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食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太史令是皇帝信任之人,之所以知无而说有,便是为了让朝臣与百姓以为,是皇帝的敬天爱民之心感动上天,固而上天不再生出灾异,也可以佐证,天命仍旧在庇佑汉室,认同汉家皇帝为天子。

虽然被皇帝蒙在鼓里,但荀彧并不反感皇帝采取这样的手段,甚至还有丝丝欣慰。这些年来,他眼见着皇帝渐渐无心政事,甘愿为他人摆布,心中焦急无比,却又不知从何劝说。今日皇帝能主动设局收拢民心,无论如何,他都要为陛下将这个局做下去。

有了尚书令带头,百官也忙一同跪地称贺,赞天子圣德,上苍动容,国之大幸。

“各位爱卿言重了。”刘协温声诚心实意道,“朕幼遭奸贼所挟,家国沦丧,朝不保夕,亏得曹丞相忠心,令朕在这许都有一安定之所。多年来,朝政委于曹丞相与荀令君,若说布仁政,有圣德,朕实是不敢贪功。”

然而无论刘协如何说,仍止不住朝臣尤其是那几位随同御驾的言官的阵阵称贺,引经据典,将刘协的几次推脱,说得反而更似王者的气度与风范。原本称贺仅有三分真心的大臣,渐渐的也有了六分,更别提那些追随汉室多年的老臣,几乎要热泪盈眶,跪倒在地三叩九拜,高喊陛下仁德,汉家有幸。

见一切顺利,荀彧也不由挑起一抹微笑,四下随意看去,目光与太史令交汇,心头不知为何突然涌起阵阵不安。倘若说太史令推算灾异都仅是陛下授意的,日食未食已足以让陛下聚拢民心,那日食之后的荧惑守心,又是为了——

或许正是为了应验荀彧心头的不安,在称贺声渐渐减弱时,太史令竟忽然冲到了刘协面前,跪倒在地,声音悲切,在朝臣的喜气洋洋中尤为突兀:“臣有一事必须向陛下奏明,还请陛下定要应允!”

刘协记得这个太史令,是伏后举荐此人沉稳聪颖,精通天文,堪任观天之责,他才将此人调换到了太史令的职位上。见他突然冲上前,刘协微微蹙眉,但还是点点头:“太史令请讲。”

“回禀陛下,臣先前曾向荀令君奏秉,推测出今日有日食之征,幸得陛下救禳于社,又行仁德之政,故而感动上苍,不降灾异。然而除此之外,臣还推算出……推算出……”似乎感受到荀彧射来的目光中的压力,太史令结巴了好久,才终于一横心,高声道,“臣推算出,今日未时起,将有荧惑守心!”

此言一出,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群臣顿时议论纷纷,荀彧也瞬间变了脸色。他让太史令三缄其口,就是担心旁人知晓会借此生事,现在,太史令却借着这个时机,让所有人都知道了此事。

一大臣先出言道:“荧惑守心非大灾不出。莫非是陛下……”荧惑守心,天子将崩,实是大凶之兆。

“胡说!”许是因为刚才日食未食的祥瑞,另一大臣反驳起来也颇有底气道,“陛下正值盛年,今日又得上天庇佑,怎会有崩殂之兆。”

“那倘若不是陛下,还会是……”

见局面越来越乱,荀彧无暇去追究那太史令的责任,稳住心神,上前向刘协道:“陛下,无论此天象是何原因,救禳礼已毕,还请陛下早些回宫,以保万全。”

皇帝点点头,在走过荀彧身边时,特意小声道:“此事朕并不知情。若令君想查,朕定会相助。”

抬眼看到皇帝脸上真切地担忧与小心翼翼,荀彧苦笑一声,颔首应下。在这一瞬间,他甚至希望,陛下是真的在作戏诓骗他。可想到刚才皇帝的推脱之语,又听到现在的话,荀彧心知,这位陛下,对帝位真的已经没有任何眷恋。

扶着皇帝登上御辇,他轻轻叹了口气,跟随着百官回到车中。他的确要查,灾异之事,孔桂之事,全都要查的干干净净。又不由暗自庆幸,好在在离开前再三叮嘱陈群看住郭嘉,否则若郭嘉牵扯到此事中,局面恐怕会更乱。

