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江夏,相隔不足百里, 若一人一骑, 不需一二时辰,就可到达另一城。江夏兵精粮足, 西陵则负责存放大部分器械兵甲, 一旦有敌军攻击江夏, 西陵随时都可以派出军队从后包抄。在两面夹击之下,敌军鲜有不亡者。

那若反过来,敌军进攻的是西陵呢?

显然,这是更加不明智的一种选择。西陵城中虽然兵士不多,但器械兵甲充足,想要攻下西陵甚至比江夏更为艰难。这江边二城互为犄角之势, 西陵可以救江夏,江夏自然也可以救西陵。而西陵的对岸不比江夏,几乎都是荒郊野壤。换言之, 西陵不仅不比江夏好攻,且战略地位亦与江夏相差甚远, 一般而言, 没有人会用费尽千辛万苦暗中调出的军队, 做这种无用之功。

当然, 是一般而言。

西陵通往江夏的山路,坑坑洼洼的棕黄色土地已成了一个个盈满血的小血泊,风中藏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两旁葱郁的草木间, 隐约还能看见几具被一刀毙命的尸体。汩汩的鲜血从他们脖颈上未凝固的伤口流入草丛,空气中血腥味似乎更浓了。

这时,一只白鸽扇着翅膀掠过草丛,却突然猛地下坠。隐在暗处的杀手一眼就发现了它,抓住了它,从它脚上的小信筒中得到了命令。

手松开的一刻,受惊的白鸽难得如箭一般逃了出去。而等白鸽确认自己已经逃脱险境再盘旋回望时,那隐在黑暗中的杀手竟比它先一步不见了踪影。

西陵城下。

“蟏蛸已尽数归位,等候主公命令!”

曹操点点头。

天色已晚,攻破西陵城仍旧遥遥无期。但西陵与江夏每三日即会相互通信,明日便是第三日,倘若在那之前西陵城还没有攻破,没有收到消息的江夏必然会出兵,到那时,前后夹击,情况必会比当下危险百倍。同时,攻破的西陵的价值,也会低了几分。

唯一的破局之法,就是将分守路口的蟏蛸全部调回。曹操只能赌,赌哪怕西陵城放出人向江夏求援,他也能在那之前攻破西陵。

却不知为何,曹操心中总隐约觉得有些不舒服。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疼痛谈不上,但就是说不出的慌张,好像他的远方正放着一个漏斗,远在千里之外的他只能绝望的看着沙子一点点流走,却什么都做不了。

是营中出了是什么事?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立刻被他压了回去。不是因为营中不可能出事,恰恰相反,是因为营中太容易出事。可他不能去想那种可能性,计谋中有八成都压在西陵,西陵不破,夏口的筹谋也会全然失去意义。

攻城为上。

“让蟏蛸去吧。”他下令道。

“是!”

比起近万的士卒,新投入战场的蟏蛸的数量实在是微不足道,但所起的作用却令人瞠目。云梯一搭上城墙,蟏蛸登城的速度便如鬼魅一般,甚至能在滚石落下的前一刻,用匕首划开城楼上守军的脖子。而当攻守之势在城楼上被拉平时,蟏蛸的攻击力更让守军乃至曹军惊骇。刀刀见血,夺人性命,自己却哪怕被剑穿腹部也像没有知觉一般继续投入厮杀。当然,蟏蛸卫总归也是人,也会死,但哪怕他们倒下的一刻,守军都觉得心惊胆战,深怕那只是他们的错觉。

交战已经超过三个时辰,僵持多时的士兵其实都已疲惫不堪。此时,哪一方能重新燃起士气,变有可能获得决胜的关键。

而蟏蛸,从不是决定战争胜利的存在。加入战场的他们是星星之火,面对死亡亦然不退半步的火星,终于落到每个曹军心中,成燎原之势。

“擂鼓!给将士们助威!”

震彻天地的击鼓声在战场上响起,曹操高吼一声,高举起长剑,带领其余所有的士兵,扑向西陵城的城墙。

当曹军全部的力量,曹军中的每一个人都忘却死亡之后,胜利的天平终于彻底倒向这支来自北方的军队。越来越多的士兵登上城楼,越来越多的守军或者守军的尸体被从城楼抛下。曹操冒着箭雨一马当先冲在最前方,待至城下,更翻身下马,亲自与士兵一同抱起撞成的冲木。

“咚!”一下。

“咚!”两下。

“咚!”三下。

不停的有抱着冲木的士兵倒在敌人的攻击下,但随即便有新的士兵乃止蟏蛸来接替他的位置。这一刻,曹操、蟏蛸、普通士兵,都已没有任何差别。他们都是成了一头头恶狼,唯一的信念就是将城门攻破,将敌人全数咬杀殆尽。

终于,在不知道第多少次努力之后,众人突觉身前一空。待稳住力道抬头看去,那紧闭的大门,正洞开在他们面前。

寅时一刻,西陵城破。

————————————————————

“先生,我求求你,你就让蟏蛸去取药吧!”苍术声音中已经带上了哭腔,“再拖下去,你真的会没命的!就算,就算这事被司马懿或者主公知道,那也不一定会让他们出差错啊!和先生的命比起来那些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子时三刻,毒蔓延至双目。现在已是寅时二刻,毒毫无疑问已深入五脏六腑。郭嘉的前襟已经被他呕出的鲜血浸透,整个脖颈处都是暗红色的血迹。苍术甚至都不敢去探郭嘉的脉,生怕在把完脉之后,郭嘉甚至连他估计的卯时都无法撑到。

“别那么害怕啊……”郭嘉的双目对着苍术,却早已失了往日的神采,“嘉刚才突然想到,这件事会是谁做的了。这世上难得有几个敢猜嘉的心思的人,想给嘉下毒又能给嘉下毒的只可能是他了。但是,他是为什么呢?”

