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将逝,层层薄雾随着日头东升渐渐从江水散向江畔, 终消弭于无形。此时, 金乌当空,碧波潋滟, 清风醉人, 江水缓缓东逝去。偶闻莺声婉转, 雀鸟啾啾,或掠于江上与游鱼戏,或栖在这岸畔一叶轻舟,引得企伫者闻声回顾。

残破的木板,士兵的遗骸,都已随江水远去。若非他十天前的确亲历了那场水战, 他或许真的会以为这是独避风雨外的桃源安所。

那场水战,当可称为惨烈。无数的船只被撞毁,无数的士兵沉尸江水, 损失的辎重粮草更是不计其数。而敌军之损失,又在他们数倍以上, 犹记那日, 长江北侧的江水, 血色都比南岸更加浓烈。

尽管如此, 输的却还是他们。所以他才在与敌军约定的日子,一大早染着朝露乘轻舟而来,等候在这江畔。

而与约定的时间,他已经在此等了将近一个时辰。

然无论对方意欲何为, 作为战败有求的一方,他只能继续在这里静静的等下去。闲来无事,观江景闻鸟语亦勉强可算作雅事,他将还未褪去露气的薄披风向上拉了拉,正欲走往为雀鸟先占的舟上,雀鸟却似是提前知晓了他的打算,先他一步展翅而飞。

与此同时,在他身后,一个清朗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子敬兄,等久了吗?”

他回头看向姗姗来迟的郭嘉。春寒料峭,仅着袍衣的确难抗江边风紧,但恐怕也没有几人会穿得像郭嘉这么多,袍外裹着狐裘,手上捧着暖炉,头上戴着白题,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郭嘉这是在西北寒漠而不是南土。郭嘉身姿修长,比常人要瘦许多,但被这层层保暖的衣物一裹,看上去比鲁肃更要圆几分。

“无妨,肃并未等多久。”

“看来孔明当初说的没错,子敬果然脾气不是一般的好。”郭嘉走到舟旁,又道,“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为了不让你们主公等急,有什么话,我们不如去舟上再聊?”

鲁肃也正有此意,便与郭嘉一同上了小舟。船夫撑起杆,水泛波纹,小舟轻悠悠的向江的南岸驶去。

“郭祭酒,肃……”

“稍等一下。”

郭嘉将手炉放到案上腾出手来后,立刻将头上的白题摘去,将身上裹着的狐裘解了,又将以棉絮填充的厚袍脱掉,露出里面轻薄的青色衣衫。做完这些,郭嘉长舒一口气,大大的伸了个懒腰,睁眼时恰好看到鲁肃眼中的惊诧,便笑着解释道:

“江边寒冷,嘉近来又因为些意料之外的事身体不好,军中大夫担心嘉,所以就逼着嘉裹成刚才那样子了。”

“哦?莫非郭祭酒不愿,营中军医还能强迫郭祭酒穿什么衣服不成?”

“还当真是如此。说来也是嘉对他们太没脾气了,结果一个个长大了反倒都学会自作主张的那一套……到害的子敬等了那么久,现在又让子敬看笑话了。”

诚心实意的说,晾了江东十天后,郭嘉真没打算再在今日故意让鲁肃久等。然而,当他难得卯时就从榻上起来没过多久,就被苍术按回了床上,逼着他又睡了半个多时辰。等他整好衣衫要赶往与鲁肃约定的地点时,苍术又不知从他哪个箱箧里翻出去年最冷的天才会穿的厚袍子和狐裘。恰好这时,贾文和那老狐狸又来帐子里找他,见他和苍术僵持在那里,果断一唱一和的逼着他把棉袍与狐裘都裹上,还信誓旦旦的给他戴上据说西凉那边最是保暖的毡帽。全程郭嘉无时无刻不抓住一切机会拒绝这不忍直视的搭配,奈何苍术认准了死理,贾诩又一如既往的老狐狸,最终任凭郭嘉怎么威逼利诱,也没能逃脱这一魔爪。

郭嘉越想越悲愤,情绪泄露到脸上,落在鲁肃眼中却有了别的思量。不在曹营的鲁肃自然不知道十日前溪毒之事后苍术对郭嘉态度的转变,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郭嘉所说“被军医穿成那样”是一句假话。而让他在意的是,为何这样一件看似无关大局的小得不能再小的事,郭嘉都要说假话。

莫非是为了以此拉近关系,让肃对他放松警惕?

此猜测一出,鲁肃又觉得于理不合。现在占据主动权的完全是曹军,江东能够博弈的空间小得可怜,郭嘉又何必要再步步为营?

这时,一名士卒提着坛酒走了进来。他用刀将酒坛泥封撬开,顿时,船篷中酒香四溢。

“郭祭酒问江东佳酿,肃又恰好有做酒酿生意的友人路过附近,便让他帮肃留了坛给郭祭酒品鉴。”鲁肃轻点点头,士兵走上前为鲁肃与郭嘉各倒了一盏酒,而后留下酒坛,抱拳行礼退出了船篷。鲁肃举起酒盏,对着郭嘉温声道,“郭祭酒不妨尝一尝,此酒虽香但并不烈,不会耽误一会而祭酒与主公商谈正事。”

郭嘉自然不会把什么“做酒酿生意的友人”这种显而易见的假话当真。他端起酒盏饮了一口清液,果真如鲁肃所说香醇可口:“子敬不好奇,为何嘉让蟏蛸传话时特意提起江东美酒?”

鲁肃亦低头轻抿了一口,而后放下酒盏:“肃姑妄猜之,郭祭酒是觉得,饮了酒,话才说得开。”

“那既然你我都饮了酒,子敬有什么话,不如借着酒酣,直接问嘉?”郭嘉望着盏中波光,双眼微眯,“比如,为什么要在那一仗十天之后,才肯与江东商谈将来之事。”

鲁肃道:“那……还请郭祭酒明言缘由。”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