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星斗满天。

“所谓天有五星, 地有五行。天之东者岁星, 主五仁五貌;天之西者太白, 思义而慎言;天之北者辰星,博所知, 广所听。而天之东者,即为先生今日所讲的荧惑。奉孝可还记得?”

“那些东西, 无需先生讲,嘉也知道。无非是说太白主兵,荧惑不详, 居之三曰国必殃。若是荧惑守心, 就是为乱为贼, 国运厄, 主君崩, 呵……不过,嘉倒是挺想见见的。荧惑守心相映,赤如鸡血, 如火当空, 不知该是怎样的盛景。”

荀彧将目光从星空收回,果不其然在郭嘉脸上看到了三分醉意。那几坛先前说是二人同饮的桂花酒,早被这言而无信的少年饮去了大多半, 至于没下肚的那些,估计也都是因为人的不小心洒出来的,这才有了这襟前染着酒气的桂花香。

“若让先生听了去, 又该罚你了。”

“反正文若肯定不会卖了嘉的嘛。”

听人这笃定地语气,荀彧不由无奈的叹了口气。是了,今日被郭嘉软磨硬泡了一个时辰,他连偷酒这回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还失了规矩瞒着众人与人到这里饮酒赏夜,怎么可能和先生说这些。这只醉猫,真是自打与他相识起,就吃定他了。

他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给人披到身上,鬼使神差的忽然问出一句:

“奉孝,你信天命吗?”

“若天命合嘉的意,嘉就信。倘若不合嘛——”

“不合如何?”

郭嘉咧嘴一笑,三分酒气,七分张扬:“那就去他的天命。”

果然如此。荀彧不由失笑。在他问出之前,就该料到答案。

“而且嘉知道,虽然文若节节课都听的认真,但文若定也是不信的。”

被郭嘉秋水般清澈的眸子看着,荀彧忽有片刻的失神。他目光微闪,没有立刻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抬头又望向那星汉灿烂,轻声道:“的确,彧敬天命,但不信天命”

太上修德,其次修政,其次修救,其次修禳。董君春秋说灾,是以天象规劝君王;二刘修书,亦是以运势救汉家衰颓。天人感应,天命人事,终归还是要落到的百姓上来。所以与其去担忧什么荧惑守心,倒不如多用心在黎民百姓。百姓丰衣足食,无冻馁之苦,无兵贼之祸,便知礼仪,懂教化,敬贤者,忠主君。

如此以得人心者,纵天象不祥,亦将是天命所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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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刚从睡梦中醒来,郭嘉思绪还有些恍惚,盯着眼前的桌案愣了三秒,又看看身上披的暖绒绒的大氅,才缓缓想起来,他好像是在尚书台陪荀彧批奏折,结果不知怎得就睡了过去。再低头一看,那份催他入眠的奏折和案上其他的奏折不知为何竟都不见了踪影。

“奉孝那里的奏折,彧已经批完了。”荀彧适时的为郭嘉解了疑惑,又见郭嘉脸上还残留着几分茫然,难得打趣问了句,“奉孝这般好眠,可是梦到了什么?”

郭嘉还处在对荀彧能这么快将那些烦人的奏折批阅完的惊叹中,陡然被问到,不由又愣了几秒,去回忆方才梦中的内容。

可这片刻的沉默却让荀彧会错了意。如今已经到了深秋,邺城那边始终不曾有书信寄来,郭嘉也从不肯寄一封书信去。可若说是不在意,偶尔荀攸寄到许都的家书中谈到邺城的情状,郭嘉又都会默默看完,然后轻声笑笑,轻描淡写的将信还给他。那么现在这能让郭嘉梦见,此时此景又不愿说出口的人,又还能是谁呢。

偶尔的打趣却正戳到人的伤心事,荀彧暗恼自己失了分寸,温声转开了话题:“奉孝许久没有离开尚书台。现在天色又尚早,彧与你去街上逛逛?”

郭嘉玩笑道:“文若总算不金屋藏娇,肯放嘉出去走走了?”

