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何以亡天下?

汉继秦墟而起,固秦之兴也勃, 亡也骤, 历来为汉家论者所重。或问兵戈利否?秦自初始即为中原各国称为虎狼之师,男子皆以从军为荣, 妇人皆以送役为美;或问山河险否?秦之腹地据殽函之固, 拥雍州之地, 六国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攻秦而不能,逮至始皇吞二周而亡诸侯,制御道而天下通,山川百万之利, 尽掌一人之说;或以为二世庸才,赵高惑政,朝野庸庸无能士, 然秦自商君变法,素有以吏为师之俗, 治天下不以智士之才而以刑法之密, 谷关已破, 秦地犹以秦法为便, 不颂官吏之贤。论者纷纷,难论其难,至武帝一世,方以“秦不仁”一论解百家之惑。

何为不仁?此之不仁, 非爱民以实利,乃爱民以虚名。秦法素酷,严峻异常,行之日久,老妇婴儿犹知其利,境内肃然,几无贼盗。然民不以此感恩于上,而恨于徭役之苦,是秦以民为黔首豸犬,废王道,燔百书以愚之;隳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以胁之;去商贾,铸金人,废营生百利以贫之。民何能不恨其君?固陈涉氓隶之人,材能不及中庸,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揭竿一呼,天下为应,秦遂亡。不亡于乱臣贼子,而亡于匹夫之手。

“而今日之局,江东与酷秦同势。那些战舰船舸,烧就烧了,对江东而言,无非是三年之内没有水军,以此换取喘息之机,绝不算是赔本。三年过后,水师已成,一切岂非又回到了最初分庭抗礼的局面?其实不然。建战舸,就必要耗费新的金银木材,增加新的徭役赋税,要达到旧日的规模,所需所费绝非小数。若是往日,江东只有孙氏一家为大,这些赋税徭役,收就收了,谁也无可奈何,但等朝廷派了新的官员来,情势就不同了。

新的官员来江东,看似一不管兵,而不管粮,但他所负责的事,品评察举是将人才辟为己用,输送朝廷,结世家之心;发粮赈灾是助民救民,收百姓之心;而春祭、讲学等等,则是以诗书易数同化边民夷人,我们的人凭借北方之力只行惠民之事,而江东只能行压榨民脂之事,长此以往,潜移默化,公子以为,在江东战舰建成之前,破扬州、交州,还需要靠兵戈之利吗?公子?公子?”

“嗯……嗯!”

“四公子啊,”郭嘉无奈道,“嘉方才讲的,你听进去了吗?”

曹植双颊微红,知道他刚才的走神已经全被郭嘉看了出来:“不好意思先生,植……”

“算了算了,”郭嘉轻叹口气,“嘉知道你一心惦记着二公子与孙策的比试,嘉再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时间也快到了,你们想看就先去吧,你父亲那里嘉帮你们挡着。”

“谢谢先生!三哥,醒醒!”

曹植边道谢,边推着坐在身边的曹彰。比起曹植的心不在焉,曹彰在郭嘉开始说话没多久时,就不知不觉阖上双眼,头一垂睡了过去。此时被推醒,一眼先看到郭嘉无奈的笑容,又听到身边曹植说着什么“时间要来不及了”,愣了好几秒,脑子才从迷惘中回过神来。他素来只喜武事,对权谋诡计那些弯弯绕绕毫无兴趣,郭嘉刚才的话,他自然是一个字没听到脑子里。但不喜欢归不喜欢,当着郭嘉的面睡了过去,曹彰还是觉得有些尴尬:

“先生,彰刚才……”

“无妨,去吧。”

曹彰顿时笑得露出两颗虎牙,心道郭祭酒果然一如既往的好说话。

曹彰脚力足,不一会儿就先跑出了帐。而拉在他后面曹植在离帐外仅有一步之遥时,突然停住了脚步,转回身面向郭嘉:

“先生,那件事情……”

“那件事情,你父亲那里,嘉也帮你们挡着。”

