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丝缕缕的光芒穿透黑暗照来,让阖起多时的双目感到了些许不适。他下意识的抬起手臂遮挡, 凝目半响, 才发现原本白洁如雪的衣袖不仅沾满尘埃,还破了几处, 应当是摔下来时被树枝划破的。不过, 即便如此,他仍旧该感谢那些树枝。倘若没有那些高耸入云的树木做缓冲, 即便山崖不高,他也不会仅仅是觉得酸痛,却一处致命伤都没有。
但酸痛也足够恼人得了。荒野老林, 他也不必装什么端庄仪态的翩翩公子,索性就四仰八叉的躺在这里休息会儿, 等着士元或者阿均来山上找他。他再贪闹,也是知分寸的,就算像现在这样出了意外,也不会是掉在了什么深山老林,士元与阿均那般聪明又了解自己的性子, 肯定能在天黑前找到自己, 就是不知道回去得被月英和士元说教几个时辰。
嘛, 只要自己不还嘴就是了。
他这么想着, 正欲悠哉游哉的趋枕高卧,再休息一会儿,即将完全阖眼时,余光却瞟见一抹寒光, 警觉一看,才发现一把锋利的匕首正抵着他的脖颈,而握着匕首的,是坐在他身边似笑非笑的郭嘉。
这不是隆中,没有冷着脸给自己解决麻烦的士元,没有阿均在侧边给自己边上药边打圆场,更没有月英和婉而温柔的笑着给自己强灌一大碗姜汤。
他已经出仕了。
伴随着意识的清晰,记忆也全部回到脑海。他想起在他昏迷前的那场地震:地震并不剧烈,对于交战的双方军队并没有多大影响,可对靠近崖边的他们却麻烦了许多。混乱之中,也不知谁先拽住了谁滚落了下来。不过,说那是悬崖,不如说就是个高了些的山坡,底下还有这么多的树木,危险性实际并不高。昏迷之前,他还在想,无论如何,他这身体都当比郭嘉好些,却没想到先醒过来的,竟是郭嘉。
敌对状态之下,先醒晚醒就是生死之差,比如现在抵在他脖子上的利刃。
亮近来的运气当真不怎么好。
他轻叹一声,却不怎么担心。无论怎么看,郭嘉都不像刚刚醒来。所以如果想杀他早就动手了,不会等到现在。
“嘉只是太优柔寡断了,”郭嘉似乎看透了诸葛亮在想什么,“不过,若孔明再梦一会儿春秋,或许真的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郭嘉这样说完,却反而将匕首移开收回了鞘中。诸葛亮看着那匕鞘上张牙舞爪的蟠龙,越看越觉得眼熟,盯了几秒,才想起来是刘备送给他防身的那把。
“君子不夺人所爱,嘉算不得君子,但也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
坐起身接过郭嘉痛快递来的匕首,诸葛亮打量了会儿匕锋上折射出的寒光,而后饶有兴趣望向郭嘉:“奉孝当真不愿杀了亮,也不怕亮拿了这匕首杀了你?”
郭嘉坦荡的任诸葛亮打量:“嘉说了嘛,嘉就是犹豫的久了些。若孔明晚醒一会儿,情况就未知了。”
“优柔寡断?亮竟不知奉孝会和这种词扯上关系。”
“那是孔明对嘉了解不深。对于美人,嘉从来都怜香惜玉,这一怜香惜玉,自然就优柔寡断起来了。”
“怜香惜玉?奉孝这是在夸赞亮的容貌吗?”
“孔明觉得呢?”
