觉得,以令君的品性,还会说谎不成?”
郭嘉微笑:“嘉只是说,罪证确凿,光靠言语,是服不了众的。”
刘协被噎了一下。的确,严格遵照汉律,仅是言语,并不足以将罪定死。
可荀彧的表情愈发难看起来。在场之人中,只有他知道,所谓的证据,其实是有的。
那便是半年前,曹操发往许都,被他扣在尚书台的那份奏折。
他用颤抖者的手将身体撑起,迎着曹操复杂而担忧的目光,郭嘉无所谓的笑意,和刘协眼中的渴盼,他走到大殿中央,跪倒在地,深深弯下脊梁:
“回禀陛下,这半年来……臣从未见过郭嘉。”
?!
刘协与曹节面上顿时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饶是曹操,也不由神色微动。只有郭嘉,仍是浅笑望着荀彧,仿佛从一开始就料定了结果。
“荀叔叔,你在说什么啊?!”曹节先惊道,“就算天下人都会如此,你怎么会……”
荀彧直起身,面上已见不到任何的挣扎。他的声音那样平静:
“于彧而言,比起真相,世上有更重要的事情。”
“可明明还可以调查,我也不相信……陛下!”
随着曹节一声惊呼,殿中众人赫然发现刘协竟已经晕倒在了皇座上。内侍宫女一番兵荒马乱的将刘协抱到偏殿,曹节犹豫再三,还是向曹操匆匆行了一礼,跟着一同跑去了偏殿。原本剑拔弩张的局面,突然土崩瓦解。仅余下三个人的大殿中,独有讽刺与荒谬无声的蔓延。
郭嘉上前想扶荀彧,荀彧却先一步自己站了起来。他伸出的手微滞,而后缓缓放下。
“好一场指鹿为马。”
“全劳通古兄相助。”
“你虽然没有亲自动身,但你走的每一步,都在诱导皇后陷害你。你之所以瞒着彧,是怕彧知道了一切,一定会去阻止皇后。”
“你不会吗?”
“我会。”
郭嘉轻笑。荀令君,坦荡磊落,意料之中。
“你还有想解释的吗?”
“你要救皇后,嘉要杀皇后。你我之间,泾渭分明,嘉和你解释什么?”
“你毫不担心,彧现在去面见陛下,告诉陛下这半年来在许都的究竟是何人?”
“你会吗?”
这一次,荀彧却沉默了。他知道,他不会。
郭嘉笑容更深了。荀文若,杀伐决断,亦在意料之中。
“郭奉孝,这是彧最后一次将你视作朋友。从此之后,好自珍重。”
郭嘉微微点头,一如往常的目送着荀彧决然地转身离去,身影彻底消失在殿外。他一直在笑,云淡风轻,清浅温和,仿佛什么都不会也不值得他在意。直到身上一暖,曹操从背后拥住他早已冰凉的身体。
“何必呢?”曹操在他颈间轻叹。
“文若,太容易心软了。嘉不能留任何余地。”
他恋着这温暖的怀抱,转过身将额头与曹操的额头相贴,缓缓闭上眼睛。曹操也没有再出声说什么,只是愈发紧的环住他的腰,任难以道明的情绪蔓延泛滥,然后淡去。许久之后,又似片刻之间,郭嘉重新睁开眼时,眸子一如既往的澄澈而明媚。
“明公去追文若吧,这许都有太多的事。嘉与文若如何无所谓,但至少现在,明公还需要他。”郭嘉慢慢退出曹操的怀抱,“至于陛下那边,交给嘉就好。”
曹操点头允下,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只是将身上的大氅解下,轻车熟路的裹到郭嘉身上。之后,他们便一人向殿外,一个向殿内,相背离去。尽管他们之间未曾有一句嘱托,就像这半年来,身处两地的他们为不暴露任何线索,未曾有过给彼此写一封信商量下一步,但他们两人仍那样放心的将背后交给彼此,从未怀疑,对方会走出两人意料之外错误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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