可不知为何,他心中的不安没有因此减少一分。他隐约感觉到,既然谋划这一切的人布了这么大的局,就不会再留给他机会。等他回到许都,恐怕一切都已晚矣。

————————————————————

正如那传话的仆人所说,宫中一切都已经打点好,宫门的守卫见了符籍,未加盘问检查,便直接放马车入了宫。马车行至宫内僻静处,则有曹节身旁的宮婢在旁等候。

郭嘉走下车时还特意打量了几眼这个宮婢。他到还记得这个年岁不大的姑娘,虽然是宫女,但曹节很喜欢她单纯的性格,所以常常带在身边,可也同样是因为性格单纯,但凡有机密要紧的事,曹节即便信任她,也不会让她来做。想来,这小姑娘总有股心气,才会牵扯到这件事情当中。

她小心的领着郭嘉穿过小径,一路走到了宫苑深处的一座小亭中,为郭嘉倒了杯茶,欠身道:

“我这就去回禀小姐,请先生在此稍等片刻。”

郭嘉的目光从满园枯景移到这宮婢脸上。过了许久,才缓缓道:“深秋亦有美景,你去找你家小姐的路上,慢慢走,多看一看。”

这宮婢不明所以的点头应承了下来,可许是想到为小姐办成此事能得到的夸赞和赏赐,心中雀跃,脚步还是不禁加快了许多。

“先生果然如传闻中一样,总是怜香惜玉。”

身后本该无人的小径突然传来声音,郭嘉并没有感到意外。他转过头,对向他缓缓走来的这位锦衣凤簪的贵人遥遥举杯,就当作了行礼:“臣郭嘉参见皇后殿下,祝殿下长乐未央。”又看向方才那宮婢离开的方向,问道,“她会如何?”

对郭嘉的失礼,伏后似乎毫不介意。她缓缓走到亭中,顺着郭嘉的目光望去,轻声开口,似是喟叹:“正如你所料,她活不过今天了。”

郭嘉眯起眼:“那,她将为何而死?”

伏后迤迤然坐下,向郭嘉莞尔一笑:“且等一等。过一会儿,孤会让你知道的。”顿了顿,又道,“你似乎对孤出现在此,一点也不意外。”

“曹家人的性子嘉最了解,既然曹节当时拒绝了嘉,她就不可能改变心意。送来的簪子,尚书台的仆人,都应当是殿下安排的,只有那小宫女天真,还以为她是在给曹节办事。”郭嘉将目光收回,看向伏后,“嘉倒是也想问殿下,既然想引嘉来,为何不做的再严密些。殿下就不怕,嘉发现什么不敢来了吗?”

伏后唇边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她似乎天生便带有皇后的威仪,即使温声细语,也自成一派雍容华贵,令人移不开目:“郭嘉,你是自傲的,你必要给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求一个答案,又笃定哪怕是入了他人的局,自己也能全身而退。所以,严丝合缝,你或许不会来;留下破绽,你就必定会来。”

郭嘉不由失笑:“可惜眼前有茶无酒,否则就凭殿下这几句话,嘉也当敬殿下一杯。”话虽如此,他还是端起杯子,对着伏后将茶水一饮而尽,“那么接下来,嘉来说,殿下来听,若哪里出了错,就由殿下来指正,如何?”

伏后轻轻颔首,便是允了。

“最先发生的,是钟繇回京路上遇刺一事。而从遇刺到他回京期间,许都皇宫里的两名蟏蛸行刺陛下,伤了陛下左臂,最后为荀彧手刃;邺城那边,则是甄宓恰好在此时知晓袁熙尚且活在世间,且为曹丕所软禁,一旦曹丕回到邺城,袁熙恐性命不保。

这三件事,看似毫无关联,实则只要相通一点,便可明了其中关窍。那就是孔桂与嘉相像的容貌。钟繇遇刺昏迷,军中副将能力远不能压制住随军的西凉人,孔桂便借此机会暗自离开军中,先前往邺城与甄宓相见,告知袁熙一事,又前往许都,以嘉的名义命令宫中的两名蟏蛸行刺陛下。甄宓也好,宫中的蟏蛸卫也罢,虽然见过嘉,但与嘉并不熟悉,倘若孔桂换上嘉惯穿的服饰,又刻意模仿嘉的行为举止,他们就不会发生端倪。”这也可解释,为何宫中遇刺一事,他过后无论如何探查,都找不到蛛丝马迹。因为这道命令,的确是‘郭嘉’亲口所下,荀彧怪他,一点都不算冤枉。

