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别有所图,但利益纠葛间能多几分真情,倒也是意外之喜。只是,小姐也该清楚,曹丞相的女儿,是不可能为妾的。”
于寻常人家,是不可为妾;而嫁予帝王,所能求的,也就仅有后位。
曹节道:“但陛下已有皇后,且帝后少年夫妻,感情笃深,陛下绝不会愿意废后。”
郭嘉道:“这个倒也不难。你若有心,嘉可以帮你。”
然而,曹节早料到郭嘉会说什么。她轻摇摇头,声音温婉却带着不同于寻常女子的坚毅:“所以,节一早已回禀母亲。节,不愿意嫁给陛下。”她顿了一下,双眸中流露出几分温柔,“节承认自己倾慕于陛下。但节以为,倾慕一人,便当以他之哀喜为准。且帝后和睦,是国家大幸。父亲从小教导,不可为一己之私有负于家国。今日,节更不敢为一己之情,让帝后失和。”
郭嘉微愣,似乎是从未想到过,年岁尚轻的曹节面对倾慕之人和至尊之位,能拒绝的如此干脆彻底。良久,他才渐渐回过神,道:“你父亲,不会应允你的。”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水滴石穿,海枯石烂。或许,你那时会发现,事到临头,只有违逆你倾慕之人的意愿,才是最大的保护。”郭嘉缓缓地说道。他将原本放在怀中的一根簪子,推到曹节面前,“如果你改变心意了,就将信连同这根簪子遣人偷偷送给你。嘉会帮你的承诺,始终有效。”他笑望向眼前的女孩,“毕竟,所有与他有关的人,嘉都希望能够得到世间最好的幸福。”
曹节不由又觉脸颊发烫。那双桃花眼中的神情实在是太过温柔,世上不知几人被其凝望时,能全身而退。
郭嘉与曹节去茶楼寻荀彧与刘协时,天已经黑了一半。他们先将刘协与曹节送到了宫门,荀彧又命人牵来马车,打道回尚书台。
“现在,文若还认为,几个月前宫中的刺客,是嘉安排的吗?”
“当时彧也不信是奉孝或者丞相所为。但那两个刺客,的确是蟏蛸卫。”荀府的马车并不大,但隔音效果很好,不必担心被车夫听去些什么,“证据确凿,无论彧相信与否,都必须给陛下一个交代。”
“所以,文若便默许陛下将禁军统领换成了伏家的人,默许一个月后,宫墙之内侍卫连同内侍,一个丞相的人都没有留下。结果就是,如今陛下偷偷出宫,你我居然都还懵然不知。”
荀彧垂下眼,轻声道:“戚家掌禁军,本也是汉家旧例。至于许都的守军,陛下从未提过调换,侍卫内侍,不过是要留些顺眼的人在身前罢了。”
“那朝中的事文若又该怎么解释?”郭嘉又道,“太史令、秘书监、大予乐令、太医令、侍御史……几个月内,或是因为年老或是因为有罪免官,全都换了人,且大多都是与陛下一同经历董卓之乱的老臣的后辈。文若认为,这些也是巧合吗?”
“选官任贤,既是有才之人,是谁的后辈都无妨的。”似乎发现了自己语气中难以自欺欺人的不安,荀彧顿了顿,才又低声道,“彧知道奉孝在担心什么,可太史令、秘书监、侍御史都并非掌握权势之官,就算换成了陛下器重的人,也并不能说明什么。”
“其他人看不出,文若你怎么会看不出来?陛下这分明是在暗度陈仓。太史令、侍御史虽不实掌权势,但皆握言路,陛下这是要以此为机会,慢慢为汉室造势而掌控朝廷啊。”
“就算如此,陛下是一国之君,如今天下已平,陛下将重新收掌权势,理所应当,”他抬眼直直看向郭嘉,一字一句,“容不得任何人置喙。”
“……”
短暂的怔楞后,郭嘉眉目间带上了几分哀色。在宦场沉浮再多年,荀彧也未曾改变分毫。他步步紧逼,将一切都清晰的摆在荀彧面前,荀彧也仍要坚持那愈来愈不切实际的原则,千人亦往,九死未悔。
他垂下眼,良久,只余下一句低缓的叹息:“文若说的对。朝廷如何,谁当皇帝,现在和嘉又有什么关系。”顿了顿,又轻声道,“文若,等这些事情结束了,嘉想辞官。”
荀彧正后悔刚才的口气太重了些,又听到郭嘉的话,心猛是一揪,愈发觉得自责,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安慰郭嘉。
“文若知道的,嘉从来留不下什么钱,在北方也没有什么产业,倒是当年去南方养病时,买下过一套宅子。”郭嘉继续道,“宅子一直有人打理,径旁是翠竹,园中是丁兰,还有一把据说是千金难买的五弦琴一直放在库房里。南方的气候也好,四季如春,一直都很暖和……”
荀彧有心不再让郭嘉难过,便顺着郭嘉的话玩笑道:“你这样说,倒不像你要去住,反而像你想说服彧辞官去那里归隐一样。”
郭嘉也跟着玩笑道:“那不如文若与嘉一同辞官算了。管他什么今朝天子明朝王侯,哪比得上纵情山水与鹤相伴来得逍遥自在。”
荀彧微笑,不愿驳了郭嘉的话。只是他清楚,他身上肩负着太重的责任,那般逍遥快活的日子,自他选择这条路起,便已是陌路。
但如果郭嘉所愿真如他所说的那般,“奉孝,如果你真的决定好了,那便去做吧。其他的事,交给彧去处理。”那些与郭嘉结仇的人,还有主公那里,他有信心能够一一为郭嘉处理好,让郭嘉彻底远离这些阴谋争斗,重新成为那多年前不染肃尘的少年郎。
“那嘉也要告诉文若,”郭嘉握住荀彧的手。这个季节,夜凉如水,因着早年奔波落下病根的荀彧,手并不比他的暖和多少,“如果文若真的决定好了,那就去做。其他的事,嘉会帮你处理好。
无论何时何地,嘉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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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寿,你在写什么呢?”
