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从来不是疑心病重的人。
只是能承受得起他信任的人,屈指可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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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端着热粥来到偏殿时,刘协已经醒了。曹节坐在他的榻旁,轻声说着各种安慰的话,可刘协充耳不闻,只呆愣愣的盯着幽幽的烛火,神情如鬼魅一般可怖。直到郭嘉走到他身边时,才似猛地惊醒,恶狠狠的将碗砸到郭嘉身上。曹节急忙起身想去找布帮郭嘉擦,郭嘉却摇摇头,拦住了他。
他早料到刘协的举动,但他并没有躲,也不想躲,只是留心站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让粥只弄脏了他的衣袍,没有弄脏那件大氅。
“若这就能让陛下消气,到算是值了。”郭嘉道,“但陛下自己也清楚,这样改变不了任何事,甚至消不掉一点气。”他招招手,宫女怯生生的又端来一碗热粥,他亲手交到刘协手上,“所以,陛下还是用一些吧。”
刘协怔怔地接过碗。他想不通,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之后,郭嘉为何还来见他。是来炫耀明明杀害伏寿的凶手就在他面前,他这个号称为天下至尊的皇帝却无可奈何;还是来嘲讽他们用尽心思,机关算尽却是作茧自缚?可无论哪一种情绪,他都无法从郭嘉眼中看出。郭嘉只是平淡甚至和蔼看着他,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这,让刘协怔楞、茫然、怀疑直到愤怒。
眼中幽幽的烛火终于全数化成了怒火。只见银光一现,刘协手中已多了一把匕首,却是对向自己的喉咙,“郭嘉,朕哪怕是死,也不会让曹操如愿!只要朕今日自尽在此,曹操必受千古骂名!”
“陛下!”
曹节本只是默默的听着郭嘉与刘协的对话,见刘协突然举起匕首,惊得猛然站起身,竟直接用手握住匕首阻止刘协。
匕刃本就锋利,曹节的手又是如寻常富贵女子一般的纤纤柔荑,瞬间被割破鲜血淋漓。可她却像不知痛一般,始终不肯放开手。
“你干什么?!”刘协又惊又怒,却未发觉,他大半的怒气不是因为曹节阻拦他,而是出于隐隐的心疼,“连你都要为你父亲反对朕了吗?!”
曹节也不答话,只是握的更紧了。
“郭嘉!”见曹节铁了心不听劝,刘协转而向郭嘉喊道,“她是曹操的女儿,她受了伤,你也没法向曹操交代!快让她松手!”
可郭嘉似乎一点都不想阻拦曹节。他若有所思的看着血一滴滴流到刘协的衣袍上,染出一片越来越大的血渍。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
“陛下可知,嘉很佩服伏寿。
这么多年,总不缺复兴汉室的人。但他们不是如董承一般,以此为借口给自己谋利,就是陛下所熟知的那些耄耋老臣,以为只要除掉曹操,汉室自然而然就可复兴。
但伏寿是不同的。她看得清楚,陛下的困局,不仅在于曹操,还在于朝廷无人可用,在于天下虽已安定却仍百废待兴,在于天下百姓心中汉室的威望早已微乎其微。所以,她虽要为陛下除掉丞相,却还在试图为陛下留下一个必须依附皇权的曹氏,一个有人才可用的朝廷,一个几方僵持却太平的的天下和一个终归于汉室的天命。
而为了达成这些,她为陛下所付出的,远比她所告诉你的,你所以为的要多得多。”想到伏后那日孤注一掷的决然,郭嘉眸色微暗,“而现在,陛下却要用自尽来回报她的付出……刘协,你对得起她吗?”
“我何尝想让阿寿的努力付诸东流!可,可……”刘协一激动,竟连自称都忘了。
“可你害怕。你害怕承认伏寿赔上自己性命的努力居然被这么简单的破解,你害怕在以后漫漫长夜一个人面对倾颓的汉室。所以你才想死啊。你备着这把匕首,才不是什么为了让曹操受千夫所指,只是为了给自己的逃避找个借口罢了。
刘协啊,和伏寿相比,你真的很懦弱。”
“……”刘协听到郭嘉前面的话表情本已都狰狞,直到郭嘉提到“与伏寿相比”时,他突然安静了下来。
郭嘉说的没错,和伏寿相比,他这个什么都做不了只知道逃避的皇帝,才是懦弱的。
“你有没有想过,你死后会发生什么?曹操会因此受千夫所指吗?或许吧,但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一点议论又算得了什么呢?你最后能伤害到的,除了你自己,就是伏寿。
嘉曾说过,蟏蛸有孔桂与他人来往的隐秘书信,其中有几封,就与伏寿有关。中宫皇后居然与外朝男子有隐秘书信往来,你可知这其中有多少故事可以作?可以是伏家勾结西凉贼人意图谋害陛下,双方利益商量不均而致使伏寿被杀害,伏家也当受灭族之灾;也更可以是伏寿不守妇道,奸淫后宫,乃至人尽可夫……”
“你们敢!”