曹植微怔。实际上在他开口时,已经有了被郭嘉严辞拒绝的心理准备,毕竟那件事情放到谁身上,都不可能付之一笑。他本是羞于开口的,但事关挚友性命,若是因为他自己的羞惭致使挚友丧命,他这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却没想到看郭嘉的样子……竟似乎真的不甚在意。

“四公子,你再不去就要晚了。”

郭嘉的声音把曹植拉回神来。他觉得脸更烫了,确定挚友保住性命的喜悦迅速被更深的羞惭代替。他深呼一口气,暗暗将内心的懦弱尽数压下,后退一步,对着郭嘉深深一拜。再直起身后,他已不再刻意避开郭嘉的目光,如寻常般对郭嘉温和而谦逊的笑了笑,转身去追已经等他等的有些不耐烦的曹彰。

郭嘉端起杯子润了润发干的喉咙,想到曹植方才离开前的样子,眼中不禁浮现几分惋惜之色。这时,帐外突然传来说话的声音,郭嘉脸色一变,哪还顾得上什么曹丕曹植,连忙一把抓起案上的药碗,将已然冷掉的药汁一饮而尽。

曹操一走到帐里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郭嘉双眉紧蹙,紧抿下唇,眼中尽是痛苦之色。他的前襟上有几处暗色的印记,极像是喉中呕出的血。

“奉孝!”曹操神情陡然一变,连忙大步冲到郭嘉身边,“怎么回事?!哪里不舒服?!来人,去叫军……”

“别!”郭嘉从喉中硬挤出一声,“明公叫军医来,嘉就真的要一命呜呼了。”

“所以究竟是怎么了?”见郭嘉在喝了杯茶之后,神情渐渐平缓开来,曹操也暗暗心安了不少,但还是不放心的问道。

“苦的。”说完,郭嘉又悔道,“早知道来的是明公不是苍术,嘉就不喝那么快了。”

经郭嘉这一说,曹操才看见案上空了的药碗,心中顿时了然。他蹲下身抬手把郭嘉嘴角残留的药渍抹去,无奈道:“苍术何能让孤的祭酒怕成这样子?”

“因为那小兔崽子造反了!”一说起这个,郭嘉顿时满脸的苦大仇深,字字满含血泪,“亏得嘉以前还以为他和他那死板的师父不一样,知道什么叫做轻重缓急,什么叫做奉命行事,军令如山,结果现在……”

“现在什么?”突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只见苍术走到帐中,向曹操草草施了一礼,便径直上前跪坐到案旁,将郭嘉的手放到案上,为人探脉,“药是凉了之后,先生才喝的吧。”

郭嘉惊呼:“这你都能知道?!”

“如果一个时辰前先生就将药喝了,脉象应当比现在更稳健。”说着,苍术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瓷瓶,从中倒出颗黑色的药丸,“药凉了,药效就散了一半,先生将这个吃了吧。”

见识过苍术亲手煮出的药多么难喝,又见这药丸通体乌黑,郭嘉已然是满口苦涩,连忙求援:“孟德救我!”

曹操却只道:“听军医的。”

面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背叛,郭嘉势单力薄,孤立无援,只得屈服于淫威,一脸生无可恋的将药丸放到口中。

“……甜的?”

本已做好心理建设的郭嘉,在含了这药丸片刻后,突然发现它竟不仅不苦,还隐约带着几分甘甜。原先口中残留的药汁的苦涩感,也被这药丸压下去几分。

“……奉孝,那药丸不是用来含的。”

然而,曹操说这话时为时已晚。用山楂枸杞和蜜糖做的药丸外层已然化掉,里层的苦涩瞬间将刚刚的甘甜消灭殆尽。偏偏眼前的茶也已经被喝外,这陡转急下的变化激的郭嘉眼泪都快下来了。就在这时,温热贴上了郭嘉的双唇。

唇齿交融自然不可能减轻一丝一毫的苦涩,只会多让一个人陷入泥潭。但许是因为这个吻攻城掠地的太过霸道,在缺氧感愈演愈烈时,那苦涩竟真的渐渐被抛诸脑后。

苍术默默将目光移开,却还是觉得面颊发烫,如坐针毡。

良久之后,曹操才将郭嘉松开。郭嘉气喘吁吁,大脑还晕晕胀胀的没回过神,怔了半响,鬼使神差冒出一句:“这算不算是同甘共苦?”

