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颔首浅笑,不加迟疑道:“自然。既然家妹与曹丞相都无意,结姻一事,就此作罢。”

闻言,郭嘉望着孙权的双眸中划过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似乎是在试探孙权话的真假。孙权也不躲不避的坦然回望,表情波澜不惊,目光平和而镇定。四目相对,不同寻常的是,这次竟是郭嘉先垂下了眼皮,低头将杯中的茶水一点一点,慢慢饮尽。

“是刘备吧。”郭嘉冷不丁道。

“先生在说什么?”

“将军想将令妹嫁予的人。”

“先生说笑了。刚才先生不还代孤向尚香解释,绝不会让她嫁给不喜欢的人吗?”

“令妹最开始提起婚嫁时,先说不要嫁给大她几十岁的人而并没有直接说曹丞相的名讳,说明她其实并没有完全肯定要嫁给的人是曹丞相。其次,当她说不要嫁时,将军神情没有变动,而当她问将军为何要降时,将军嘴角下意识动了一下,这是想要反驳才会出现的神情,说明将军并非如令妹所说的那样想要降于曹军。刚才在帐外随□□谈时,令妹说此事是将军今日清晨突然与她说的。想来在今日之前,将军还在犹豫是否要与刘备结姻,在听完子敬的转述后,才下定了决心去告知令妹,想在与嘉见面前先将此事定下。不过,按照令妹的性子,必然是听将军说了个开头,就开始大吵大闹,才没能让将军说下去,最后只能选择‘姗姗来迟’的来见嘉。以上,嘉说的可对?”

郭嘉徐徐说完最后一字时,孙权后背已满是冷汗。他早知道郭嘉不好对付,也早有在这场博弈中输掉五成以上的心理准备。但他没有想到,仅凭那些任谁都不会注意到的细节,郭嘉竟能将内情猜得一丝不差,甚至连每一件事如何发生,当时他心中的思量都了如指掌。若非他与尚香说起结姻之事时帐中只有尚香与大小乔,他甚至都要怀疑在那帐中藏有曹军的细作了。

在与郭嘉对持时,他已经努力让自己加倍小心,可当郭嘉主动垂下目光时,他以为郭嘉已经放弃,还是不禁因此心神稍松。却就是在这时,郭嘉的试探才真正到来,趁着这一瞬的破绽轻易的将他的心防击破。孙权清楚,他已经没有反驳的必要了,那一瞬他眼中的惊诧,已经足以让郭嘉笃定一切。

“既然先生已经猜到,那孤的确没必要隐瞒。的确,这几日孤有送信给刘备的人,刘备也给孤回了信,对结盟一事很有兴趣。”孙权深谙此道,此时与其徒劳无功的否认,不如索性再开诚布公一些。透露给曹军江东与刘备已经有了联系,或许也不一定是坏事。

“其实,嘉刚才只是随口一提,将军不必太过紧张了。”郭嘉道,“嘉先前与子敬说过,这十天,本就是留给江东筹谋的时间,所以无论将军打算如何摆脱困局,朝廷都不会怪罪。但这十天后,嘉就得再明确问问将军,是选择与现在还依附刘璋之下的刘备为盟,还是归顺于朝廷?”

“刘备虽依附于刘璋,但益州民殷国富,刘璋刘备又都是汉室宗亲,孤以他益州为盟,同样是忠于汉室。”孙权用与内容的强硬完全不同的温和语调缓缓说道,“而至少,刘备不会让孤将苦心孤诣培养多年的水军毁于一旦。”

“所以将军就要以自己的妹妹为政治筹码,换取刘备趁我军集中于荆州东部时,偷袭后方,以此逼我军退军。”郭嘉点点头,似乎对孙权的话还颇为赞同,“那将军可要好好劝说自己的妹妹。令妹刚才对结姻的态度你我都看到了,她性情刚烈,万一在送嫁的路上想不开,把喜事做成丧事,刘备没有娶到佳人又不肯花大力气劝说刘璋,等到江东再次兵败时,将军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尚香虽然性子急,但极识大体,只要孤与她将利害说明,她不会让家国为难。”

“不,她会的。”郭嘉微笑的笃定道,“嘉说她会,她就一定会。抗婚服毒,香消玉殒,留在史书上,怕也会是一件憾事吧。

不过,将军还是该多教导一下妹妹,不要随便就吃刚才还被她挟持的人的东西。”

孙权脸色霎时一变,立刻喊来士兵:“马上带军医去尚香帐子里!”

