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第一次见主公时,为主公讲强国之术,御兵之道。建议主公务农练兵,严刑峻法,赏善不避庶卒,刑罚不避公卿,以此成就大业。”
“可以嘉对刘备的了解,他可不是秦孝公,断然是听不进去这个的。”
诸葛亮点点头,又道:“因此,亮第二次见主公,讲的便改成了君主南面之术,休养生息,垂拱而天下大治。”
“尧舜之道。”郭嘉点头。
“结果,主公未等亮说完,竟已经睡着了。”想起刘备当时那极力表现专注又实在听不进去的样子,诸葛亮就不禁又气又觉得好笑,“当今之事,非君择臣,臣亦择君也。然主公那时霸道不用,帝道不听,亮一气之下,直接就回了隆中。
又过了一段时间,主公主动来到隆中,可那时亮的气还没消,就一直拖着不愿见他。几次之后,亮实在是编不出不在的理由了,所以只能把主公迎进来了。”
“……所以,玄德公其实不止去了三次?”
在得到诸葛亮颔首肯定后,郭嘉顿时觉得刘备可怜了起来,又想到他现在恐怕都不知道诸葛亮次次将他推拒在草庐之外的真正原因,更加替他感到悲伤,悲伤的都快笑出眼泪了。
“咳,咳咳,”连咳几声,郭嘉终于勉强忍住笑,唇角却还是时不时不自觉地往上扬,“其实,以刘玄德性格,孔明直接与他讲王道不就好了?”
“亮只是未曾想到,乱世之中,竟还会有主公这样的人。”火光照耀的他俊秀的面容愈发柔和,镀上一层淡淡的暖意,“大争之世,欲有所作为的诸侯必从霸道富国强兵,欲守境安民者必从帝道顺势无为,最难成功者,便是王道。寻常诸侯,一般本该最听不进去这个才对。”
他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问郭嘉道,“奉孝以为,汉室究竟是何物?”
陡然被问到,郭嘉愣了一下,随即轻笑道:“这个问题问嘉并没有什么意义。不过真要嘉回答的话,所谓汉室,于嘉而言,仅在于曹孟德一念之间。”将来的那一日,若孟德欲成帝业,他便会拼尽全力为孟德扫清障碍;若是……他亦会成全一片赤子之心。
想起心中人,郭嘉的眸光也不禁柔和了下来,然柔和之中,竟渐渐带上了几分悲色。
“不过,嘉知道,孔明心中的答案一定不是这个。所以,嘉与孔明既是朋友,便再劝孔明一句,天道无情,在违逆天意之前,孔明还是先思量思量,这代价孔明付不付的起。”
“且不说亮付不付得起,奉孝又怎知亮要做的事会违逆天意?”诸葛亮反问道。他墨眉轻扬,声音中透出几分独属年少人的自信,
“天象无常,天道难测,亮到更愿意相信,天遂人意,人定胜天。”
话音刚落,诸葛亮一抬眼就撞上了郭嘉的双眸,竟被骇了一下。郭嘉此时眼中的情感实在是太过复杂而奇怪了,似乎是悲伤,又似乎是愉悦,似乎是期待,又似乎是绝望,各种各样甚至相互对立的情感竟都容纳在了他的双眸中。这个角度,他的披散的发丝刚好垂下一片阴影,于是连温暖的火光都离开了郭嘉的眸子。
突然,郭嘉拉着诸葛亮走出了山洞,诸葛亮敏感的感觉到郭嘉指尖的冰凉。
山洞之外,清风无月,独繁星闪烁夜空,这样的夜晚,诸葛亮很清楚,正是观星占卜最合适的夜晚。
而郭嘉似乎也真的是把他拉出来观星的。只见郭嘉抬起手臂,向北遥指:“孔明精通天象,应当当知,那是何星?”
“星在紫微,众星拱之,亘古不移,是为北辰帝星。”
“那么,北辰旁边那颗星,又是什么?”
郭嘉又指向的是离北辰星最近的那颗一明一暗的星星。它离北辰极近,本当是有帝星之能,却又明暗不定。
将北不北,将明不明,将帝不帝?
