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六年三月,江东孙权罢兵称臣, 卑辞奉章, 上请罪书及扬、交二州印绶。上感其诚意, 又惜其父孙坚乃汉室忠臣,有讨董勤王之功, 固不忍加责,交还二州印绶, 封孙权为吴侯,领二州州牧,督兵粮诸事, 抚怀边民, 昭示王恩。封孙权兄孙策为县侯, 赐居皇都, 携家眷与大军一同归朝。

同月, 诏并十四州为九州,复牧复监一职,禄二千石, 监察各州, 协佐州牧。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上路。这一次,大军行军速度远比往日要慢许多,每逢风雨也会暂缓行程, 甚至有时行军半日便会驻营休整。究其缘由,一是因为天下战势基本已定,许都又有荀彧坐镇, 大军晚回些日子也无伤大雅,二则是因为军中许多士兵或是染病未愈,或是伤口未愈,所以行军也就慢了下来。天下终于要太平了,这样做,至少能让那些在黑夜中浴血奋战的将士中,少一些人倒在黎明前的最后一刻。

这一日便是如此。三个时辰后,大军停止行军,在原地安营扎寨。将基本的事情吩咐下去后,曹操来到了郭嘉的帐子。

“嘉见这附近都是旷野,外面又春光正好,不如嘉与明公今日去打猎如何?”

“怎么突然想去打猎了?”曹操走到郭嘉身后,边问边顺手接替郭嘉梳理头发。比起郭嘉方才的笨拙,曹操就轻车熟路的多,几下就把郭嘉缠在一起的几处发尾疏开,又用布带帮人将青丝高高束起。

“嘉先前被明公硬拽着练骑射练了那么久,本以为这次南下能用上,结果现在都要回去了,还没碰到一次机会。”见头发已经绑好,郭嘉转过身道,“总得让嘉学以致用,好好大展雄风一回才是。”

望着人眸中闪烁的光点,曹操对郭嘉骑射的真实评价硬生生的就卡在了喉咙里。

“既然如此,不如索性让想去打猎的将士都去。这段时间连日行军,孤估计他们也早闷坏了。”

“那好啊。明公不如再下个命令,比如猎得猎物最多者会有赏赐之类的?”

“这是自然的。”曹操应道。接着,他见郭嘉已是跃跃欲试,不忘叮嘱道,“打猎的时候,你和孤一起,不许擅自自己跑开。”

“啊……”郭嘉瞬间失望了起来,小声嘟囔道,“这还有什么意思……”

曹操挑眉:“奉孝你说什么?”

“没有!嘉说和明公一起一定很有意思!”郭嘉连忙改口。他可真怕曹操再细琢磨会儿,就会因为安全的缘故最后决定不带他去。比起那个悲惨的结果,现在已经很好了,他要知足常乐,嗯。

就在郭嘉努力自我宽慰时,曹操又说道:“孤知道你不愿意。这样,等回了邺城,孤再亲自教你几个月,再带你去城郊野猎。现在……孤不仅得保证你的安全,也得保证其他将士的安全。”言下之意,就是说郭嘉骑射实在是技艺堪忧,没曹操盯着,不仅会伤到自己,还很可能误伤几个无辜群众。

“……”

“还是奉孝在想那猎得猎物最多的奖赏?”曹操强忍笑意,努力一本正经的继续道,“放心,独给你的那份孤早就准备好了,只要你有一箭命中猎物,哪怕猎物没死,孤也给你,好不好?”

郭嘉忍无可忍,一把抓住人的衣襟,嗔怒道:“你故意的?”

“生气了?”

郭嘉果断呲牙,以示自己的确正处在超凶的炸毛状态。

曹操亦果断轻啄了下人近在咫尺的双唇,眯起的凤眼中是藏不住的笑意。

“现在气不气了?”

“嘉是会被美色所惑的人吗?”然而郭嘉这话说的显然底气不足,连抓着人衣襟的手都不自觉间松了开来。

曹操自然瞬间就看出人的心虚,不由笑了起来。低沉的笑声听在耳中,抓得郭嘉心更痒了。

“那嘉先去选马了。”在帐中气氛变得更微妙之外,郭嘉果断的采取了走为上计之策。他真害怕再在帐中呆一会儿,比起去追那些猎物,他就会改变主意,把今日余下的几个时辰都交代到在榻上猎艳了。

等等!

平日里也不见明公如此,今日突然这样……莫非就是为了以此引诱

嘉放弃去打猎?