闻言,诸葛亮眉眼微弯:“亮觉得奉孝所言甚是。”
这便是毫不客气的认下了郭嘉对他容貌赞美的话。
郭嘉这般打趣旁人的次数多了,难得见到有人既不恼怒也不羞赧,这让他眼中趣色愈浓。又见诸葛亮还把玩着那匕首,笑问道:“那匕首嘉还给了孔明,孔明可是想用匕首要了嘉的性命?说实话,你我虽然都非武将,但嘉定然是敌不过你的。”
“亮亦是如此觉得,而且似乎也没什么理由让亮不对奉孝动手。”这么说着,他却把匕首啪的一声收回鞘中,佩回腰侧,“不过,罢了,谁叫亮亦是怜香惜玉之人呢。”
明明是得了便宜还不肯认欠下了自己恩情,言语之间没几句话就把之前自己调戏他的话原数奉还。再看那唇边狡猾聪黠的浅笑,眼底深处从未停止的暗流涌动,郭嘉真觉得,诸葛亮简直更像这山野间化成人形的千年狐狸,多智而似妖。
“孔明与嘉听说的,当真不同。”
“哦?”诸葛亮好奇问道,“奉孝听说的亮,是怎样的人?”
“唔……”郭嘉努力开始回忆那日睡过去前听到的关键词,“嘉听说的诸葛孔明呢,威严端庄,守礼得体,心怀社稷苍生,……”
“噗。”未等郭嘉说完,诸葛亮已经忍不住笑出了声,“亮知道了,奉孝这定是从元直那里听说的吧。”
郭嘉眼睛闪了闪:“孔明真是了解元直。嘉听说元直来了许都后,就去拜访他,结果无论嘉说什么,他都一言不发。”想到徐庶当初那誓死沉默到底完全把他当透明人的模样,郭嘉就无奈,“直到,嘉和元直问起了孔明,元直这才终于理了嘉。至于后面的,嘉不说,孔明也应当知道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强行逼着自己沉默太久,一旦找到了破堤口,徐庶没过多久就滔滔不绝起来,郭嘉一开始还秉持着搜集情报的想法认真听了会儿,而后逐渐昏昏欲睡,再醒过来时,他已经在他的床榻上了。
“其实,亮觉得,奉孝与亮所听说的,也不太一样。”诸葛亮将郭嘉忆起旧事时眼中逐渐浮起的无奈全部收入眼底,唇边笑意更浓,“若非立场对立,亮与奉孝或许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可惜在这纷争之事,即便是这深山老林,你我仍旧是敌人。不过,敌人与朋友,二者本也不矛盾。
所以,嘉愿意交孔明这个朋友。”
微风吹起散乱的发丝与松散披挂在身上的青衫,本该被形容成狼狈的模样却因为郭嘉唇角轻扬的弧度成了风流韵味。那双明明该永远充满算计的墨眸偏偏始终清澈,仿佛在告诉着旁人这双眸子的主人本就是个快意潇洒的人,和阴谋诡谲沾不上分毫关系。
郭嘉,真的与他预想的太不一样了。
“其实,嘉刚才犹豫的原因还有一个,”郭嘉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土,“万一,嘉刚把匕首刺下去,赵将军就下山找了来,那嘉可就性命不保了。
不过现在看来是嘉杞人忧天了。我们闲聊了这么久,也不见有人来寻,看来今天天黑之前,他们是找不到我们了。所以,不如孔明把匕首再给嘉让嘉后悔一次?”
诸葛亮直接无视了郭嘉最后一句话:“既是如此,那不如亮与奉孝先寻个地方栖身渡夜?”
郭嘉耸耸肩,表示默认。
见此,诸葛亮亦站起身,把白衣上的土拍了拍,然后往右边的路走去。
“孔明认识这里的路?”
“亮要是连这荒僻山野的路都认识,那就真成神人了。不过,亮可以夜观天象,星辰会为你我指引道路。”
诸葛亮说此话时,语气无比认真,信誓旦旦,倘若郭嘉双目失明看不到当空的骄阳,定会相信他的话。
“夜晚寒凉,又有野兽出没,这个时候孔明就不要开玩笑了。”郭嘉亦是严肃起来,“还是走左边这条路吧。”
“莫非,奉孝认识这里的路?”
