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棺材里抱出来的贺西州还是个需要喝奶的孩子,卫允虽然一个月下山一趟,到邻近城镇采买些吃穿,不过隐山上这些人都练过辟谷,吃饭穿衣不是为了温饱,所以存的不多,再说一个牙都没长的孩子,也不能跟着喝小米粥。
不知道是不是两百年光阴在贺西州身上烙下了早熟的影子,他哭得很少,从棺材里出来时伤心欲绝地嚎了小半个时辰,怎么哄都哄不好,就在施月涵差点动手将他砸晕时,贺西州又睡了过去。
自此后一天时间再也没有哭过。
卫允带着施月涵下山去买羊奶,他原本属意宣菱,毕竟宣菱几天之前还是个普通人,活在繁华的尘世间,而施月涵自小就长在隐山,没有半点养孩子的常识,六十年前甚至以为凡人从百米悬崖跳下去死不了,并因此在卫允眼中当了许久的缺心眼。
只是宣菱落下了很多功课,的确需要开小灶才能跟上,云时微又坚持她留在山上照顾贺西州才是最好的,避免小娃娃尚未长大,就被他的师父和二师姐“残害”。
就连宣菱也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十六岁,大靖没有逼人早婚的习惯,家中长姐尚未找着心上人,而府里最接近婴儿的就是一窝没断奶的小狗,就这,她还晋升为隐山上最会带孩子的人。
此刻,宣菱坐在桌案后头,一手推着摇篮,一手握着笔,逐渐怀疑自己落进了什么陷阱里。
按大师兄的说法,他五岁入门,二师姐更是在云时微手边长大,这一前一后两个孩子总不至于几天就长成而今的个子,师父应该有经验啊?
宣菱走着神,头顶被书轻轻敲了一下,她的笔尖原本正对着纸,这一下敲得手抖,在上面留下道走龙蛇的发呆证据。
“想什么呢?”云时微问。
她坐到了宣菱对面,这条桌案并不宽,稍一动弹彼此的眼神就能相撞,云时微干脆将手里的书放了下来,专心问宣菱,“有心结?”
宣菱不知此事该从何说起,自她上山开始,一切发展如同梦境,就算她此刻坐在这里,冰冷的桌案和山顶呼啸的风都如此真实,宣菱还是觉得有些飘飘然,心在半空吊着,落不到地面。
隐山上原本有专供弟子学习的建筑,不出所料的毁于一旦,宣菱呆的这个是座凉亭,凉亭虽然不大,只放几个桌案还构不成问题,四面无遮挡,前后连着木制走廊,而下面是条奔流不息的河。
云时微手上拿得书也非《老子》、《庄子》、《淮南子》,而是隐山自己编撰,最适合刚入门的弟子,云时微这个师父看着有些随心所欲,但授课的本事还不错,有条有理不急不缓,偶尔说到过于晦涩的部分,还停下来问一问,“能听懂吗?”
这些东西跟宣菱之前学的并不一样,宣菱在私塾里读得是“何以利吾国,何以利吾家,何以利吾身”(注1),在家中则教“天不变其常,地不易其则”(注2),而今却要将这些都推翻,宣菱说不上难受,但也察觉到了各种先贤在自己头脑里打架的光景。
“当日闯进我家中大肆杀戮的是个修道者,”宣菱目光垂落,盯着脏污的纸面,“我曾发誓报仇,而今心念未改,但我也不想跟她一样,成为追逐天道,枉顾人伦的刽子手。”
她沉默片刻,声音压得更低,“师父,你证道路上,有没有牵累过无辜之人?”
“有。”云时微回复得毫不犹豫,她握起宣菱的手指,将其按在自己额心,那枚早已隐下去的花鈿重新浮现出来。
云时微道:“你曾说,我额上这枚花鈿像疤痕,它的确是疤痕,是我做了一样不可饶恕的事而留下的疤痕,也是一种惩罚,不仅如此,我也曾渡过劫。”
就算这些都不提,她也参与过两百多年前那场大战,又有多少人,多少谨小慎微,过着寻常日子的人死在那场大战中。
宣菱其实早就料到结果,她只是想不到云时微竟回答得如此直白。
“所以啊,”云时微双手捧住了宣菱的下巴,让她直视自己,“小傀儡,你若觉得这样不对不好,你就要找一条属于自己的证道之路,去告诉天底下所有修道之人你们是错的,心存怜悯不是拖累,凡人短短数十载光阴也值得尊敬,并且当你踏上这条路时,就一定要赢。”
“你若输了,就是个引以为耻的笑话,后来者会戳着你的脊梁骨,继续唾弃伤害跟你一样的普通人。但是宣菱,你也别怕,如果你真的找到了这样一样路,师父这身老骨头愿为你开天辟地。”
云时微给出的承诺过于郑重,她翘起小指,在宣菱眼前晃了晃,“拉勾?”
“我不是小孩子了,”宣菱嘟囔着,还是拉了上去,“说话算话吗?”
“说话算话,”云时微笑了,“现在可以专心念书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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