苍术看着随着郭嘉说话从嘴角淌出的鲜血,心如刀割:

“先生,求求您,不要再想那些事了。这会加重毒发……”

“算了,为什么就先不想了。无论如何,能想到用这一点来扼住嘉的死穴,他也的确是个聪明人。怎么办呢,嘉也开始犯你那些文人气惜才了,这么聪明的人杀了实在是太可惜了。咳咳……别担心,嘉就是突然疼了一下。刚才说到哪了?哦对,下毒之人。可惜,他那么聪明,却又真的是猜错了,仲达那小狼崽子先不提,嘉怎么可能不相信你呢?嘉会觉得曹孟德能因为担心一个人的生死坏了大局?简直是笑话!”

“先生?”苍术试探性的唤了一声,一个令他胆战心惊的猜测正在慢慢成型。

“再说了,虽然……咳咳……虽然天底下有很多人说你残暴不仁,说你为了那破帝位不择手段,可嘉怎么会不了解你呢。

你啊,明明比嘉还感情用事,比嘉还对这世道心存侥幸,放不下汉室,放不下百姓,放不下故人,连个那个袁本初你提起来都会皱眉。还有那个关羽……这天下所有人都看错你,可我!郭奉孝!我怎么会看错?!你分明还是那个拿五色棒痛打宦官的毛头小子,贪心的又想要天下太平河清海晏又想要故人一个都不离开,亲眼看着那千疮百孔的破朝廷一天天烂下去,还成天幻想着什么征服西域大汉雄风……真是天真,真是傻透了!

可为什么这天底下稍微有趣些的东西,竟全是你们这些傻子造出来的呢……什么仁义兼爱,什么国泰民安,什么天下为公……嘉明明知道那都是些笑话,可嘉为什么……会比你还傻呢?”

郭嘉经常会笑,大部分人见到他时,他的唇角一般都是上扬着的。但那样的笑容,多半是出于礼貌或者防备,风淡云轻而拒人以千里,似乎什么都可以被他说笑在口中,什么却都无法被他放在心上。可此刻,苍术所看到的笑容,却是那样的亲切温柔,比盈盈摇曳的烛火还要让被望着的人温暖。那双已经什么都看不到,视线却仍落在对面人身上的眸子,似乎都重新恢复了比往日更璀璨的神采,流光溢彩,动人心魄。

苍术知道,在一片黑暗中,郭嘉还是看到了一个人,一个郭嘉愿意放下抛弃锋芒全心全意信赖托付的人,一个郭嘉愿穷尽毕生所有的温柔与善意对待的人。

“孟德,”他轻轻的笑着,唤出那个心尖上的名字,“所以不要害怕,嘉不疼的。嘉什么毒没经受过啊,这点小毒,嘉怎么会有事呢?

放心吧,你想要的天下,想留下的故人,想要的所有事物,真真假假,嘉都会一一做到。鱼与熊掌,嘉一定会让你兼得。

因为,我爱你啊。”

当看到郭嘉笑着又呕出一大口鲜血时,苍术再也忍不住转身冲出了帐。郭嘉那样不同往日的温柔的话,温柔的表情,还有最后……听的他几乎已经要泣不成声。他清楚曹操与郭嘉之间的事,却从未真正意识到,他们万事都不曾放在心上的先生对主公的情谊,竟能深到了如此的地步。

可悲哀的是,先生此时看到的那个人,仅仅是毒发导致的幻象。如果让先生再这样拖下去,在死之前,先生都不可能再见到心心念念的主公。

苍术不敢去想,自己现在擅作主张去让蟏蛸去寻药会导致什么,或许这会产生让他抵命都无法承担的后果。他知道今日之后,先生也一定会对他彻底失望,违背先生的命令,他理应被千刀万剐凌迟处死……可就在听到郭嘉的最后一句话时,苍术突然比任何时候都确定,比起蟏蛸,他更是一名大夫。身为大夫,只知救人,他绝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任何一个病人在他面前毒发死去。

我不想再去听谁的命令了。

从心所欲,哪怕是错了,也问心无愧。

然而,当苍术终于找到一名蟏蛸卫,正打算将事情告诉他时,蟏蛸却先一步上前叫住了他,将草药交到他手中。

“西渡口传来消息,四公子意外身重溪毒,请军医立即配药!”

————————————————————

吼声随着剑刺的刺入戛然而止,最后一名敌军倒下,渡口重新归于死一般的寂静。

然敌人倒下,孙策却也同时被困在原地。由于刚才激战的缘故,他几乎已经完全被曹军的尸体包围,不得不等士卒把尸体搬开,他才终于得了条路走了出来。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