郭嘉似乎本也没打算听到诸葛亮的回答,万千星河洒在他的双眸中,凝聚起的感情,诸葛亮隐约,似乎读懂了一些。
似乎,郭嘉已经看破星辰运转,天命所向。然而,或许正因为他知晓的太多,所以连寻常的悲欢伤乐都渺小了起来。
浩瀚的星辰夜空下,亘古不变的,只有孑然独立的沧桑。
诸葛亮又听到郭嘉启唇道:“十年之后,那颗星便会彻底黯淡下去。那时,孔明就会明白嘉的意思。”
他垂下头,望向诸葛亮的双眸中似乎还残留着星空的残光:“孔明才智过人,谋略冠绝常人,治国练兵,无一不通。何必,要为刘玄德赔上一生?”
虽然没彻底明白郭嘉前面的话的意思,但后面的话的意思很清楚,无非就是劝他没必要为要兵没兵要财无财的刘玄德卖命。如果他真的答应下,郭嘉的下一句话,恐怕就会是招揽自己到曹营了。各为其主,即便郭嘉这故弄玄虚的样子有些奇怪,但诸葛亮倒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压下心头本能的异样,他一展衣袖,夜风吹得他衣袂飘飘:“十年啊,挺长的了。世事无常,或许在那之前主公与亮的志向已经达成了也说不定呢?
不过,亮可真没打算为这乱世赔上一辈子。隆中家里还有些桑田,等天下太平了,亮就再回家躬耕陇亩去。到时候,奉孝若是愿意来,亮就提早为奉孝埋下坛好酒,与奉孝共饮,如何?”
夜风吹起白衣,亦零落他满眸星辰,明明出尘的似即将飞升的谪仙,偏偏又说着功成名就后卸甲归田的把酒话桑麻。那将韬略运筹于心,无惧于前路坎坷意气风发的模样,后来,让郭嘉记了很多很多年。
“……好啊。”郭嘉再一眨眼,眼眸又恢复了昔时的清澈,含着淡淡笑意,“那就约定好了,等天下太平了,春意盎然时,嘉就去隆中问孔明讨酒喝。必要喝得你酩酊大醉,梦上三万场春秋,才堪堪作罢。”
“咳,可是,月英不允亮喝那么多酒。而且亮只答应了奉孝一坛酒,那余下的二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场春秋,奉孝恐怕得自己带酒来。”
“……诸葛孔明你能不能稍微有点风雅豪情在。你看嘉之前与主公做这种约定的时候,主公就从不提这些煞风景的事。”
“毕竟亮留下的田产也不多,世道太平了,丝布的价格也不知回落多少,亮勤俭持家量入为出也是生活所迫,毕竟家中还有弟弟……”
“那就把桑田卖了换酒,千金万金哪里能比醉里的几度贪欢来得珍贵?别以为嘉不知道,今天嘉本来站得离崖边可远了,最后会摔下来还不是因为你……”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笑说着那些心知肚明的奢望,并肩走回到山洞。过了没一会儿,郭嘉先打了个哈气,也没见外,直接靠着诸葛亮的肩膀闭眼就睡了过去。
“奉孝?”诸葛亮轻唤了声,回答的仅有郭嘉清浅的呼吸声。
确认郭嘉真的已经睡着,诸葛亮唇边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望着噼里啪啦燃烧的木柴,开始将今日发生的一切重头梳理一遍:
当看到己方大军被曹军反扣在阵中时,他便知道,今日一切的计划都已无法达成。即便他利用阵法让曹军过高的估计了布阵的士兵,即便他和赵云带来袭击后方的兵马并不算少数,在曹军占据主动,可以立即回军救援的情况下,完全失去了意义。
避免战斗,最大限度拖延曹军南下的速度争取时间,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而就在这时,他抬头看到了长蛇一般横亘天际的黑云,比三天前,今日连绵的黑云更加突兀,如同一条凶恶的黑蛟。要将苍穹全部吞噬。
熟知天象的他,在三天前就已算到,今日会发生地震。出于以防万一的考虑,他选定了这里作为战场。而现在,上上之策已经被敌军破解,就算侥幸将郭嘉绑回营只会更刺激双方交战,他只得当机立断,执行最有风险,却不得不为之的计划。
然后,就是地动山摇,利用己方暂时的兵力优势,不留痕迹的将郭嘉的马往崖边赶,接着便是自己和他看似阴差阳错的一起摔下了山崖。他考虑过受伤的可能,但只有自己也跟着摔下去,才可以引导郭嘉向更深的茂林走去,延长曹军找到郭嘉的时间。
