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露重,慕卿在帝王休憩的暖阁前不过站了半晌,衣领下摆已经凝上了细细的露珠。暖阁里传来不轻不重的一声咳嗽,预示着皇帝已经起身。在进暖阁前,近侍已经替慕卿擦去衣上露水。他撩帘子进去,皇帝正睡眼惺忪地让近侍戴冠,见到慕卿进来,眼神也亮了,清醒了许多。
“慕卿来了。”皇帝一向叫他慕卿。他的名字很有意思,慕卿慕卿,卿本就是君王对臣子的爱称。皇帝这般唤他,含有十足的亲近之意。
因为皇帝忽然看向慕卿的方向,伺候戴冠的近侍没掌好力道,拉重了带子,皇帝头皮一紧,下一刻便重重踢向那个近侍。
“下手没轻没重的,要疼死朕吗?”
近侍被踢了一脚也不敢喊疼,爬起来不住地向皇帝求情:“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求皇上恕罪。”
慕卿眼尾一扫,早有太监拖着这个近侍出去,他上前,亲手替皇帝戴冠。
“皇上息怒,不过一个小太监罢了,也值得皇上动气。”
可是皇帝的怒气并没有平息下去:“朝堂上有那些文臣武将同朕作对,下了朝还有这些没眼色的东西惹朕生气。”
慕卿将帝王冠冕上的组缨抚顺,视线不着痕迹从冠珠到到殷红的组缨顺滑而下,端端地落在皇帝尤不平顺的眉眼。他的话语轻缓柔顺,像一汪温和的水:“这么些个奴才,身家性命都在陛下的手中,陛下若不顺心,打杀了就是。”
他轻描淡写地说出打杀二字,好似说的不是一条人命,而是一样无足轻重的物品。
可帝王的面色却渐渐好了起来,皇帝笑起来:“慕卿说的是,不过是家养的奴才,何必值得生气。”随后他话锋一转,看着为他整理衣饰的慕卿:“那件事办得如何了。”
东厂提督夤夜而来,皇帝其实已经明了那件事成了七八分。
慕卿垂眸拱手道:“臣幸不辱命,将陈家一干逆党捉拿归案。”
室内静默了一瞬,而后皇帝舒心的笑终于出来了,他拍着慕卿的肩,连说了两个好字。
“慕卿不愧是朕的左膀右臂,这件差事办得好极了。”
慕卿的唇角也浅浅一弯,露出浅淡的笑意来。
陈家指的是陈阁老一家,位列三公九卿,在前朝也是何等风光的清流贵胄,可惜站错了队,在皇帝还是二皇子的的时候,就对这位推崇五皇子上位,顽固不化的陈阁老恨之入骨。如今一朝上位,更是第一时间要清算这位阁老。
但要清算也不是即刻就能清算,得有个正当的由头,稀里糊涂下旨捉拿,要引起朝野纷争。所以,找由头罗织罪名这事,就落到了慕卿头上,东厂最擅长的也就是这桩事。
慕卿也在短短时间内,安了个谋逆的罪名在陈阁老头上,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陈家一干人等全都捉拿归案。
皇帝出了一口心头恶气,对慕卿说的话越发真心实意起来:“卿为朕之肱骨,此番有赏,重重有赏。”
慕卿的话语依然谦逊柔顺:“能为陛下效劳,已是给臣最大的赏赐。”
暖阁内地龙融融,室内暖意蒸腾,将君臣的眉眼轮廓都柔化成和煦的模样。皇帝亲手扶着慕卿的臂膀,感慨道:“这些年来,慕卿为朕担了多少骂名,就连办了夏大海,你干爹那件事,朕都记得。”
慕卿抬起眼,原是森森寒意的眼在皇帝面前秀目温和,每一处都写着对皇权的顺从。
“这是为臣之道。”他平静地说。
走出暖阁后才知晓外头下起了雨,秋雨缠绵,簌簌地落在乌瓦上。随堂早已撑起伞,弯腰举着,一步步随慕卿从台阶上下来。雨势不大,却分外细密缠绵,慕卿腕上檀香的手串,那一截琥珀坠脚连着黄穗,被雨丝勾缠了去。
慕卿的面色沉静下来,褪去皇帝面前的谦和温顺,宛若一个文弱书生的模样,现在的他恐怕才是真实的他,冷淡,凉薄,仿佛万事万物都不入眼中。
随堂一面撑伞,一面觑着慕卿的面色,小心地回话:“大人,萧少监那边来报,陈家那干逆党一直不肯松口画押,尤其是陈阁老,锯嘴葫芦一般,宁可挨饿受冻,也不肯多说一句话。”
“况且他年纪确实大了,萧少监怕——”
“怕什么?”慕卿抚着檀香手串上的杯雨丝浸润的黄穗,嗓音凉薄,比之冰上的寒气还过犹不及,“还需我教他如何审讯,按东厂的规矩办事,老老实实说不出话,就不需老老实实说,下到东厂的大狱,还能指望人能全须全尾地出来?”
听到这话,随堂已经明了陈家已然命不久矣,他打了个冷战,面上还是带笑:“大人说的是,自是按照按规矩办事。”
见过督主多次了,还是无法将这个面目俊秀雅致的年轻人同心思手段狠辣的东厂督主联系在一起。可这两个确确实实是同一个人,毕竟他可是亲眼见到这位督主,是如何在东厂大狱中,将前任督主的皮肉一片一片割下来。血溅了他满手满身,他也不为所动,手上的刀依然稳稳地在前任督主身上划下。
再不敢想下去,随堂晃了晃脑袋,将所有杂念摒除掉,一心撑伞跟在慕卿身后。
***
慕卿送给扶欢的游记,扶欢这几日日日不离手,当然,这不离手指的是在教养嬷嬷眼皮底下之外。宫中的教养嬷嬷,个顶个的严肃,公主的一言一行都要合乎她们眼中的规范,若是行差踏错,就会肃着眉目,语气恭谨地要求公主改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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