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便起,侧过头去,气鼓了脸不想和他再说。
恰好楚楚事毕了,正安安静静等在院门口。
尹婵如见救星,攥了攥手,掌心细汗暂且不顾,飞快瞥了他两眼,便几近落荒而逃道:“我去寻阿秀了……阿兄告辞。”
不等他回复,扭头唤了声“楚楚”,拢起裙摆,跑向院门去。
到一半时突然停住,伫立在原地,欲言又止。
小院海棠盛香,路径幽幽,房屋瓦舍俱是秀美精致。
脚踩此院,脑中却全全被谢厌给她挑选郎君的话填满。尹婵险些忘了她今日原本想亲口问谢厌的身份,知道他的过去,了解他在原州如何。
可所有想法都一场空,面前是楚楚满腹狐疑的神情,身后有谢厌投来灼灼的目光,她沉了沉气,一时顾不得什么了,倏地转身。
回眸连谢厌的面孔也没看清,便张手拢在唇边,不管不顾地大声唤他:“——谢厌!”
鸟雀惊鸣,树叶沙沙声响。
谢厌被她的声音引得下意识上前,痴痴动了两步,才顿然发觉尹婵离自己还很远,隔着青石路,中间有葱茏草丛和几株高高的海棠树。
他的太阳隐没在花草树梢间,施舍了他藐小黯淡的一束光。
……
第一次从尹婵的口中听到“谢厌”二字。
她唤得很急,清涧成了悬崖瀑布,不改轻灵秀婉。
轻念着的两字,是独属于他的,旁人都抢不走。
带着稍稍的恼意钻进他耳朵,比白延山的雪落松枝,古赢海的鱼跃鲨鸣,落日下游子低唱,云雾间的雨水哗哗都要动听无数。
幼时,自记事起,他便同信阳候厌恶他一样,厌恶这个生来带着怨恨的字眼。
但从未想过改名换姓。
人们饱含恶意地呼喊“谢厌、谢厌”,一边打骂羞辱。
到极致,恨不能把这二字扯上云霄,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名谢厌,憎恶之厌,是被弃如敝屣的存在。
仿佛声音喊得越大,原州人尽皆知,他就合该不容于世了。
七八岁的年头,果真原州无一不晓谢家有个被遗弃的鬼脸,是不详之人,能离多远就多远,没法离开便可打可骂,凭他孱弱无依,谁会出头。
谢厌挨着羞辱和踢打,不再管顾身体的疼,近乎病态地去听清他们口齿间的两字。
这么多年,他从最初的依稀记得,到后来听得真切明白。
每一人的音色、发声、调子乃至气息都截然不同。
他暗暗烙在心口,后来循着记忆找到了所有人,冷冷讨还曾经的欺辱。
可尹婵除外。
她呼唤自己时,连秽恶的“厌”字,都变得甜润悠扬,蘸了糖裹了蜜,尾音带着俏生生的欢喜。
于是他站定,遥望尹婵柔曼清瘦的身影。
他听见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这里不好,我不要住。”
谢厌只见她蹙眉,看她抿唇,瞧着她心绪并不开怀,什么都不加思量,急冲冲地脱口:“你喜欢哪里?我来安排。”
尹婵神色一僵。
意想中的不快并没有发生。
谢厌好像从来不会对她生气,一如既往地百依百顺,尹婵说不出是喜是怨。
既唯她是从,为何偏偏不顾她心思便说什么谢歧,什么原州儿郎。
尹婵不自在地低声嘟哝,眼看谢厌严肃也认真,好似又在给她思索去哪个院子住更好了。
无名的羞恼浮上脸颊,她快弄不清自己何来的脾气,复又委屈地喊了一声“谢厌”。待他看过来时,手指颤颤巍巍一转,指向隔有一洼乌漆漆莲塘的破旧院子。似乎和谢厌较劲一般,急红着脸,嗓音变本加厉地更大了:“那……那处便好!”
周遭一时安静下来。
尹婵想,他总该知道自己不好惹了吧。
那院破败不堪,拾掇起来可难上加难,谢厌既要顺着她,且便瞧他如何顺。
……她不是非得住去的。
只看谢厌知不知自己正委屈,若他、若他能想清楚适才哪些话错了,自己定不会给他惹麻烦,非要劳师动众换院子。
这事办得极骄纵,左右,她都认了。
硬着头皮抬眼,原以为能见他“幡然悔悟”或“千依百顺”。谁知,谁知……
他脸红个什么劲儿?
瞧,那疤和胎记都扭捏得哪像正正经经的伤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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