“嘉想杀那个小丫头,还会下军医解的开的毒吗?”士兵离开后,郭嘉不忘火上添油道。

孙权眉头紧皱,面色阴沉,对郭嘉的话也只能充耳不闻。

“其实,嘉很好奇。”郭嘉正经了些语气问道,“将军现在的担忧,是对能与刘备结姻的政治筹码的担忧,还是对自己的妹妹担忧?”

“……先生认为这很重要吗?”

“只是好奇而已。”

“……那么,先生才智卓绝,就当知道,人心从未有非此即彼一说。”

“这倒也是。”郭嘉赞同道,眸中不禁流露出一丝憾色,“但如果是孙策,一定不会这样回答嘉。”

“孤与兄长的不和一目了然,先生不必费心挑拨了。”

“这次,嘉的确不是挑拨。只是……嘉突然觉得……将军的确比你的兄长,更适合当江东之主。”

这时,被孙权派去的士兵已经跑了回来。他气喘吁吁道:“回禀主公,军医说小姐身体一切安好。”

“嘉素来怜香惜玉,怎么会对貌美的佳人下毒手呢。”郭嘉笑道。他转头看向长舒一口气的孙权,又道,“嘉明白,将军也明白和刘备结盟达成的可能性并不高,不过是想借此向我军施压。可将军也该清楚,有些事,将军看得清,我军也看得清。就算益州现在是刘备做主,等他出兵,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更何况江东与刘备还有关羽之仇,关羽于刘备,可比一个女子重要得多。

所以,将军还要继续与嘉这样互相算计下去吗?嘉倒是可以乐在其中,但将军真的不觉得这样无谓的算计,很累吗?”

得知自家妹妹无事的一刻,孙权绷着的神经瞬间放松下来。他带了层层面具的脸上,终于流露出真实的疲色:“罢了。既然如此,就依先生所言吧。这船,我们烧。”

“将军也莫要灰心,反正这些船也回不去,烧了,至少比被我军收缴要好吧。再说了,这些都是死物,等将军回到江东,总还可以再造的。而且,投桃报李,朝廷也愿意为将军解决一件心腹之患。”

孙权苦笑摇摇头,显然郭嘉“安慰”的话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先生请讲。”

“关中诸将归附朝廷时,都会遣质子入朝。江东这次归顺朝廷,理当依循旧例。”

“孤明白。”这十日他们已将每一种谈判结果会导致的后果预先推测了出来,曹军要质子,是在意料之中,“只是不知是要从孤的子嗣中挑选一人,还是全部都需入朝?”

“不,朝廷要的质子,并非是将军的子嗣。”郭嘉道,“而是将军的长兄,孙伯符。”

孙权一愣,不可置信道:“先生所说当真?”

“当然。如果将军还觉得困扰,我方要求的质子,可以再加上他的长子孙绍。”郭嘉真诚地说道,“能做的,嘉都会尽力配合,但在军中如何将此事渲染的大公无私,就要看将军的本领了。”

“……最后这个要求,在回答先生之前,孤必须先去询问兄长的意见。”

“将军随意。或者,将军也可以直接让讨逆将军来与嘉谈,嘉会帮将军说服他的。”

孙权迟疑了几秒,缓缓站起身向帐外走去。但那步伐速度,明显比往日要快了几分。

郭嘉拿起已经空了的茶杯,放入掌心把玩。他越细看,越觉得杯上棠棣花色泽鲜艳,栩栩如生,想来,也只有江东的巧匠,才能制出这样的绝品。比起当年冀北与荆州的杯器,这江东的制品,可要复杂许多,但若是知晓了关窍,却又简单许多。

也不知过了多久,帐帘被一把掀开。有了上次被孙尚香挟持的经验,郭嘉这次反应快了许多,身体往旁一躲,急拳擦着他的脸颊而过。

可惜的是,他手中的棠棣茶杯却因此掉落,摔得粉碎。

“伯符,你就是这么对老朋友的?”

“公瑾的毒是你下的吧。”此时的孙策全无平日里嬉皮笑脸的模样,双目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就把解药给我!”

“嘉没有解药。但嘉有能解周瑜的毒的人。神医华佗,他的名声伯符应该知道吧,有他在,嘉保证可以解周瑜的毒。但有几味必须的药材精贵异常,只在皇宫中有藏,所以周瑜必须要随我们回许都。”

“这就是你的计划?给公瑾下毒又用复杂持久的战局与西陵城的消息刺激公瑾毒发,再以公瑾必须要到许都治疗为由,引我心甘情愿陪公瑾到许都当人质?”