远在许都又没有蟏蛸保护,出于安全的考量,郭嘉若是要离开尚书台,荀彧必是要一群护卫跟着,郭嘉也就歇了出去的心思。反正尚书台有景有酒有美人,他也不必离开。

荀彧早就习惯了郭嘉这不羁的性子,听到这话也只是无奈的笑了笑。然而还未等他说什么,却是听西阁前的屏风后传来一声怒呵:

“郭奉孝你无礼!”

郭嘉吓得一激灵,循声看清了人,神情顿时颇为无奈:“长文兄怎么也在啊。”又张了张嘴,显然是想说什么,但还是咽了回去,末了只说了一句,却已经足以让陈群的气愤更上一层。

他幽幽叹道:“原来文若还真在金屋藏娇啊。”

荀彧忍着笑,替气得话都说不出的陈群解释道:“长文是与我来谈些朝政之事。恰巧西阁有些老旧杂乱的档案,长文便提出留下帮彧整理。你开玩笑莫开到长文身上。”又替郭嘉向陈群赔礼道:“长文莫怪,奉孝就是这性子,彧代他向你赔礼。”

于公于私陈群都当不得荀彧的赔礼,虽然对郭嘉的气一丝未消,陈群还是连忙道:“令君言重了,群愧不能受。”

郭嘉惦记着去街上的事,听荀彧与陈群所谈也并非再是公事,便出言催促,待听荀彧应允后,便先披上厚裘去屋外等着。荀彧也要起身离去,陈群心中不安,待荀彧离开屋子前,忍不住想再问一句,却先被荀彧止住了声:

“告诉太史令,这件事暂时只许你我他三人知晓。若有人问起,哪怕是陛下,也只可说日食之事,不可多言。”他望了眼屋外赤红色的晚霞,轻叹口气,“余下的,等彧回来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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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他处,许都已经承平十多年之久,城中的街市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这虽然也在皇都之内,却少了太多压得人透不过来气得肃穆庄严,那巷道铺肆,多得是世俗的市井繁华,沽买声里,尽是凡尘间的喜怒哀乐。

“文若,方才长文那里……你是在故意把话题挑开吗?”

帮人将钱交给小贩,荀彧把包好的糕点递给郭嘉,不解问道:“奉孝是指什么?”

“指你有事瞒着嘉,还有长文。”郭嘉道,“文若的心思嘉不一定能看透,但长文嘉从来没有看错过。他当时的神情,除了正常的对嘉的气愤,眉间明显还带着愁色。能让他露出愁色的事,绝不会是小事,文若留他在屋中,也绝不会仅仅是整理旧简。”他微微蹙眉,神情远比方才在尚书台严肃了许多,“文若,是出了什么事吗?”

荀彧轻叹口气,却也早已料到以郭嘉的能力,定能察觉到问题:“今日在你睡着时,太史令来了一趟尚书台,说他测算出五日之后将有日食。彧留长文,本也是为了商量此事。”

“仅是如此?”日食虽也是天降灾异,但好在长久以来文武百官对日食早已见怪不怪,只需让皇帝避居正殿,在条件允许时再行救禳礼便是。此事说简单也的确不简单,郭嘉却觉得还不足以让陈群露出那般愁色。

“仅是如此。”

四目相对,郭嘉看着荀彧眼中的坦荡,竟真的有些怀疑是自己想得太多。说不准,陈群眼中的愁色,是忧愁他这无礼狡诈之徒在尚书台祸

害了荀令君这么久,也说得通。

最后,他只能道:“但愿如此吧。”

花了这么久来埋线布局,等得便是五日之后的皇帝出宫行救禳之礼。如今,许都只有他孤身一人,可莫要在最要紧的时候,出现什么纰漏。

正在这时,前方两个熟悉的身影映入郭嘉与荀彧的眼帘。那一男一女皆穿着普通的布衣,正从一家买首饰的店家走了出来,边走还边在低声交谈着什么,时不时还能听见女孩悦耳的笑声。

是刘协与曹节。

郭嘉与荀彧对视一眼,立刻加快脚步迎了上去。

“公子请留步。”

刘协见到荀彧,仅是微微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然而紧接着,他就看到了荀彧身边一袭赭衣的郭嘉,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你怎么在许都?!”

郭嘉反问道:“公子先前不知嘉在许都吗?”