好险好险!郭嘉不由连声暗叹。虽然很没面子,但他不得不承认,自诩风月常客的他在面对自家明公时向来无法保持往日的那份风流从容,且这一症状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来愈严重,恐怕早就无药可医。

“哟!”一个健朗的声音打断了郭嘉的思绪。郭嘉循声望去,见孙策正向他走来。

孙策只是路过,本就是向随手和郭嘉打个招呼,结果走进了一看,才发现郭嘉目光游离,奇道:“我没看错吧,你这是……”

“不,你看错了。”郭嘉立刻敛容正色,力求就算陈群在他前都挑不出一丝错来。

“啧这有什么好否认的。”孙策对于郭嘉这拙劣的掩饰表示不屑,满是过来人的语气,“是收到妻子的家书了吧,我当初打到历阳的时候,收到公瑾的信时也和你这差不多。说起来,这次到了许都后我可一定要去你府上拜访,见见你那位夫人。”

“噗。”郭嘉瞬间笑喷了,“那么久之前的事你还记得啊。”

“这当然记得啊。”孙策对郭嘉的反应十分不明究竟,“能让你称赞国色天香的女子,我怎么可能忘了。不过,我到不信这天下会有比大小乔还要绝色的丽人。”

等孙策说出“绝色的丽人”六字后,郭嘉早已笑得直不起来腰,不免让孙策更觉得怪哉。当然,郭嘉是绝不可能给孙策解释这其中的玄机的,除非……

曹操的命令很快传到了全军。正如曹操所想的,连日以来枯燥的行军生活已经让军中许多人烦闷不已,难得有机会打猎消遣一下,自是各个兴致极高。而曹操所说会给猎得猎物最多者奖赏,更让许多人尤其是牵扯到嗣子之争的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郭嘉刚把宽大的袖口束起时,孙策又牵着马向他走来。郭嘉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竟惊讶的从孙策眼中找到了几分歉色。

“刚才的话……抱歉啊。”

“?”

“我才知道你夫人已经过世了……”孙策想到刚才士兵口中“郭祭酒夫人难产而亡”的话,又忆起多年前郭嘉提起自己夫人时眼中无法作伪的情谊,更觉得贸然提起此事的自己处事不妥,戳到了郭嘉的伤心事。

郭嘉愣了好几秒才终于反应过来孙策说的是何人,一理通这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忍不住又笑出了声。只是此时这笑落到孙策眼里,反倒全成了无以言表的悲凉。正当孙策纠结于要不要再说些什么安慰一下人时,郭嘉已经向远处招起了手:

“明公,嘉在这里。”等确认曹操看到了他,他又回头对孙策道,“你不是想见嘉的夫人吗?呐,来了。”

“??!”

“奉孝和孙将军聊什么呢?”曹操边走来边问道。

“聊些趣事。”郭嘉笑道,还不忘对着孙策用眼神指了指曹操,“现在见到了,孙将军以为如何?”

“这就是你夫人??!”

“当然。”

“国色天香??!”

“当之无愧啊。”

“哈哈哈哈哈!”

这一次换得孙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边笑还不对郭嘉的审美情趣连连夸赞:“真是,当之无愧,好一个国色天香哈哈哈哈……”

“伯符啊,”郭嘉语重心长,“你再这么笑恐怕得肚子疼啊。”

“哈哈你说要是让你家丞相知道你这么评……靠!”

“嗯?怎了?”

“你个乌鸦嘴!”

对“乌鸦嘴”这个称呼欣而受之的郭嘉丢下捂着肚子的孙策,悠哉游哉的上前从曹操手中接过缰绳,而后翻身上马,与曹操一同策马远去。真可谓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临走前他还不忘回头补个刀:

“伯符身体不适就别去野猎了,放心,嘉肯定能给你打只兔子回来。”

“这兔子有什么特别的啊。”围观士兵陆仁甲小声问道。

“这孙将军不是因为打猎的时候被刺客袭击死过一回吗。听说啊当初他就是为了追只兔子追出去好几里,结果才被刺客找到机会行刺的。”围观士兵迟呱乙见身边的人居然不知道这八卦,连忙担负起科普之责。

“对对。而且听说啊,这孙将军什么狮子虎豹啊都猎到过,就是从来没猎到过兔子。算命的说啊这孙将军和兔子天生命中相克,怕兔子怕到不行,所以几箭都没射中,这才追了出去。你说这邪不邪行。”围观士兵涂草丙也凑了个热闹来咬耳朵。

“靠!”孙策也顾不上什么肚子疼了,“谁和你们说我当初被行刺是因为只兔子了?”

