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军令, 两封密信,分送二位公子。

已率军到达夏口以东处津口的曹丕,依照出征前郭嘉叮嘱他的话, 在此时打开密简。一字一句, 曹丕仔仔细细地前后看了好几遍,几叹几咽,方才喃喃出声:

“父亲怎能偏心至此。”

司马懿刚刚翻身下马, 正欲指挥军队安营扎寨, 听到曹丕的声音, 走上前问道:“信上写了什么?”

曹丕直接将木简甩到司马懿怀里,而后一声不吭的径直走开,接替司马懿去安顿军队。

司马懿不禁腹诽曹丕近日愈发的喜怒无常。而待他将竹简展开, 看清简上的字后,突然明白曹丕气从何来。

简上不过寥寥言语,但于曹丕, 实在太过凉薄。在这明显是曹操字迹的竹简上, 写着因为曹植年岁尚轻, 担心他用兵经验不足,所以从调给曹丕的一万人中, 拨五千人予曹植。

曹丕与曹植率军离营时, 因时间紧迫, 各自仅先拣选了五千精兵前来渡口驻防,剩余五千人则在营中备好粮草辎重后再来支援。当时并未有人觉出其中不对,直到现今看到这简书, 才明白之所以特意分批调配,就是为了直接将那五千人派予曹植。而曹丕,在知道真相时,早已失去反驳的机会。

司马懿细细揣度简文的言外之意时,曹丕已将安营扎寨之事吩咐完毕,又回到了司马懿身侧:“父亲既然偏心子建,索性一开始直接在营中就说只调拨给我五千人,调拨给子建一万五千人就是了。何必还……”

何必还在众将面前做出公允的样子,好像对曹丕与曹植一视同仁。

后面的话曹丕没说,但司马懿已经从曹丕的脸色上读了出来。这个自大军南下以来屡受打击的年轻人,此时面色沉得甚至有些骇人,却又让人觉得心疼。将心比心,任谁碰到这样的偏心至极的父亲,都会如曹丕一般既是愤恼,却又因为那是自己最敬爱的父亲而说不出一句更诛心的话,万般委屈只能自己压在肚子里。

可司马懿却是个例外。论起父亲的偏心,他碰到的那位可比曹操要更令人愤恼得多,如今不也活得安然无恙。所以在此时耗费精力再去拿陈词滥调安慰曹丕,这种在司马懿看来绝对得不偿失的想法,仅在他脑海中停留几秒,就被他抛诸脑后。现在,他更多在思考另一件事:

“子桓,以你对你父亲的了解,你再仔细想想,主公真的会仅仅因为担心四公子的安危,将五千兵卒调去吗?”

曹丕苦笑摇摇头:“以丕对父亲的了解,过去父亲绝不会这么做。但现在……丕不懂父亲。”

“夏口北岸的这两处渡口皆是战略要地,无论哪一处被江东攻破都会危及到夏口的大军。以一万人驻守万无一失,但以五千人驻守则太过冒险。纵使主公心有所偏,难道会因为这份偏心置大军于危难不成?”

曹丕陡然怔住。经司马懿这么一说,他突然茅塞顿开:

“丕是饵。”

三日之约已至,曹军与江东军各率军隔江对峙,舳舻千里,旌旗蔽空,战鼓声擂动天地。

江东势锐,果断先发制人。突冒战舰顺流冲角,以坚硬犀利的舰首猛击曹军,当曹军急忙调转船头企图避开冲击时,舸船上的士兵立即抛出绳钩将敌船钩住。而此时,楼船也已徐徐而进,船上的士兵手执钩矛手斧,跳到敌军战船上冲入厮杀。

然曹军面对江东军的猛攻,并没有选择退让。这一次,曹军似乎彻底忘记了战损这回事,以硬碰硬,以强克强,只要能击沉江东的一艘舰船,哪怕付出五艘舰船也在所不惜。这样近乎疯狂的应战方法,竟反而让江东第一次出现了迟疑。