“非也。不过,嘉在孔明醒来前,曾用野草占过一卦,卦象指引你我当走左边的路。”
“天象地势之争,这可就不好办了啊。”诸葛亮煞有其事捏着下巴思考了起来,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
“亮想到了一好办法。”
附耳说完那“天才”的办法,诸葛亮蹲下身,将匕首放到地上,握住一转,几秒过后,匕首停止旋转,匕鞘上张牙舞爪的蟠龙龙首所向,正是左方。
“看来还是嘉更擅此道。走吧,诸葛妖道。”
“那就有劳了,郭半仙。”
不知是命运的安排,还是郭嘉当真精通易术,最后两人真的在左边这条路找到了可以栖身的山洞,洞中还有柴火燃烧的痕迹,想来不久前应该有人曾在此栖身。等到二人拾完柴火,火光亮起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熊熊的火光将山洞照的亮如白昼,驱散了夜间山中的寒气。无聊之余,围着柴火坐在山洞中的二人,唯一能做的事情,也只有闲聊。
“说起来,荆州有许多都是避乱的北方人士,孔明是否与他们一样,并非荆土人士?”
“嗯。”诸葛亮点点头,“三岁那年,亮的母亲去世了,父亲又在亮八岁那年过世。当时家乡动乱不安,所以亮就带着弟弟随叔父辗转来到了荆州。”
“是这样啊。”郭嘉目光游离,似乎陷入了什么遥远的回忆,“那其实,嘉还挺羡慕孔明的。”至少,同样的处境,他还有弟弟,还有叔父,还有亲人在。
顿了顿,郭嘉回过神,又问道,“那孔明家乡是哪里?”
这次却换到诸葛亮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轻声道:“一个,奉孝一定记得的地方。”
“嗯?那会是哪里?嘉且猜一猜……”
“徐州。”
瞬间,山洞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闻柴火噼里啪啦的声响。
诸葛亮向若明若暗的火中丢进去一块柴,渐渐恢复了唇边的笑容:“奉孝别紧张,亮说了,离开家乡是因为父亲去世。那年亮才八岁,在徐州作乱,让徐州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是黄巾军。
山河凋敝,百姓流离,亮离开徐州前,便下定决心,有生之年一定要凭自己毕生所学,结束这个乱世。”
郭嘉暗暗失笑。当初在徐州大开杀戒的时候他都没紧张过,时隔这么多年他又有什么好紧张的。刚才,无非是陡然听到“徐州”二字有些诧异,想起了些久远的往事,一时出了神而已。也往火中扔了块柴,他继续随口与诸葛亮聊着天:“那么,刘玄德就是孔明觉得能够结束乱世的人?还是只因为刘玄德对孔明言听计从全盘信任?恕嘉直言,若是后者,那只是因为刘玄德别无选择罢了。孔明为此赔上一生,何必呢。”
诸葛亮却没有正面回应郭嘉的话,火光照在他如玉的面容上,光影斑驳。他似乎也陷到了昔日的回忆中:“奉孝可知,亮第一次与主公相见是何时?”
“三顾草庐,君臣相知。”郭嘉应答如流,“这点的情报,嘉还是查得到的。”
却未想到,诸葛亮竟摇了头:“事实上,或许连主公都不知道,在他来草庐前,亮主动去见过他。”说起往事,他的眼眸愈发的柔和下来,“那时,主公刚刚屯兵樊城,亮听了水镜先生的介绍,便去见了他一面。当然,亮用得并非本名,也带了斗笠。结果,不欢而散。”
“哦?”本来以为这是个君臣相知一拍即合的故事,听如此发展,郭嘉顿时一改刚才昏昏欲睡的样子来了兴趣,“孔明带了斗笠便不欢而散,后来草庐相见就相谈甚欢,莫非关键当真是孔明过人的容貌?”
诸葛亮笑瞪了郭嘉一眼,继续温声讲着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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