“若陛下今日自尽在此,皇帝都死了,我们还有什么不敢的?”郭嘉道,“只有陛下活着,我们才会有顾忌,才会不将伏家作为同党,才会给伏寿留个死后的好名声。
如果,这样陛下仍要自尽的话。小姐,”他看向曹节,“你便松手吧。一个懦夫,你不让他逃向死亡,他只会更痛苦。”
曹节还在犹豫时,刘协却先恍惚的松开了手。直到匕首掉到地上,落地声才激的刘协回过神来。他呆呆地看着一屋狼藉,忽然大笑起来,笑得令屋中的宫女宦官毛骨悚然,缩起身子悄悄退向墙根,像躲避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只有郭嘉和曹节还在原地。郭嘉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平静,而曹节,
满手的鲜血未曾在意,却因刘协此时的疯狂,眼眸中满是痛色。
许久之后,刘协渐渐平静了下来:
“你说的对。我……不能再负她一回了。”
渐渐的,他将面上痛苦与愤怒种种表情都淡去了,只余下自欺欺人的平静之下。良久,他叹了一口气:
“朕……明白了。你退下吧。”
“臣,遵旨。”
“总有一天,曹氏也会如汉室一般,神宝沦丧,大厦将倾,皇族受戮,贵者偷生,满朝文武无一忠臣。总有一天……总有一天的……”
此时,郭嘉差一步就要走出殿外,刘协的声音又如同呢喃一般,身边的宫女侍从虽然被这话吓得脸色煞白,但也在庆幸,郭嘉没有听到这句话,否则还不知道会再酿成什么大灾。只有随郭嘉一同退出大殿的曹节,发现郭嘉脚步微顿,似喟似叹:
“是啊,总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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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节去包扎伤口,同时让宦官带郭嘉去换身干净的衣服,等郭嘉换好时,曹节也刚刚包扎完毕,便一同向宫门走去。
“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曹节自以为将满腹心事掩饰得很好,但却逃不过郭嘉的眼睛,“刚才在殿上,你不是挺勇敢的吗?”
曹节的脸微微一白。她早知道不是郭嘉就是父亲,一定会兴师问罪。无论是什么原因,方才她在大殿上的话,都差点让郭嘉与父亲陷入险境。可——
“我知晓先生怨我。可我不是想害先生,只是……”
“只是觉得不能说谎,觉得一定要查明真相?”
曹节脚步一顿,重重的点点头,又带着些许不安与困惑看向郭嘉:
“先生,我做错了,对吗?”
“嘉本以为,你敢在殿上说出那番话,是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怎么现在开始觉得自己做错了?”
“因为……”想到殿上荀彧的话,她落寞的垂下眼,“令君并不赞同。”
温润儒雅、待人谦和、进退有度、品质高洁……所有美好的词汇来形容曹节心中的荀彧都不为过。可以说除曹操外,荀彧是她从小最敬佩的人,乃至于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希望能比照荀彧所为。可就在今日,她却亲眼看见、亲耳听见,她最尊敬的令君,说了谎。她不敢更不愿去质疑荀彧,可又想不通究竟是为什么。踌躇许久,只能认定,是自己做错了。
可她真的错了吗?
“文若那么说,是因为他比你看得透。”郭嘉温声为她解释,“当时的情况,只存在两种可能。一是如现在这般,将一切推给孔桂和西凉,二便是如陛下所愿,将嘉定为凶手,接着牵连到你父亲。那时,或是孤注一掷举兵,或是苟且伏罪以保大局,但无论哪种情况,好不容易尘埃落定的棋盘都会被打乱,注定又会是一番争权夺势的腥风血雨。”
“可明明还可以,去查明真相啊!”
“谁在意真相呢?”郭嘉反问道,“你父亲需要孔桂来抵罪,以向西凉施压。而陛下,也不希望让天下人知道,皇后勾结孔桂,陷害大臣……你看,这样只会伤害到所有人的真相,有什么用呢?”
曹节头垂的更深了。的确,当时在殿上,当她说出那番话之后,陛下根本没有继续调查的打算,而是直接给郭嘉和父亲定罪。真相这种没有用的东西,自始至终都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还差点因为她的一厢情愿,害了所有人。
“所以,我果然是错了……”
“你没错。”郭嘉的话让曹节猛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双闪着微光温柔地眸子,“追寻真相,理所应当,怎么会有错呢?
