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待王凡走到船边,一个亲切的声音响起,而后吴亮点着了灯笼从船后让身出来。
王凡恭敬的见了礼,虽然对这老太监暗地里和自己联合的动机还没弄清楚,但现在是友非敌,该尊重的还要尊重。
见到吴亮,王凡也知道了这乌篷船里的人身份。
俩人照面打招呼,旁边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走上来,抱拳:“这位公子,例行下公事。”
吴亮沉声呵斥:“放肆,陛下见了公子多次,何曾搜过身?”
“还是搜一搜吧。”王凡将匕首拿了出来,老太监一愣,略微有些尴尬,心道:“这小子倒是一副机警的心思,到了这种地步,还揣着利刃。”
壮汉也有些意外,没想到眼前这个瘦猴一样病病殃殃,走路一瘸一拐的家伙,居然还带着匕首。
“防人之心不可无...”王凡往齐泰那边示意,吴亮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壮汉小心谨慎的搜完身,方才告罪退到一旁警戒。
“吴公公,在下先进去了。”王凡和吴亮又见了礼,方才撩开帘子走进船舱。
船内朱允炆背坐着,王凡刚想行礼,就听他冷声道:“别跪了,你身上有伤,坐着吧。”
王凡拱了拱手,坐在一旁。
船微微摇晃,烛光也跟着晃动,河水拍打岸边的声音哗哗的传来,在这寂静的夜里,十分的惬意。
过了好一会,朱允炆放下一本书,也不回头:“你知道我在看什么书么?”
王凡注意到他用的是我,而不是朕,知道这是在扮演常吕。
若是朱允炆,王凡没有和他任何交流的欲望。
但常吕,还是有些话想说一说的。
“不知道。”王凡摇了摇头,也很默契的没有用臣或者草民,朱允炆略微欣慰,他当了皇帝一年来,终于是知道了什么叫做孤家寡人。
“我还以为,知道我是皇帝后,不敢认我这个老师呢。”朱允炆的语气比王凡刚进来的时候缓和好多。
“读的《资治通鉴》。”朱允炆长叹了一口气:“这是历代帝王必须读的,我却不喜欢,可齐先生说,想要当好一个皇帝,必须要读。”
“齐尚书说的没错。”王凡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当初司马光编纂,就是为了“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
自从问世以来,属于历代帝王必读书籍之一。
王凡没有读过,但是听有声书却听了好多遍。
朱允炆笑了笑:“是啊,齐尚书一直说的,都没有错。”
王凡注意到,朱允炆一直称呼齐泰为齐尚书,却不如对黄子澄和方孝孺那么亲切的称呼为黄先生或者黄公,方先生或方公。
而且这句话的语气,怎么听怎么像孩子抱怨家长。
“可是你却有错!”朱允炆瞬间变脸,眼睛微微睁大:“朕让你不要胡说八道,你非要乱扯!”
“狗胆包天!”他甚至坐起来,指着王凡怒斥。
王凡不敢有任何的言语,朱允炆分裂的人格,这世上只怕自己了解了。
似乎当皇帝的都有些心理疾病,要不然也不会有伴君如伴虎这句话。
前一秒还语气缓和,下一秒就像是要择人而噬,王凡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一旦见到朱允炆,常吕就死了,哪怕他借着常吕的身份给自己说话,也不过是一时的兴起而已。
又连说了几遍狗胆包天,朱允炆坐了下来:“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又有了新的路子。”这句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自我安慰,王凡听不懂也不想愿意多想。
只想着赶紧出去,以后再见时...应该见不到了,自己再来看齐泰砍头,建文应该已经跑路了。
“你可知道,你不听话,在殿上胡说八道,朕为了救你,花费了多少心思么?”朱允炆并没有让王凡回答的意思,紧跟着道:“还算你有些良心,卖身为了救母,连太后都为你求情。”
“草民惶恐。”王凡懒得起来,惶恐完了之后假装咳嗽一下:我身受重伤,就不下跪了。
朱允炆也没放在心上:“但你的命只是暂寄在此处。”
“你可读过书?”
“读过...不多。”王凡知道这是又回到了让他考科举上,解释了下:“不过读的只是史书,对四书五经却没有涉猎。”
“可有什么心得?”朱允炆摆出夫子考教学生的语气。
提到自己的专业,王凡没有再敷衍,反而很真正的道:“以史为鉴知兴替,以史正人明得失,以史化风浊清扬。”
“嗯,倒是还不错...”朱允炆略微惊讶,而后将这句话记下来,看向王凡又板起脸来:“但想要考科举,只是看这些,却是不行的。”
“明年的科考,你是参加不上了,四年后,也就是建文五年,必须要考上。”朱允炆心里盘算着:“状元不能是你,如若不然,天下人会说咱们师生把国之根本当儿戏的。”
“探花,你也是不行的,瘦瘦弱弱,样貌虽然周正,却还够不上我大明探花的资格。”朱允炆有些嫌弃。
王凡心里不服气:“咱老王前世里那好歹也是十里八村有名的俊后生,怎么就不配当你们大明朝的探花郎了?”