小声交流八卦的三个士兵显然没想到会被孙策听见,连忙恢复平日守卫的姿态,但也不忘用眼神瞟了瞟远去的郭嘉,以向孙策说明传言从何而起。

“那孙将军当初被行刺是因为什么啊?”三人中颇有求知欲的一位还是忍不住问道。

“那当然是……”他本是打算好好和这几个小卒说说他打算将计就计的深谋远虑,在当时要如何如何下一盘大棋引蛇出洞。但这计谋就算设计的再高明,那也得奏效了才好说出口,万一他兴致勃勃地说了一堆,这三个小卒再问个“那为什么最后还真中招了”,那他的形象估计得更令人堪忧了。所以他只得把话卡在这里,轻咳一声,敷衍起来:“咳,总之和兔子没关系就对了。”说完,也不等三个小卒回应,就径直离去。

“虽然他这么说……”

“可看他这神情反应……”

“果然还是怕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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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矢呼啸而过,飞鸟应声坠地。

曹丕放下弓,转头看向身边的司马懿:“仲达,你可帮丕数了这是猎到的第几只猎物了?”

“……第九只?”

“是第八只。”曹丕挥挥手让随从上前把猎物扔到篓里,对司马懿无奈道,“你今天是怎么了,这么心不在焉?”

“昨天晚上想些事情,没睡好。”司马懿回道。

“能让你想了一晚上的事,定是件大事。”

不得不说,曹丕这次的确一语中的。昨日辰时,司马懿从军中领到了送来的家书,除却父亲与兄弟那些寻常的关心外,在最底下,还夹着一封张春华亲笔写的信,而正是信中的内容,让他辗转反侧了一晚上都没能睡着。

“家长里短的小事罢了,就是烦杂了些。”司马懿放淡了口气,将此一语带过,“不提懿的事了。已经过去一个半时辰了,你才打到九只猎物,想稳稳赢过曹植还差得远。这块估计也没什么大猎物了,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

“是八只……”曹丕叹口气,也不打算再追问下去,反正在司马懿不想说的情况下,他问也问不出个什么来。又想起司马懿提到曹植,便道:“父亲很清楚在骑射之事上,子建胜不过丕,丕也胜不过子文,子文又不一定能胜的过几位将军。争之无益,倒不如好好享受这片刻欢娱。”他顿了顿,看向司马懿笑道,“所以仲达,倘有烦心事,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丕都打到八只了,你才有三只,若是最后连丕的一半都不够,丕可要先罚你了。”

听见曹丕的话,司马懿不由失笑。自从夏口一事过后,曹丕就与先前大不一样了,心胸眼见都大气了许多,鲜少再在蝇头小利上患得患失。这样的曹丕,无疑更会得到曹操的亲赖。说到底,最后嗣子之位究竟落到谁头上,靠得的确不是这些所谓的比试,而是曹操的心意。

但若曹丕真的得到了嗣子之位,将来又真的登上了那九五之尊的位置……

不自觉的,司马懿还是又想起了张春华信中的话,笑容顿时又冷了下来。

那是他从少时就汲汲所求之事,他本不该有片刻的犹豫。

突然,一只鹿不只从何处跑了出来。曹丕一看大喜,连忙驾马去追,而司马懿也只得暂时放下烦心事,跟着曹丕追了上去。

这鹿本就因为听到马蹄声受了惊,曹丕一箭擦着它的背部滑过,更让它跑的飞快。曹丕与司马懿对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由曹丕从后方继续半追半赶,司马懿则驾马从前方围堵这头鹿,不一会儿,果然将这头鹿逼的进退维谷。

“仲达,且看看这会是丕的第九只猎物,还是你的。”

曹丕与司马懿一前一后将箭搭在弦上,将弓拉满。但若细看,就会发现司马懿状有意无意的比曹丕慢了一点,这样就算两只箭看上去是一捅射出去的,最先射到这头鹿的一定会是曹丕的箭。

却是变故惊生。这头鹿见进退无路,竟突然胆由心生,飞快向曹丕冲去。今日曹丕是随便挑了一匹普通的马出来打猎,这马哪里见过这么凶狠的鹿,瞬间被吓得一跃,正专心致志注意力都在弓上而没有握缰绳的曹丕,一下就被掀翻落马。眼瞧着这头疯鹿马上就要踩上来时——

一只羽箭破空而来。

擦着曹操的鬓边飞过。

“明公!”郭嘉忙驾马跑了过来,细细检查了好一会儿,见箭的确没有伤到曹操,才长舒一口气,不禁怨道,“你怎么也不知道躲啊,万一伤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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