只是,你要记住,就算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曹节怔住了。从很小的时候,她就习惯了父亲的同僚臣属出入曹府,有荀彧那般温润如玉的君子,让她敬之仰之,只觉穷极一生也难以望其项背;也有守礼知节,博闻儒雅的诸位先生,待他们总是恭敬有礼,进退有度;更有许多挖空心思讨好他们这些小姐公子,以讨父亲欢心的趋炎附势之徒。她年纪虽然不大,但因着身份特殊,也算是阅尽了许多,看透了许多。
可郭嘉却是个例外。他来曹府,三次有两次会宿在府里,见了他们这些小姐公子,也丝毫没有长辈的模样,甚至还曾怂恿过四哥和他一起去偷酒。被父亲发现后他果断出卖了四哥,害得四哥被父亲严厉训斥。他就在旁边抿着嘴偷笑,未曾想乐极生悲被父亲发现,一同拉过来训。训完了又去拽父亲的袖子,道若世上没有藏酒人,自没有偷酒贼。如今训都训了,该送他两坛。理直气壮地样子惹得父亲笑也不得,气也不得,最后还是让他如愿的抱走了好几坛酒。结果,他在走出府门时听到府中有仆人家中儿子办喜事,竟又大方的把酒全送给了那个仆人,毫不在意这酒是多么来之不易
类似有关郭嘉的趣事府中经常会有,因此曹节一直认为,郭嘉是个好脾气的人,虽然没大没小也不庄重,更屡屡让父亲拿他没辙,但却是个温柔坦荡的好人。虽然后来也听到些府外的传闻,意识到或许郭嘉并不仅像她所看到的那般简单坦荡,但也并没有全然动摇小时的印象。
直到今日,她才第一次直观看到,在政事上郭嘉是怎样的一个人。阴险诡谲、巧舌如簧,三言两语便从容不迫的摆脱了困境,嘲讽九五之尊云淡风轻的样子甚至与那日送酒给仆人别无二致。那一刻,她突然就明白,为何传闻中会说郭嘉暴戾恣睢,冷血残忍,是个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
可现在,她却又不能确定了。
“若非我弄丢了那根玉簪,一切就不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哪怕她现在已经想明白,郭嘉突然送她那根玉簪,就是在向伏后抛饵,她仍会自责,“可现在,先生却还在安慰我,刚才还耐着性子特意去劝陛下不要寻短见……先生果然还是和我小时候所见一样温柔。”
郭嘉眼中闪过一丝莫名。他到真没想到,曹节居然会说出这番话:“你觉得,嘉方才去劝陛下不要寻短见,是因为同情?”
“难道不是吗?原本,先生不需要再来见陛下,可先生还是……”
“噗。”郭嘉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听好了,嘉去见刘协,只是因为他如果就这么死了,真的会很麻烦。”
曹节一愣:“可正如先生与陛下所说,就算陛下自尽,也改变不了什么。”
“可哪怕是一点闲言碎语,都不该出现。”郭嘉道,“曹孟德,就该得到最好的。”
曹节又一次怔住了。她以为,无论郭嘉是个温柔随和的人,还是个残酷冷血的人,她都与郭嘉不算陌生,可现在,霞光洒在郭嘉的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郭嘉就好像站在某种分明又模糊的界限之上。她却突然觉得,自己竟从来都不认识郭嘉这个人。
又或者,这世上很多人,都不曾认识郭嘉。
除了她的父亲。
“再走几步便是宫门了,我且送先生到这里。”
“你还要留在宫中?”郭嘉有些诧异。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曹操与刘协只剩下最后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而曹节无论如何都是曹操的女儿,刘协奈何不了曹操,却难保不会拿曹节出气。
“我早就决定了,就算所有人都离开,我也不会离开他。”风微微吹动她垂下的发丝,温暖的霞光下她的面容那样柔和,眼中闪着的光却格外坚定:“也多亏先生,才让我彻底想清楚了这其中的代价。”她莞尔一笑,“可是,果然,无论什么样的代价,我也愿意留下来。”
“……那便好。”
看清楚了前路所有的坎坷,仍继续坚持之前所坚持的信念,做想做的事,成为想成为的人。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哪怕世上无一人理解,都要怀着一颗赤子之心,一意孤行,九死无悔。
望着在霞光中少女格外温柔的背影,郭嘉也不禁弯了唇角。
曹家的人,傻起来还真都是一个样子。
可偏偏就是这种人,最能让他魂牵梦萦,失了心神,值得夸耀的恣意多情的性子都被绊住,称誉在世的足智多谋伶牙俐齿全成了假,不假思索的踩着三思而后行这种至理名言追了上去,硬要把那条荆棘丛生的不归路变成康庄大道。
他回过头看向宫门外,那个站在夕阳中向他伸出手的男子,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在如墨般的暗夜吞噬到此之前,握住了那双温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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