身侧突然响起刘协的声音,伏后的手微抖,墨汁顺着笔尖滑落,在素帛上晕出一大片墨迹。伏后神色如常的命侍女将写坏的素帛拿去烧了,自己刚放下笔,两只手就被刘协覆在两掌之间,“屋中放着暖炉,阿寿的手怎么还这么冷,朕给你暖暖。”
伏后不禁弯起一双眉目。她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了,倾城的美貌并未损去分毫,反而在比之前凌厉的美更多了初为人母的温柔。她道:“随意写着玩罢了……我听阿康说,陛下与曹小姐出宫了?”
刘协心中暗骂伏康那人不讲义气,明明答应了他替他向他姐姐保守秘密,转头就全告诉了伏寿。
不需刘协回答,但看他的神情,伏后心中便有了数:“陛下不要怪他,这样的大事,他不敢不告诉我。”又轻叹口气,语气中带上几分怪责,“陛下不该出宫的,更不该带上曹小姐一起,若是提前让他们看出来……”
“提前看出来什么?”察觉到伏后话中的不对,刘协连忙追问,“阿寿,你果然有事情瞒着朕,是不是?”
伏后抿唇不语。
“这几个月,朕担心你的孕中不安,所以才让阿康担任禁军的统领。又听你的话,在朝中把那些大臣一一调换,把曹操的人一个一个从宫中拔除……阿寿,你究竟要做什么?”
“……陛下,等时机到了,我会告诉你的。”她幽幽叹了口气,目光穿过渺渺的香雾,刘协循着她一同望去,却只看到一片虚妄。他心中突然涌起强烈的不安,不禁握紧了伏后的手,他有些急切地说道:
“阿寿,你我是夫妻,无论是什么样的事,我们都一起面对,好不好?”
哪怕距离董承谋事已经过去十年之久,夜色降临时,刘协仍旧时常梦到董贵人,梦到她拉着他的衣袂,哭喊着求他救她,救他们的孩子,却还是被武士硬生生地拖走,染着豆蔻的指甲在地上留下长长的划痕。他倏得从梦中惊醒,眼前正对上的便是董贵人那双,至死都未阖上的赤红色的眼睛。
最初的的几年他是恨的。他想要报仇,可在层层监视之下,他连自杀都做不到。后来时间久了,恨意渐渐淡去,他开始怕了,不是怕自己丢了性命,而是怕再经历一次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惨死,却无能为力的绝望。倘若,汉家真的气数已尽,曹操真的是天命所归,那么这个皇位,为了亲近之人的安全,他情愿拱手相让。或许,曹操见他听话,还能保他此后衣食无忧,平安终老。
伏后与刘协相伴多年,只需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刘协心中所想。她嘴唇微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却仍只化为一声叹息,轻轻应了一个“好”。
“不说这些烦心事了。”刘协努力打起精神,转开话题,他从怀中掏出一物,放到伏后的手上,“阿寿看,这是什么?”
“这是鼗?”伏后随意打量了几眼,“你哪里寻来的这种民间才有的东西?”
