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头深深垂着,仿佛死去了一般。可刘协清楚,他听得见,他一定听得见。

“朕留着你的性命,就是要让你看看,你效忠半辈子的主公,是会豁出一切来救你,还是弃卒保车,将你弃如敝履?朕知道,你一定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朕不仅要杀你,要折磨你,还要让你这一生,全都变成一场彻头彻尾,荒唐至极的笑话。只有这样,朕才对得起阿寿,对得起董贵人,对得起朕未出世的孩子,对得起这世间千千万万因你家破人亡的百姓!

“令君随朕一起去吧。”刘协的语气全然没有给荀彧留下拒绝的余地,“让朕看看,朕这位忠心耿耿的好丞相,这一次还能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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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已经在殿中等了两个时辰了。

他刚到宫中时,就让内侍去出宫禀报。一来一去,就算皇帝在郊外,也早该赶回来了。而之所以直到现在皇帝还没有出现,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皇帝笃定了曹操只能等,刻意将他晾在这里。

是为了以此凸显君臣之别彰显君威?还是为了让他在漫长的等待与焦急中,磨掉所有的耐心与冷静?

无论是为了哪一种目的,曹操都只觉得有些好笑。伏寿一介妇孺,隐忍筹谋十年,方为刘协将死局争出活路,这等气魄与心机,就算立场不同,曹操也十分佩服。而刘协这个真正的皇帝,却像个小孩子一样在不计后果的肆意发泄自己的怒气。

然而,那些所谓的筹码,于曹操根本无关痛痒。

无坐无茶,曹操在殿中站着又等了半个时辰,刘协终于姗姗而来。荀彧跟在刘协身后,一同走到殿中。他抬眼看到曹操,眼中痛色与愧意又深了几分,张了张嘴,想借擦肩而过时与曹操悄声说些什么,却因为心神不定,竟脚步不稳向一边倒去。曹操连忙上前去扶,刘协却先他一步,稳稳地扶住了荀彧。

“朕的尚书令,就不必劳丞相费心了。”

“陛下,”见荀彧无碍,曹操放下手,道,“令君素有腿疾,站立不便,还请陛下为他赐座。”

“丞相到真是体贴。既自己做了好人,又显得朕不体恤大臣。”这么说着,刘协向内侍使了个眼神,内侍忙在一旁将软席备好。

“陛下不必如此,臣无事。”荀彧摇头推辞。此时此刻,郭嘉性命堪忧,他心乱如麻,哪还有心情管什么腿疾。

曹操却道:“令君,陛下赐你坐,你便坐。”他上前一把拉过荀彧,扶着他来到软席前。荀彧还要坚持,曹操又轻声道,“文若,你清楚,奉孝不希望你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荀彧微怔,这才缓缓坐了下去。

“曹丞相,”此时,刘协的声音从龙座之上冷冷响起,“令君有腿疾,朕免了他的礼,但没有免你的礼。怎么,丞相半年未来许都,就忘了君臣尊卑了吗?!”

听到此话,曹操抬起头,直视着高高在上的君王的双眼。默然对视片刻后,曹操抬起脚一步一步,缓缓朝向刘协。不知为何,面对这样的曹操,刘协心头反而先生出了一丝惧意。他紧紧抓着椅上的金色龙头,强迫自己居高临下的回视曹操,不允许露出任何一丝软弱。

终于,在离龙座一步之遥时,曹操弯膝,跪地叩首:

“臣曹操,拜见陛下。”

刘协暗暗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不过片刻功夫,后背上竟已全是冷汗。但很快,松弛下来的疲惫就被心头不断涌出的兴奋替代。曹操的确可怕,但面对现在这个情况,也不过是色厉内荏。再不可一世,不还是要跪倒在他面前,对他俯首称臣。

他不说让曹操的起身的话,而是直接道:“丞相初到许都,可已经知道朕为何要你回来?”

“回禀陛下,臣已经知晓一二。贼人趁陛下前往南郊救禳,宫中守备松懈之际,竟潜入宫中,谋害皇后。幸得陛下回宫及时,才能将贼人当场抓获。”

曹操话音落下,殿中便陷入了久久地寂静。刘协刻意的等了一会儿,才道:“丞相想说的,就是这些?”