“朕……我怎么知道!”

郭嘉眼底滑过一丝了然:“原来如此。”

对于这个总是站在曹操身后出谋划策的人,刘协心底总算怀着三分惧怕,尤其是害怕与他对视,好像被那双清澈的眸子一注视,顷刻之间所有的心思都会暴露无遗。

不过,就算被看穿了又如何?他现在还有什么值得郭嘉惦记得呢?

刘协不禁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却在这时,他感到右手一暖。微微侧过头去,正对上曹节坚定的目光。

明明她是曹家的人,明明她到现在都还天真的相信她的父亲只想当忠臣,可不知为何,刘协的心突然就静了下来。他突然就有了勇气,能够坦然的与郭嘉的双眼对视,声音温和而不失为君者的威严:“这里说话不便。二位先生若想问什么,不如与协往茶楼一坐。”

刘协沉稳的应对让荀彧颇为惊喜,点头应下。郭嘉却推辞道:“嘉只是有几句话想与曹小姐说,便不去茶楼叨扰了。”

刘协微微一笑:“先生没有事情要问协吗?”

郭嘉道:“公子知道的,朝廷大事嘉最不擅长了,倒是能与小女儿家聊些风花雪月,嘉乐意之至。”

曹节亦回给刘协一个眼神,示意他安心,她不会说出些什么。

刘协与荀彧一同去了茶楼,郭嘉则带着曹节随意寻了家店坐下,一人点了份饼饵与豆羹,又将方才买的糕点打开,示意曹节尝一尝。

倘若抛去郭嘉与刘协之间微妙的关系,昔年作为司空府常客的郭嘉,与曹节并不算陌生,但也算不上太熟悉。毕竟郭嘉在司空府大部分时间都是与曹操在一起,其余的时间则多是去看看几位公子,与曹操的女儿们,男女有别,也不便走得太近。

曹节拿起糕点轻咬了一口,便放到了一旁:“先生想与节说什么,请直言。”

“不好吃吗?”郭嘉也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嘉觉得还可以啊。”

“先生,”曹节微微蹙眉,“还请开门见山。”

看着曹节温婉的笑容下暗藏的防备,郭嘉不由轻笑摇摇头,将那块糕点剩下的部分吃完:“你是在担心,嘉从你这问出些什么于陛下不利的话,会告诉你的父亲?其实恰恰相反,现在嘉倒是害怕你给你的父亲修书一封,嘉落不得好。毕竟,陛下是九五至尊,你与丞相血浓于水,嘉才是外人。你何必害怕呢?”

“父亲与先生的关系,世人皆知,先生怎会是外人。”曹节道,“而且,父亲对陛下一向忠心可鉴,节也无什好害怕的。只是天色渐晚,先生直截了当些,节能与陛下早些回宫。”

是了,除了少数一些人,大部分人眼中,他与明公仍是两不相疑。他的一举一动,就代表着曹操的一举一动。

“不是嘉不想直截了当,而是见了小姐,嘉已经没有什么好问的了。”郭嘉道,“问陛下与小姐如何擅自跑出宮来?宫中的禁卫统领很久之前便换成了陛下倚重的人,宫中内侍也全由陛下安排,想要悄无声息的离宫,并不困难。问陛下与小姐出宫来所为何事?方才你们是从首饰铺中走出来的,若真是预谋什么大事,嘉可不认为你们会选那么人流混杂地方掩人耳目。想来想去,嘉能问得,似乎也只有风花雪月了。小姐,你倾慕于陛下吗?”话音刚落,他就看到曹节的双颊泛红,心中顿时有了数,“看来,这个问题也是多此一举了。”

曹节一时有些无措。总归是女儿家,就算再巧慧聪颖,谈起情爱倾慕,还是会有些不好意思,方才面对郭嘉应答如流的淡定从容,也不由去了几分。不过,郭嘉能转开话题问这件事,或许,是真的不打算再追究她与陛下私自出宫之事。

这时,郭嘉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其实,当初曹府举家迁往邺城,独留小姐在许都时,丞相的意思,小姐应该就已经很清楚了。”

曹节点头:“是的,母亲离开前,曾与节说过父亲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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