“没有苦。”曹操回味了一下人口中的药味,又说了一遍,“对操而言,奉孝在,没有苦,只有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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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事情,郭嘉知道,曹操不知道,他也出于种种原因,不愿告诉曹操。

同样的,有很多事情,曹操已然知道,只是曹操不愿让郭嘉知道他已经知晓一切。

比如,在大战过后的第三天,曹操就收到了蟏蛸传来的消息。放在鸽子脚上的小筒里的一张纸条,只够苍术简短的写上“先生偶中溪毒,毒已解”几字。没有人知道曹操在看到这张纸条之后心中的惊涛骇浪,士卒们只看到他们的将军将纸条扔入火中,而后神色如常的继续指挥他们继续抵御江东士兵的进攻。

西陵城虽破,但曹军伤亡也并不轻。得知西陵城破后,孙权立即派人日行千里给江夏城下令,要求他们不惜代价,一定要将西陵城攻破。此时正是双方交战激烈时,城下白骨累累,城墙血迹斑斑,尸体都来不及收敛,有的已经开始腐烂,腥臭味挥之不散。这种情况下,曹操只要知道郭嘉毒已经解了,就不能再分出任何一点精力去考虑夏口的事。

他和郭嘉都清楚,西陵城破与否,有多关键。

而当江东退兵,他日夜兼程,终于在第十日赶回到夏口时,看到悠悠江水之上,一叶轻舟缓缓向他驶来。他望着人被清风吹起的衣袖,望着人在看见他后陡然柔和的眉眼,望着人近在咫尺问他怎回来的这么急。

于是,积攒了多日的担忧瞬间就随风消散而去,他突然什么都不会说了。该关心郭嘉的身体吗?可他既未能在郭嘉中毒时陪在他身边,又未能在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回来,等到现在,郭嘉已然身体大好,他要再姗姗问郭嘉一句“身体安否”?如若那般,究竟是他真的在关心郭嘉,还是企图用这样的一句不轻不痒的询问给自己的愧意找借口?

金银珠宝、高官厚禄,郭嘉弃若敝履,他心中独有所求的,就是曹操能够遵循本心,义无反顾地去达成他所期盼的太平之世。而当曹操一步步去达成郭嘉所愿时,又不可避免的会造成郭嘉的一些牺牲。这似乎是一个不可避免的悖论,郭嘉视这样的牺牲理所应当,曹操却无法将此视若罔闻。

“明公?明公!”

郭嘉的呼唤拉回曹操的神志。郭嘉一脸无奈的看着曹操,无奈道:“三公子与四公子走神就算了,怎么明公也心不在焉,嘉讲这些真的很无聊吗?”

“没有没有。”曹操忙是否定,“说起来孤都忘了,孤让子文与子建去你那里求学,怎么孤到的时候他们俩都不在?”

“三公子嘛,明公很清楚,哪怕明公一厢情愿给他取个‘子文’的字,他也对这些没有兴趣;至于四公子,他一心惦记着他二哥,嘉的话能听进去才怪。嘉就直接放他们走了。”说到这,郭嘉不由轻叹口气,“嘉的那些阴私毒计,不值得二位公子学。但文若的王道之术,二位公子未能听,实在是可惜了。”

依照郭嘉原本的打算,将江东扼在夏口,周瑜又已奄奄一息,下一步要做的并非讲和,而是派兵从荆州东部渡江,截击江东运粮之路,将夏口的江东军剿杀殆尽。这样虽可永绝后患,但一来己方兵马消耗不会是小数,二来江东虽然兵败但尚有余力,一个差错,就又会陷入到旷日持久的交战中,若这时关中再出现一些变故,难保不会让一切前功尽弃。所幸这时,荀彧的文书送到了军中。

郭嘉身处局中,深知情势,然杀心太重;而荀彧远在许都,虽然在详细战报还未送达时并不了解具体情势,但正因为身在战场外,才清楚江东的问题,并非仅有兵伐一条解决途径。所以他才会在信中,着重点名“汉家之道”。

汉家之道,王霸杂用之。霸道已为,剩下的空白就需要王道填补。而随着天下战乱减少,民生渐苏,王道终将取代阴私权谋,重建道德纲常。

“不过,孙仲谋不愧是明公赞不绝口的人,他的城府比嘉预想的可是深了太多。”

“此话怎说?”