朱允炆想了想,最后郑重的说道:“那就定个榜眼,这段时间你先自己看一看,拿出钻研史学的劲头来。待叛逆平了,回到金陵,我再找几位师父,虽然会帮你,但这应试却需要你自己拿出真本事来,只要中了进士,殿试上没有纰漏,朕便给你个榜眼。”
王凡见这位盘算的真像那么回事,实在是想告诉他,建文哪有五年啊,建文四年就没了,到时候就算真考了,那也得是朱棣殿试。
“听到没有?”朱允炆见王凡低头不说话,以为他不上心,声音有怒起来。
“是。”王凡恭敬的回应。
“莫要以为有朕护着,还有其他人安排,就掉以轻心。你若想在大明朝的朝堂上站稳脚跟,这进士是无论如何都要考下来的。”
朱允炆语重心长的说道:“方公便是吃了不是进士的亏,朕想要重用他都没有办法,只能做一下参议的政务,处理不了国家大事。”
“是。”
“好了,去吧,到了军中,不可拿着朕的名义招摇撞骗,若是被朕知道,定扒了你的皮充草!”朱允炆想起王凡的本事和胆子,黑着脸警告:“新账旧账一起算,谋逆也算上,把你在钱塘的家人全都拉去凌迟!”
“是。”
“等等!”朱允炆又拦住道:“我虽然对你严苛,但还是关心你的,只是有些难处,不能让你知道,若是到了军中让人欺负了,便说你是开平王的门下。皇帝虽然帮不了你,但常吕还是能护你着你一二的。”
“额...”一提到常吕,王凡内心一颤,他知道皇帝朱允炆让自己考科举,乃是把自己当做制衡齐泰和黄子澄的工具人,昨天吴亮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虽然这种富贵之路,天下很多人梦寐以求都求不来,但王凡却丝毫不在乎,更是很反感。
感觉像是别人养的蛐蛐一般,唯一的用处就是养肥了养大了,然后和别的蛐蛐咬个你死我活,最后哪怕咬死了对方,自己落得个残废奄奄一息,主人也只会感慨一句:可惜了我花了那么多功夫培养的蛐蛐啊。
但朱允炆最后这一句话,言语里透着的关心却是做不得假的。
“知道了。”一时间,王凡的心情很复杂。
他既讨厌朱允炆的性格暴躁和傲慢自负,又感慨常吕对自己的诚意,只能站起身行礼退出,走到门口,抬头看了朱允炆一眼,见朱允炆露出“常吕”的眼神看着自己,他定住了脚步。
“常先生也要保重身体。”王凡恭恭敬敬的拜了一礼,而后退身离开。
帘子撂下,不远处晃悠过来一个灯笼,正是吴亮。
“夜寒了,公子身上有伤,大意不得。”他拿着一件披风,主动给王凡披上。
“多些吴公公。”上船时,还没觉得冷,但从船舱出来,确实有些寒意。
真诚的谢了老太监,就听身后传来水花声,转头看去,就见刚刚搜身的大汉撑着乌篷船离开。
“陛下自登基以来,还是第一次深夜出宫呢。”吴亮感慨着:“公子在陛下这,真是简在帝心啊。”
王凡则没有说话,这种简在帝心,不要也罢。
他想到刚刚朱允炆说要把自己钱塘家人也都拉来凌迟——如此说来,原主家人还在?
也许是占据了人家身子的愧疚,又或许是原主的本能,一提起家人两个字,王凡心里有些期盼,想要去见一见,还有什么人。
但听朱允炆那意思,想必自己的家人应该是被控制起来了,朱棣靖难成功之前,他恐怕很难见到了。
也罢,无所谓了,反正自己从来没见过,朱允炆也不会对他们苛刻,甚至好生对待,等到靖难结束,自己衣锦还乡再见也不迟。
“公子也不用心急,听闻北方的战事并不顺利,只怕不用几日,曹国公就会离京了。”吴亮见王凡没有搭话,主动转移话题。
“但愿如此。”王凡心里很是别有,他实在是一天也不想和建文朝这群皇帝、大臣还有太监们一块玩了。
就没有一个正常的,前方战事不顺,怎么被你这么一说,听起来感觉很期待和开心的样子。
他心里算了算,今天是八月十六了,雄县之战已经打完,朱棣马上会在滹沱河给耿炳文致命一击,而后耿炳文退到真定后,坚守不出,燕军围攻三日不胜,于八月二十九日撤军。
紧接着,九月初,消息传到金陵来,李景隆连夜乘坐驿马奔赴前线,也就是说,自己差不多还要在金陵待半个月。
正好,从荆州要方孝孺的书信,正常来回也是半个月左右。
这半个月里,北方的战事,将成为整个大明最要命的事,皇帝和齐泰应该是没有时间搭理自己的。
王凡又和老太监说了会话,最后谢了吴亮的搭救之恩,方才上了徐增寿的马车离开。
齐泰和李景隆在刚刚自己上船之后就走了,是以秦淮河岸此时寂静无人。
徐增寿见王凡平安归来,松了一口气,终于露出轻松的笑容:“走,我带你去你的新家。”
说罢撩起缰绳,驾着马车而去。
所谓的新家,就在城门口的一处小院子,门口有人守卫,见到徐增寿前来,赶紧开门迎接。
徐增寿请了王凡进来,院子不大,却是一应俱全,还有两个小太监在一旁伺候,见到自己后,只是躬身行礼,也不说话。
“这俩人是哑巴聋子,吴总管专门派来照顾你的。”徐增寿解释着。
“天生如此,还是?”王凡皱起眉头来。
徐增寿则不以为然:“若是天生,怎么教他们规矩?像是这样的小太监,吴公公手下还有十几个呢。”
王凡听了,眉毛皱的更紧,他自问不是什么圣母心,也算不上什么良善之辈,前世顶多也就是个奉公守法,稍微有些正义感的人。
但得知这两个太监是被吴亮毒哑弄聋,心中对老太监的同盟之谊产生的好感消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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