伏后沉默的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捧在掌心,她既没有开口,便知郭嘉所说暂且无错。倒是郭嘉顿了一下,将话题引开了些:“殿下,这茶太浓,于孕体无益。殿下用来暖手尚可,若是饮下,太过伤身。”

“先生的怜香惜玉,连孤都要算在内的吗?”伏后温柔地笑道,下一秒毅然将茶一饮而尽。在郭嘉惊诧的目光中,她微微挑眉,脸上的笑容仍是那般温柔,“先生继续说吧。”

见伏后如此,郭嘉眸色比方才深了些。他一边观察着伏后的神情,一边继续道:“让蟏蛸行刺陛下,一是为挑拨丞相与荀彧关系,二是为借此机会让伏康掌握皇宫宿卫。也因此事,荀彧对陛下心中有愧,故而当陛下仅是调换朝中无关紧要的言官时,他不会有任何阻拦。”

“如你所说,”伏后缓缓开口,“陛下调换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官员。既然无关紧要,何必费尽心思就算调换?”

“无关紧要,是在平时。这半年来,陛下笃信谶纬,各地也多次上书祥瑞,这些言官的上书,便因此能成了杀人的刀,更加锋利,更加杀人不见血。”说着,郭嘉看了眼天边仍旧明媚的太阳,眼底划过一丝了然,“比如,陛下听殿下的举荐,调换的这位新的太史令。既是太史令,他推算出有日食,就没有人会反驳。就算现在过了时辰日食还未出现,众人只会说是陛下的圣德仁心感动了上苍。只消几句虚无缥缈的话,陛下就又成了天命之子,这可比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拼杀要简单得多,却有用得多。。”

伏后浅笑,心情似乎也好了些许。尽管她并不知道南郊的具体情形,但她相信她花近十年培养的那位太史令,正如郭嘉所说,如她所布置的推动一切顺利的进行下去。武将掌兵,兵可杀人;言官论道,道可诛心。若人心皆归于汉室,就算曹氏有千军万马,也无法行篡逆之事。

“那甄宓之事,先生为何认为是孤派人所为?”伏后又道,“这是曹操的家事,一不涉朝局,二无关兵权,孤何必多此一举。”

“因为殿下知道,嘉与二公子交好,这件事倘若二公子求到嘉这里,又事关丞相府清誉,嘉不会不答应代他处理。而一旦嘉答应,为瞒着丞相与其他人,就只能调动蟏蛸以外的力量。这犯了丞相的大忌讳,丞相必会责问于嘉。孔桂则可趁机,凭借着他与嘉相似的长相,代替嘉在丞相身边的位置,甚至于,真正的掌握蟏蛸。”

“其实,虽然孔桂信中言之凿凿,但孤始终不信,他取得了曹操真正的信任。”伏后的目光流连在郭嘉的脸上,试图寻找蛛丝马迹,“直到现在,孤也认为,你之所以来到许都,不是因为躲避曹操的怀疑,而是以此为借口掩人耳目,调查真相。”虽然,无论是真是假,只要郭嘉到了这许都,她的计划就已然成功。

郭嘉笑笑,未置可否,只道:“无论如何,嘉如殿下所愿,入了许都这瓮中。正如今日,嘉也如殿下所愿,到了这宫中。嘉现在能想到的,也一字不拉告诉了殿下。现在,嘉只想问,殿下究竟想要做什么?”

“不必着急,”刚才好似知无不言的伏后,这一次却并没有立刻回答郭嘉,她转头看向园中飘落的枯叶,“深秋亦有美景,先生慢慢的,多赏一赏。”

听到这熟悉的话,郭嘉不由失笑:“听殿下的意思,是要杀了嘉吗?”

“不,”伏后的笑容愈发温柔,眼底的寒意却比秋风还要冷,“孤忘不了十年前因你们而惨死的董贵人和他腹中的皇子,忘不了死在曹操和你们这些助纣为虐的贼人手中的汉家忠臣,更忘不了陛下这些年受的苦,身为天下之主的帝王,每日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仰人鼻息。仅是杀你,对不起他们。”

“那嘉到更好奇了,殿下的用意了。”他顿了顿,眼中的好奇愈发浓重,“当真不能告诉嘉?”