他只能赌,赌曹操真的会如主公所讲的徐州之事里面那样在意一介谋士的生死,赌他费尽心力争取出的这段时间内,蜀地的使者可以带回他们期待的消息。
刘备现在的实力还是太弱了,他所能凭借的事物,实在太少了。
目前来看,似乎一切都很顺利,他和郭嘉并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郭嘉也毫无怀疑的跟着他来到了这早就准备好的山洞。可郭嘉最后和他玩笑的那几句话,却明明白白告诉了他,从一开始,郭嘉就清楚他们的计划,但还是欣而来之。
侧转头,他望向靠在肩头的郭嘉。面容祥和,双目阖起,眉头舒展,显然睡得正香,对诸葛亮一丝防备都没有,看上去分明毫无危险性。可也就是这样的人,连出奇谋辅佐曹操平定了北方,设下毒计害死关将军,离间孙刘联盟,将主公逼到了不得不舍弃荆州的地步。
没见到郭嘉之前,他听到刘备所说的郭嘉昔日之事,脑补了郭嘉很多可能的样子,却大多和今日所见到的南辕北辙。
他甚至觉得,待到河清海晏日,若郭嘉还未赴黄泉,他和郭嘉或许真的可以成为朋友。
夜渐渐深了,困意渐渐浓起,诸葛亮又扔了一块木柴到火里。闭起双眸,打算小寐一会儿。还有太多的事需要他一力支撑,他不敢不逼着自己休息:
浅眠的梦中,飘起了风雪,他似乎回到了隆中草庐。
草庐之外,柴扉之前,三人驻足而立。后面二人早已因为长久的等候面露耐烦,只有为首之人作揖的毕恭毕敬,即便风雪已落满发冠青丝。
他抬起头,果不其然在窗边看到了那时捧书而阅的自己。然而,说是读书,自己的目光却早已不在眼前的竹简上,而是粘在了庐外来客的身上。他还记得自己当时心里正在想,天底下怎么会有刘玄德这么又傻又执着的人,连往前走几步到屋檐下躲雪也不会。叹了人半天,还是让阿均佯似后知后觉的将庐外三人请进屋,只说自己外出远游年后开春才归,又为三人烹了热茶暖了身体,留到风雪停后才请他们离开。
他记得,建安十二年的这个冬天太短了,短到他废寝忘食,都未来得及将所有的书籍温习一遍;可又太长了,长到他第一次不是因为无法上山观星而日日夜夜盼望着春日早点来,盼着“远游的自己”也早点归来。
终于,在白雪初融,桃花新绽之时,他抬手抚去琴弦上的落瓣,听到了熟悉的叩门声。他将刘备迎进屋,落座,烹茶,茶中还带着桃花的香气,是月英搜集来的花瓣上的露水。
“诸葛先生,备平生所愿,便是匡扶汉室,平定天下,还苍生黎民一个太平盛世。不知先生有何高见?”
“平定天下并非难事,玄德公若志仅在此,只需先寻一州安身立命,整顿州治,重农集税,秣马厉兵,结好江东,待天下有变即兴兵北上。最多不出十年,天下可定矣。然玄德公所求的匡扶汉室,却是实是难事。”
“先生何出此言?”
“礼崩乐坏,乱臣贼子出;神宝沦丧,天下争雄起。汉室已摇摇欲坠,小皇帝与老臣又被曹操紧紧控制在许都,扶持他们,困难重重。以王道王天下,难矣。”
“先生,恕备冒犯,冒昧请问先生,在先生心中,何为汉室?”
他看着那时的自己愣住了,因为刘备的这个问题听上去太好回答了,实际上却又太难回答了。何为汉室?那在许都的小皇帝和满朝老臣,可以被称为汉室吗?似乎可以又似乎不可以,因为支撑起昔日雄雄汉风的,并非今日一代人,还有大漠孤烟袭破匈奴的战马,华美柔婉的绸缎,秉笔直书的史风,太学云集好学的学子,党锢中振臂高呼的义之所向虽死不辞,以及一个个像刘备这样还傻傻的认为汉室可以匡复的人。
可那么究竟什么是汉室?
他与昔日的自己一同凝望着刘备的双眸。经历了半身流离漂泊,那本该是双充满沧桑与谋算的双眸,可时至今日,刘备双目仍旧是黑白分明,温和的表象下是九死其犹未悔的执拗,是虽千万人吾亦往矣的慷慨,是纷杂乱世人心诡谲中显得似乎天真可笑的赤子之心。
答案,呼之欲出。
“仁义所在,即为汉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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