“不止这个,我还在外面买了鸠车、瓦狗,可惜都太大了,只能等七天后内侍出宫看望家人,让他们帮我带进来。”刘协笑道,手轻轻抚摸着伏后隆起的腹部,“这些都是给你我的孩子买的。我小时从未见过玩过这些东西,这孩子可比我幸福多了。”
伏后左右晃了晃鼗,木制的小球敲打在鼓面上,发出咚咚的声响,仿佛砸在她的心上,疼的她眼中不知不觉中,泛起了泪光。
“还有这个,这是给你的。”好在刘协并未察觉到伏后神情的不对。他又从怀中拿出一面铜镜,交给伏后,“你看这铜镜背后的铭文是什么?”
“‘大乐末央,长相思,愿毋相忘’……”伏后眼中闪着盈盈的水色,她强笑着想说些什么,手却先一步被温暖覆盖,
“阿寿,我不求与你‘大乐富贵,日月同光,千秋万岁’,但愿能与你久相思,共白头,长乐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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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祖终于敢回邺城了?”孔桂斜倚在榻上,略带轻蔑地看向眼前这时隔几月未见之人,“桂还以为,你得等四公子正式成为嗣子,才敢回来坐享其成呢。”
亏得有袖子遮挡,孔桂才看不到杨修袖子中紧攥的拳。他一遍遍在心中默念“大局为重”,这才没让自己拔腿就走:“叔林,你我都是为了四公子。如今正是关键时期,你难道还要与修计较这些吗?”
“计较当然是不敢的。说到底,四公子从始自终信任的人可只有你,即使桂让曹丕彻底失了宠,又让四公子接连为主公办成了几件大事,深得主公的器重,在四公子眼中,也是比不得德祖的。”看着杨修的脸又黑了一度,却还是只能忍着,孔桂心情愈发舒畅,“德祖说吧,来找桂,是为了什么?”
杨修深呼几口气,终于能尽量平稳的开口道:“五日后,铜雀设宴,曹丕必会想借此机会重新赢得主公的喜爱。”
“铜雀设宴,必将作赋,四公子的文采远胜于他。就算曹丕有此打算,也是白费功夫。”孔桂瞟了杨修一眼,“德祖也是,有空在这白费功夫,不如回去当修书郎。”
“你!”杨修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耐,也只是为了曹植。经孔桂几番奚落,终于忍不住火气,刚想发怒,孔桂却先一步喊道,“阿雾。”
“在。”
当杨修看清眼前的女子的确就是跟在郭嘉身边多年的那个人时,不由错愕:“你居然……”
孔桂笑道:“所有人都以为她是来监视桂的,包括主公。却不知道,这天底下,只要利益得当,没有什么是不能收买的。”他招招手,夕雾顺从的走到塌前,为他倒了一杯茶。他拿起杯子轻抿一口润了润嗓子,“帮桂送客吧。”
“是。”
夕雾的武功杨修深有了解,不可力敌,只可智取。他假装极为不快的跟着夕雾走到府门口,等夕雾走远后,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借口,偷偷溜回到孔桂的屋门外。他的直觉告诉他,孔桂今天这样奚落他,一定是为了隐藏什么。
他将头凑到窗前,悄悄向屋中窥视,待看清孔桂屋中的另一人时,不由屏住了呼吸。
是司马懿。
“仲达,”孔桂的声音从屋中传来,需要杨修仔细听,才听得清,“你此来,当真能代表二公子?”
“自然。”司马懿说道,“你很清楚,相比起曹植,二公子毕竟才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主公虽然一时气怒,但血浓于水,气总会慢慢消了去。而且,懿已经说过条件了,二公子能给你的,远比曹植要多得多。”
话音落下,屋中安静了下来,孔桂似乎是在思考。半响后,他低下声音,杨修必须把耳朵贴在窗上,才听得清:“五日之后,会有日食。桂会想办法将此灾异归罪于曹植。”他忽得又高了声音,“但你也要转告二公子,这么点东西,桂直接问主公要,主公也肯给。让他做好准备,等此事之后,桂去同他说真正的条件。”
“当今的朝局,谁都看得出,汉家气数已尽。只要二公子能成为嗣子,将来就是富有四海的天子,你的什么条件,他都给得起。”
杨修还想再听,附近却来了仆人,他只能悻悻离开,心道要早些将这件事告诉曹植。至于直接曹操,他却从未做此想。如今孔桂正得宠,他真的告诉了曹操,恐怕最后也会被孔桂倒打一耙。
他走得匆忙,以至于未曾发现,在他刚才偷听的位置不远,被草木遮蔽的假山处,刚才离开的夕雾,正站在那里。
“你做得很好。”在夕雾身后,响起一个威严而低沉的声音,“等此事一了,孤会给你应得的奖赏。”
夕雾跪地抱拳,道:“但请主公体谅少爷辛劳。”
“孤明白。”曹操把夕雾扶起来,“再过几天。过几天,就该去许都,接他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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