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在己方数量远大于敌方时,绝不是个愚蠢的战术。

此一战从清晨杀到日暮时分,两军将士皆乏仍不分胜负,只得各自鸣金退兵。残阳洒在血红色的江面上,将士的尸体间杂在战舰的残骸中,即将在夜色中沉入滚滚江水。

连日来屡战屡胜士气十足的江东军终于因为今日的作战陷入低迷。清点完今日作战损失后,众将齐聚于大营。营中几盏灯烛随风摇曳,让众人面色显得愈发阴沉。

“依今日攻势来看,其绝无佯攻退兵之心。然若任曹军如今日般不计损失与我军交战,长此以往,曹军与我军恐皆难支撑。而最可能先处劣势的,还是我军。”

“为何是我军?”鲁肃话音刚落,吕蒙便不解问道,“论战损,曹军伤亡至少三倍有余,况我军将士本就比曹军习于水战,一可当十,就算这么打下去,最先撑不住的应当是曹军才对。”

鲁肃叹口气,为吕蒙,也为营中许多还跃跃欲战的将领解释道:“江东可凭仗的,仅有扬、交二州,而曹操则富有中原,荆州大半土地也在他手中,若论双方国力,江东实在难以望其项背。而我军之前之所以能占据主动,是因为在猛攻之下,国力的差距会暂时被作战能力的差距替代,所以只有速战速决,才能逼曹操骇于交战的损失选择退兵。但倘若曹操现在打定主意,一定要攻下夏口,甚至得不偿失也在所不惜,那以我军的兵力粮草,怕是拼不下去。”

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即是在赌实力更胜的大国一方,不似小国一般有鱼死网破的决心,故能以小胁大。然现下,大国一方不顾许都、不顾陇西,宁愿得不偿失也要在夏口取胜,那么小国一方的优势,自会瞬间荡然无存。

而更让鲁肃忧虑的是留在吴地的张昭等人。这些人并不能说有异心,但在利益权衡时,往往更以保全江东世家百姓为先。赤壁一战时,这些人就主张与曹操求和,后来虽然因为江东的胜利而沉默,但随着三台湖被攻破,其声势又起。倘若夏口如今的情势传回吴地,那些人必会频频上书劝孙权与曹操议和。这些人代表的都是江东大族的态度,孙权再不愿,也不得有所顾忌。

想到这些,鲁肃不禁抬眼向孙权望去,孙权也恰好看了过来。四目相对,二人都不由为彼此眼中相同的忧虑暗叹口气。

“兄长,你有何看法?”

孙策爽朗笑道:“出谋划策的事问你的大都督去。策只管听你将令就是。”

孙权眼间滑过一丝无奈,又看向从方才起一直没有开口的周瑜:“

公瑾,依你之见,我军下一步当如何?”

“主公,子敬方才所言确是其理,但依瑜之见,想破曹军,并不难。”

“公瑾这是已有妙计?”

周瑜抿了口茶,这才气定神闲道:“正是。但瑜请主公暂不要问瑜是何计谋。”

听到周瑜的话,孙权就着之前孙策的话,与他玩笑道:“兄长,你看,孤的大都督这都开始和孤打哑迷了。”说完,这才正经起神色,“这夏口所有军队继续皆由公瑾统领。公瑾,孤不问你,但孤信你,这一仗,你一定会为江东赢下来!”

在孙权认真而又含着几分晦涩的目光中,周瑜缓缓起身,走到众人中央,低身长拜:

“瑜谢主公信任。这一仗,瑜定为江东,平半壁江山。”

“你有事瞒着我。”

金乌西飞,日暮时分,赤霞沿层云漫延开来,渗入天际些许未尽的蓝。温暖的光芒洒下满江波光粼粼,连风似乎都染上了它的暖意,变得和煦温柔。落了满身霞色的人听到身后的声音,回眸望去,果是他意料之中的人。

“军中未除去的细作太多,为保万全,瑜不得不瞒。”

“如果只是为了不泄军情,只要私下告知仲谋就是,没有必要说那些话。”此时,孙策已走到周瑜身侧,

“为什么要刻意让仲谋忌惮你?”

暖风吹起衣袂与鬓边垂下的发丝,让孙策难以看清那如玉的面庞,只能听到他平缓的声音:“伯符,有一件事,瑜一直未曾问过你。但今日,瑜必须要问清楚

你,可曾想过与主公争位?”