“十天之内,他就能想到借助刘备的力量,甚至还能真的避开我们的探子联络上远在益州刘备的人。若说这只是因为他有个聪明的谋士,那他在与嘉交谈时,刻意只谈‘汉室’,不言‘朝廷’,言下之意分明就是他只归附汉室,若是将来……”说到这里,郭嘉便不再说了。有些话,不方便说出口。

“而且,嘉提出的条件看似苛刻,但实际上对孙权却并非是绝对不可接受的条件。孙氏在江东经营多年,我们的人想要改变江东的局势,不仅要有超人之才,更要有当世圣贤的德操。且不说这样的人本就难寻,在朝廷委任书送达之前,孙权尚有许多时间布置。江东大族固然多的是各怀心思的人,但不也有鲁肃那种死心塌地的士人?没有了孙策的掣肘,又得了喘息之机,江东啊……将来恐怕会比我们想的有趣许多。”

看到郭嘉无意识弯起的唇角,曹操眉眼也不禁弯了下来。至于江东将来局势如何,他却不是很担心。纵然孙权能最终不被萧墙之祸影响,等他再有余力外顾时,这天下也已将大不一样。

兵如火,当天下百姓厌战已久时,挑起战乱者,只会自取灭亡。

二人边说边聊,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大营中央的一大片空地上。那里早已聚了一堆人,而在这堆人围成的圈的中央,正是正在对战的孙策与曹丕。

“主公。”

“父亲。”

众人看到曹操来了,零零散散给曹操行了个礼。曹植往曹彰身旁靠了靠,给曹操和郭嘉空出两个位置,接着又目不转睛的看向孙策和曹丕。

“情况如何了?”曹操问道。

曹彰喜战而曹植好文,然眼下,曹植却比曹彰看得全神贯注许多,所以见曹植没反应,曹彰只得开口回答道:“孙策的确很强,二哥尽力了但还是一直处在下峰,刚……”这时,他余光突然瞟见孙策一剑削去曹丕一缕头发,也是急了,“靠!欺负二哥算什么本事?!有本事来和我打啊!”

身旁人几拽几拉,才没让曹彰拔剑冲上去。结果却让曹植先拔出了剑。众人都没想到平日里温雅的四公子会和三公子一样激动,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曹植已经握着剑走了出去。然走了几步后,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怔在那里几秒钟后,竟转身又走了回来。

站在人群的杨修见曹植如此,气的直皱眉。这是多好的一个机会啊,就算曹植武艺不及孙策,更不一定比得上曹丕,但也足以显出曹植明知不可而为之的勇气!这本是个在众人和曹操面前露脸的大好机会,曹植怎能……

正当杨修急着为曹植再思考对策时,突然发现或许是因为他的急切太引人注目,站在曹操身边的郭嘉转头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郭嘉望着他,轻轻的笑了笑。

等郭嘉再移开目光时,杨修已无闲心替曹植考虑什么了。

注意到这暗潮涌动的不过几人,大多数人的注意力仍集中在眼前的交战上。正如曹彰之前所说,曹丕与孙策之间的差距实在是太明显了,不仅仅是武艺之别,还有孙策在多年南征北战中积累的经验和直觉。某种意义上,曹丕能和孙策对战这么久还没有完全落败,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可曹丕从不会如此认为。

此刻,曹丕脑海中只剩下一种感觉,那就是疲惫。他的双腿在发抖,双臂尤其是握着剑的那只胳膊已经僵麻的几乎失去知觉,更糟糕的是,尽管他身上有十几处或轻或重的伤口,他仍觉得思绪越来越混沌,越来越难集中注意力。

就在他几乎要握不住剑时,众人的声音让他从疲惫中拉回了来些。他用余光看去,看到曹操站在那里,和众人一样看着他。

父亲。

“小公子,你是第一个面对我的时候,还有空走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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