伏后摇摇头,只道等一会儿,郭嘉自会知晓。

“那嘉可否问殿下另一个问题。”无可奈何,郭嘉只好问起其他,“殿下久居深宫,是如何能够收服孔桂这样的人,让他一心一意只为殿下办事的呢?”

问起这个,一是因为郭嘉的确好奇,二是因为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伏后每次提起“孔桂”这两字,就算极力掩饰,眼中仍会流露出厌恶之情。一种,与对曹操与他的恨意不相上下,却截然不同的厌恶。

伏后回答的郭嘉话,却语焉不详:“孔桂有野心,孤就许诺给他任何人都无法承诺的权势,仅此而已。”

秋风卷起满地的枯叶,午时已过,温度又一点点凉了下来。伏后拿起茶壶,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过了这么久,茶早已冰凉,可伏后似乎完全不在意身体,也不在意腹中的皇家血脉,将伤身的茶一饮而尽。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和内侍的声音,郭嘉与伏后对视一眼,伏后先开口道:“想是陛下回宫了。你扶孤起来,我们先避一避。”

郭嘉点头。他是私自进宫,如果又被看到和伏后孤男寡女在此相谈,对伏后和他自己,都不是一件好事。而伏后已怀有身孕,行动不便,命他扶她虽于礼有别,但也算在情理之中。

而就在郭嘉的手刚刚碰到伏后时,伏后突然一把紧抓住他的手,对他粲然一笑,轻声说了什么。听到伏后的话,郭嘉不由愣住,等回过神来时,伏后已如断了翅的蝴蝶倒在地上,伤口在高隆的腹部,鲜血四溅,染红了一地的枯叶,触目惊心。

而造成这一切的那把还在滴血的匕首,正在郭嘉手中。

方才,伏后温柔的轻声与他说道:“孤要让你亲手毁掉曹操的大业,这,就是孤给你的答案。”

“阿寿!”因荧惑守心早早回宫的刘协看到此幕,顿时目眦欲裂,疯了一般跑上前,一把抱起倒在血泊中的的伏后。他的声音颤抖的厉害:“阿寿你别怕,朕这就带你去找太医。你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转头又看到满身血迹,手握匕首的郭嘉,对身后侍卫怒吼道,“还不把这贼子拿下!”

“是!”

郭嘉似乎还未从突然的变故中反应过来,竟毫无反抗就被侍卫们押倒在地。

“陛下,你听我说,”被刺中致命处,伏后心知自己已命不久矣。她紧握着刘协的手,硬撑着最后一口气,“去找你送我的那面铜镜,那里面有我留给你的信。一定……一定要按照信上所说的做……”

“阿寿你不要说话了,我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你再坚持一下,太医马上就到……”

伏后摇摇头,刚想扯起嘴角安慰刘协,却先呕出一口鲜血:“陛下你一定要为我报仇,为我们的孩子报仇……”

“好!好!我一定让伤害你的人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不要再说不当皇帝的话,你是大汉的天子……你一定不能放弃,就算再难也要走下去……”

“我知道,我都知道……”

刘协眼中早已蓄满了泪,却都在眼眶中打

转,强忍着不掉下来。他紧紧的握住伏后的手,却握不住她逐渐流逝的生命,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怀中人脸色愈发苍白,那双美丽的眸子,一点点涣散,渐渐失去了光华。

最后,他听到她说:

“还有,阿协,对不起。”

终于,刘协再也忍不住,泪一滴接一滴,流到了伏寿的脸上。可此时,香魂飘逝,伏寿已经合上了眼,再没了生息。

“为什么……”更多的泪水顺着脸颊滑下,刘协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哭声。他看着怀中睡去的佳人,眼中有伤痛,有迷茫,有困惑。他喃喃自语,“我已经不想当皇帝了,已经任凭你们摆布了,为什么你们还是不放过我身边的人……你们为什么不直接来杀了我……”

郭嘉似乎终于缓过神来,开口想要辩解:“陛下,此事……”

刘协猛地起身,一拳打在郭嘉腹部,郭嘉生生呕出一口血,疼的再说不出话。

“把他关进大牢,朕要亲自审理。此外,给邺城发诏,命曹操即刻入京。”刘协冷冷的下达了旨意。他像一只绝望的野兽,眼中全是冷静的怒火与孤注一掷的疯狂,“朕,不会再退让了。胆敢伤害朕心爱之人,朕定要将他们碎石万段,死无全尸!”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