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柔早晨从二楼下来时,酒肆里已经坐了好几桌客人。神色各异的男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微妙尴尬的气氛弥漫得满屋子都是。

她一步步向下走,越来越觉出不对,似觉身后亦有人窥伺,回身看,二楼一个青年男子若无其事缓缓走过她门前。二楼只有三间客房,怎么会有陌生男子?看他形容,并不像是茶房之类,春温秋筠二人眼中亦流露出警惕之色。主仆三人加快脚步朝外走。

跑堂迎过来:“燕夫人要退房吗?”

宋柔点头:“林公子还在吗?”

“不在了,一早就走了,夫人的账已经结过了。”

“是林公子结的吗?”

”啊,不是,是燕公子结的账。”

宋柔皱眉:“他来过”

“是的,今晨派人来过。”

宋柔环视大厅里坐着的人,唇角噙着冷笑。

小二将她送到门口,等待在一旁的车夫谄媚地道:“夫人,坐车吗?燕尚书已经将一切都给您安排好了。”

宋柔没搭理他,带着春温秋筠直直地上了大街。

走出支路,金尘观大街上拉生意的马车轿子不少,各色各样,有的轿子上装饰着八卦、镜子,有的马车上坠着香包和通草花,不一而足。宋柔有些迟疑地张望,虽然已经执意和燕家决裂,但是面对这个热闹的世界,她其实还是有点没准备好。她从前心里一直惦念林月夏,总是做着不停的有关他的梦,但是看到林月夏昨夜的态度,她知道自己也许太想当然了。

斜前方过来一辆黑色车帘的马车,车身侧架上别着一小束李花,拉车的老汉正往这边张望。

宋柔整个人被那束李花吸引住,怔怔看着,除了母亲,谁会拿李花做装饰呢?这种花美得淡然不起眼,却是母亲喜欢的,宋府里母亲园中养了两大树,春天时母亲喜欢用一口青花大瓶,插上长长数枝,美得散漫中透着恣意。她知道,金尘山花田里亦种了许多李花,此时正是开放季节,但是寻常农户为了护果是不允许旁人随意攀折的。

秋筠见她眼神,连忙把车叫住了。

“阿伯,去凝山吗? ”

老汉笑呵呵的:“凝山虽远,只要价钱合适,自然是要去的。”

秋筠望着宋柔,却见她聚精会神地盯着马车上挂的厚重的帘子,屏息不说话。

秋筠只当她无异议,谈好了价钱,就要扶她上去。谁知宋柔轻轻推开了她,那一下暗中蓄着力,秋筠诧异地缩手。

宋柔心跳得很快,手小心地撩开一点车帘,一只脚登上踏板,前面的马动了动,她重心不稳差点一个趔趄,心中恼怒,恨自己关键时刻总是这般沉不住气,眼看就要摔倒,车中如有一股力将她拖了进去,是一只手,一只温热而有力量的手牵引着她让她稳稳坐下,她抬眉,那人已经放开了手,一身布衣,一根木簪,正是林月夏,宋柔眼中含泪,二人相顾无言。

随即,春秋二婢跟着上了车子,俱是一惊,但都不声不响地坐在了二人对面。

良久,宋柔道:“所以,你昨夜那么说话,是因为知道这里到处都是他的人?”

林月夏点头:“不光有人监视你,亦有人监视我。”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是为了我?”

林月夏听到这句,心中有几分哑然失笑,脸上却只是温和:“如今你我的处境,若求保全,必须处处小心。”

宋柔伸手握住林月夏的手,眼中落泪:“月夏哥哥,是我害了你,燕家会不会要杀你?”

林月夏将手轻轻抽了出来:“我不会有事的,你放心。”他想了想,加上了一句话:“我会为师父报仇的。”

宋柔听到这里,心中一荡,一股热流在身体的某一处奔涌,她没有看错他,她知道不论他表面变得如何,他都是小时候最值得依靠的那个月夏哥哥。

“你此次回凝山,不可再莽撞冲动。”

宋柔不再纠结此前情情爱爱,吸了吸鼻子:“你也要小心。”

林月夏点点头,从袖中掏出一张叠着的纸:“帮我看看这个。”

宋柔打开,一张簇新的宣纸上,用朱笔画的符咒。

“这是我照着描的一张符咒,你能看得出来这上面写的什么吗?”

宋柔对着光处细细查看,微微皱眉:“这是一张除障符。”

“除障?”

“是的,是一种为他人祈福的符咒,所求的是……依照上面所写,是祈求某人一路青云,愿意用性命为某人扫清障碍。”

林月夏皱眉,这和他想象的未免太不一样。半晌道:“这个人是谁,里面有写吗?”

宋柔摇头:“未在符咒里,怕是在祈愿者心中。”

林月夏心中颇为诧异,脑中浮现金六娘奇怪的言行。金六娘舍命相求的居然是这个?而且,她未死,这符咒就更是无法成立了。

还有她提出来的奇怪交易,她似乎并不知道符咒的内容,而她所说的,她知道的究竟又是什么?

“不知道可否存在这样的情况,祭司在祭祀仪式以后不记得自己的行为,甚至不记得自己所写符咒的意义的。”林月夏问道。

宋柔皱皱眉:“我倒是听说过因为祭祀没有成功,疯掉的女子。”

林月夏不语。

整件事都诡异非常,先是自己刺杀余葆失败,随后又牵扯出奉阳李三姑,现在看来余葆所担心的确有其事,但是金六娘会不会只是个疯女,而整件事和余葆并没有关系?如果是这样,燕亭洲为什么会亲自过来?若不是冲着宋柔,难道是冲着自己?而他今夕的情况和燕家对比,并没有什么可比性。

他心里思考着,只觉得几条思路都如一盆将熄的火,明了又灭灭了又明,看不分明,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了。

此时突然听到外间老汉和跟着车的声音:“前面要过金门洞了,有些颠簸,姑娘们须得坐稳些。”

金门洞原是一处废弃的城门,是金尘山出城的必经之路,马车速度开始加快,外面的光线越来越暗,宋柔知道分离的时刻要到了,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伸手抱住了林月夏,似是想起小时候母亲离去的场景,以及遇到诸般解决不了的问题的场景,林月夏总是陪在自己身边,她的眼泪如断线珍珠一般,手臂越搂越紧,不愿意松开。

林月夏似乎不习惯,但并未表现得十分排斥,但到底停了一瞬,轻轻拉开她。

外面漆黑一片,车帘一闪,林月夏跃了出去。车子轻快地向前行进,从那漆黑门洞穿出。

宋柔擦了擦泪,掀开车帘留恋地往回看,那城门洞里来来往往有几个行人,却没有看到林月夏的身影,春光正好,她的心境却凄凉中夹杂着希冀,绝望中还有一点暖意,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便只能附身低声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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