“是啊。”郭嘉点点头,“很简单吧。”

回答他的是又一计猛拳。这拳来的太快,郭嘉根本躲闪不及,又或者他根本也没有想躲,于是硬生生的被孙策一拳打在肩上,痛得他立刻白了脸。他捂着肩膀,疼的牙齿打颤,却还要用方才那调笑的口气道:

“这样打嘉一拳,你气就能消了?小孩子脾气。”

“我这是代公瑾打的!”孙策怒目道,“你知道就因为这毒,他受的苦比这一拳重上多少倍!”

“嘉当然知道啊,天底下除了周公瑾,估计也就嘉清楚中了这毒有多疼了。”郭嘉道,“当初嘉被别人下的就是这毒。这毒看上去好像仁慈,只要不操劳就不会危及性命,却只下给不得不操劳的人,实际上就是在以仁慈的外表逼人去死,最后还能说不是他要中毒的人死,是中毒的人自己要寻死。”边说着,郭嘉边忍着疼轻轻揉着肩膀。不用看也知道,这块一定全是乌黑的淤青,“你就庆幸五石散这种东西还没流传到江东吧,否则你就更知道什么叫眼睁睁看着挚爱痛心彻肺却无能为力了。”

“你是故意逼我打你是不是?!”刚因为郭嘉说自己也中过这个毒的平了些怒气,孙策就又被他后面的话气的又一次捏紧了拳头。但他却迟迟无法再打下去。郭嘉经他一拳就疼成这样,可想而知身体瘦弱成什么样,要再吃他一拳,恐怕真的要当场倒下了。

“呵呵,实话实说而已。”郭嘉道,“比起那些事,你能不能先注意注意正事。去许都当质子,你愿不愿意?”

孙策冷笑道:“你就不怕这是引狼入室,从此许都不得安宁?”

郭嘉直接翻了个白眼过去:“蛇打七寸,在周瑜病没好之前,你肯定能安分呆着。解毒道完全调养好身体,少说也要几年的时间,几年后的天下局势会变成什么样谁都不知道,恐怕那时候你想挑事,也是以卵击石。

而且,其实你本也不想和你弟弟争权夺势吧。但纵使你无心,只要你留在江东,对孙权就是掣肘,嘉这个提议,不是你我双方都得利吗?”

“问题就是,你这个提议,太替江东考虑了。”孙策道,“我去许都当质子,江东目前最大的隐患的确可以就此解除,可这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你这个人怎么会真的一心只为江东利益考虑?”

“这个就得你们的谋士自己去猜了,嘉怎么可能直接告诉你。”郭嘉想再翻给孙策一个白眼,结果不小心动了下胳膊,顿时又疼的呲牙咧嘴。

“喂,”见这么久了郭嘉仍眉头紧皱,孙策顿时有些心虚,“真有那么疼啊?”

“……”

“要不我让你打回来?”

“你能要点脸吗?!”

孙策扁扁嘴,直接跨步上前,在郭嘉反抗之前把人的衣襟拉下,露出被他打到的那块地方。正如郭嘉所料,肩膀一大片区域全成了青黑色,孙策从袖子里掏出个药瓶,将瓶中白色的粉末涂到淤青处:

“青得慢慢消,但用了这药一个时辰就不疼了。”

郭嘉一把把衣服拉回肩上;“这是小事。你还是先告诉嘉,这质子,你当还是不当?”

“按照你说的,似乎我也没有理由拒绝了。”孙策耸耸肩,“但被你那些阴谋诡计逼的直接就这么应下,还是怎么想怎么不痛快啊。所以——”

“所以……?”

孙策扬唇笑道:“让那天把我拦在帐外的那小子打一架吧,打赢了,就如你们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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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乘船离开江东营帐时,已是日暮时分。送他过江的人仍旧是鲁肃,只是这一次,或许是因为一切都已成了定局,自始自终,两人都没有什么交谈。赤霞染红的江水上,一叶扁舟静悄悄的向对岸驶去。

突然,郭嘉眼睛一亮。在渐渐靠近的岸上,他看到有人一身戎装,身骑骏马,在江边等他。尽管他根本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尽管算着日子岸上的那个人不该在今日赶回来,但他很确定,在那里等着他的人是谁。

船在岸边停下。

温热的掌心贴住他冰凉的手,将他从船上拉到岸上,又将他拉到马上。不知为何,郭嘉觉得江边凛冽的风声停了下来,初春的寒意全被人温热的怀抱挡在外,就连雄浑的滚滚涛声也变得温缓了起来。

“天犹昧旦,子何归兮?”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从论文初稿苦海中解脱的我

即将踏入论文n稿的新ku\''hai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