孙策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公瑾觉得策现在像要与仲谋相争的样子吗。而且,说句实话,比起整日埋头在一堆公文之中,日夜为制衡世家臣子所累,策还是更喜欢这快意恩仇的战场。”说到此,他顿了顿,伸手指向渺渺望不见彼岸的长江,

“策这前半生全呆在南方,什么陌北飞雪,大漠荒沙,塞边垂柳,都城繁花,当初郭奉孝和策炫耀的那北方一干胜景统统都还没见过。所以啊,策如今想要的,就是与公瑾你并肩沙场,策马天下,一路打到北边去,好好游遍这万里山河。至于其他麻烦的事,就只能辛苦仲谋了。”

周瑜本是满腹心事,但在听到孙策最后一句话后,还是不禁笑出声来。他真的很喜欢孙策瞳中不曾为世事暗去的光芒,任他时过境迁,人情百态,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他比太阳更加耀眼。

不知何时,周瑜已不知不觉舒展开双眉,至于那暗藏在眉间的愁色,也随满腹心事付予了这滚滚江水,消失的无影无踪。

“伯符,明日与曹军一战,赌注皆压在你身上。”

“你周大都督出的那些要求苛刻无比的计谋,除了策能做得到,还能有谁。”在周瑜瞪过来前,孙策立即收了玩笑模样,神情正经起来,

“公瑾打算让策做什么?”

“明日,瑜会亲率大军进攻曹军水寨,不惜代价将曹军兵力全部吸引都在夏口。而伯符,你则在大军掩护下暗率五千人乘走舸袭击江夏东西两侧任意一渡口,攻破渡口后夺取曹军马匹,由陆路进攻曹军大营。”

“曹军现在想挡住公瑾麾下的水军已几乎用上了全部兵力,若再冷不丁被人从背后袭击,就必须紧急调派士兵救援陆上。这一乱赢得的时机,对你来说,足够了。”

“所以,你进攻之时,以扰营为主,不必有所获。”叮嘱完,周瑜又道,“不过,究竟进攻哪一处渡口,瑜还没有决定。根据探子传回的消息,是曹操的两个儿子曹丕和曹植各领万人分别驻守两处渡口。无论是哪一处,你仅凭五千人,都不会好打。”

“那看来这个决定可以由策来做了。”说着,孙策从袖中拿出份帛递给周瑜,“这帛上的内容是探子从西岸渡口取回来的情报,上面说随曹植驻守在那里的军队仅有五千人。”

周瑜一目十行将帛上的字看完。上面内容正如孙策所说,本该随曹植驻守的万人中有五千人被调给了驻守东岸的曹丕。若帛上所言属实,那该打哪一渡口,答案不言自明。

四目相对,明日如何,他们已心照不宣。

“被公瑾扯开话提起正事,策差点就忘了原本的来意。”孙策道,“公瑾,你瞒着策的事,当真不愿说?”

周瑜双唇微动,迟疑片刻,终以沉默相对。

孙策在问出口时,其实已经料到了周瑜不会回答他,更清楚当周瑜下定决心后,纵然是他也难以改变。

可有些话,他想,还是要告诉周瑜。

“当年郭奉孝和策说起北方风光,策本是不屑的。南方有些年景也会下大雪,杨柳更是随便一处河坝就能见到,至于漠北荒漠,说到底不过就是片沙子。可明明就是这些了无趣味的东西,郭奉孝却能说得津津有味,目光灼灼。直到建安十三年的时候,策回舒城时,才突然意识到,郭奉孝说得从来都不是景,而是人。这天地之间究竟是片锦绣山河还是凄风苦雨,全在于人心之差。

公瑾,你不说,策就不问了。但那北国疆土,千万别让策一个人去啊。”

不知何时,孙策已经敛去了所有的笑容,神情显得是那样严肃,在周瑜记忆中,上一次孙策露出这样的神情,是在孙坚的坟前,他看着孙策跪在那里,混杂着血泪,以同样的严肃的神情一字一句许下为父报仇的誓言。

远方金乌已至末路,只够堪堪将在孙策一人笼于暖人和柔的光芒中。光与影的界限恰好落在周瑜与孙策二人中间,于咫尺间分割出分明的日与夜。

突有一丝灵光闪过周瑜脑海。

“伯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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