曹操顿了几秒,沉声道:“事已至此,还请陛下节哀,万要保重龙体。”

“哈哈哈哈!”刘协看着曹操平静的样子,不由大笑起来,笑得几乎要落下泪,“好!好!好一个大义灭亲、忠心耿耿的丞相!那依丞相之见,该如何处置这贼人?”

“依汉律,当凌迟,弃市,夷三族。”

刘协突得笑容一敛,目不转睛的盯着曹操:“这句话,丞相可愿随朕一同前往地牢,亲自说给他?”

曹操目色平静,不见一丝波澜:“臣谨遵陛下圣意。只是,地牢污浊,臣一人前往就是,不必劳陛下亲自前去。”

“那怎能行。这一幕,朕一定要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才足够快意。对了,朕还希望丞相到时与朕一同监刑,如何?”

曹操再叩首:

“臣,领旨。”

当曹操说出“贼人”二字时,荀彧的心就开始往下沉,现在终于彻底沉到了底。曹操的话不仅是在说给刘协,也是在告诉他,为了大局着想,郭嘉定不能救。相反,曹操必须比任何人都坚定的严惩郭嘉,才可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和谋害皇后与皇嗣一事撇清关系。

他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地牢中的场景。他是那样了解郭嘉,清楚以郭嘉的性子,就算是穷途末路,遍体鳞伤,那双眸中的神采也不会抹去半分。可地牢中的郭嘉,眼睛中除了无尽的黑暗与绝望,什么都看不到。或许,他比荀彧,甚至比曹操自己都先一步知道,他毕生倾慕之人,必不会救他。

几乎整整一生,郭嘉都在为曹操的大业呕心沥血,而事到如今,却亦是郭嘉成了曹操必须要除之而后快的污点。倘若,能让郭嘉在最后亲耳听到曹操让他赴死的话,以郭嘉的性子,或许……反而会死而无憾。

一想到那时郭嘉眼中的欣慰,荀彧就好像锥心一般痛。

都是他的错。为什么他不早些代郭嘉去调查邺城的事?为什么他没有早点发现太史令的问题?为什么他不多派些人看着郭嘉,哪怕是将郭嘉绑在屋中?他明明答应了郭嘉,一定会好好护住他,不让任何人辱他伤他,而现在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坐在这里,眼睁睁的看着郭嘉,被打入万劫不复。

而另一边,刘协显然也很清楚,曹操是想弃了郭嘉,保全自己。他一面觉得痛快,一面又觉得荒唐可笑。

果然,这就是曹操,奸诈狡猾,残暴无情,为了自己的大业,无论是谁,都能轻而易举地舍弃。

好在阿寿早就料到曹贼的冷血。有宫女房中搜出的证据和“郭嘉”的供词在,曹贼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撇清关系。其实,他本可以早些将证据拿出来,但他就是想等着郭嘉亲耳听到被自己的主公抛弃,等着曹操以为此事就此了结时,再拿出证据,将他们一网打尽。

刘协目光渐冷,正要开口让曹操与他一同再去地牢。沉默了许久的曹操却先一步又开口道:

“陛下,虽然贼人已经伏法。但此事事关皇后及皇嗣,臣还是命人进行了调查,发现了一些其他内情。不知陛下可愿一听?”

垂死挣扎吗?

刘协冷笑一声,道:“丞相请讲。”他倒要看看,曹操还能说出些什么。

曹操目光微闪,以手撑地站起身,回头看向殿外,朗声道:“奉孝,还是你进来亲自回禀陛下吧。”

“是。”

遥遥的传来一个清悦的声音。在殿外等候多时的人跨过门槛,走到殿中。只见他一身青衫,头发用木簪轻轻一束,唇边带着淡淡笑意。尤其是那双如被秋水洗过的眸子,神采非常,熠熠生辉,但凡望见一次,便再也移不开眼。

他走到殿中,弯膝下跪。明明是最正常不过的行礼,却独有他来做,才有一番不经意的恣意风流。

“臣郭嘉,拜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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