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得胡言乱语!”山简站起身,剑拔弩张望着王济道。

王济自知失言,惶惶不安地朝山简失礼道“愚弟昨夜喝太多,没睡醒,多有得罪,望季伦兄海涵。”

山简脸上怒气未减,拂袖转身,正要叫他“滚出酒庄”,山仙却一脸病容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此时已日上三竿,骄阳透过在大槐树枝叶间的缝隙,直直照射在山仙的脸上,光怪陆离,又白得几乎像下雪了似的。

王济有些惊喜地站起身来,笑道“怀川小郎君也在啊。”

山仙走近了看清王济的样貌,顿住脚步,施施然朝他二人行了一礼。

山简皱眉望着山仙,沉声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王济有些疑惑地望着山简,又一寸寸望着如冰雪般冷峭的山仙,恍惚又想起那日梨园外蹲在墙根底下拾落花的姿容俊美的外甥卫叔宝,现世与回忆自然地重合在一起。

两个不同性情,不同样貌,却一样年少清绝,不染凡尘,灵气逼人。若揽弓挽剑站在一处,仿佛从亘古洪荒穿跃而来,驾朱雀,驭青龙,穿过浩瀚苍霞,穿过重楼迢递,穿过千年尘沙。所到之处罡风四起,雷电期天,滚滚烟云疾速翻卷后退,渺无人烟。

独他二人头顶辉煌夺目的日光月华,踏破不算更迭变化的山山水水,白衣遮天,并肩而行,无边落雪吹墨发,枝头微雨潇潇下。

王济看得发愣,心道这样的人也难怪舍妹春心荡漾,叹了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凝神屏息对山简道“宫中传出消息,陛下今晨降诏革除刑狱六司杨文宗官职,以勾结楚王司马玮策划谋反之罪及构陷卫氏一族等多项罪名,将其斩首示众,夷灭三族。另在齐王殿下的举荐下,任命元城孝廉李雄为新任刑狱六司总监……”

山简大喜过望,喜极而泣地看着山仙,山仙则收起漆黑湿润的目光,吸吸鼻子别开了脸。

王济莫名其妙地望着这对“父子”,又挪步跪坐回席子上,幽幽叹道“杨文宗这一死,满城欢呼,都道其死得其所,死有余辜,死不足惜……”

说着这里,又见二人四目相对,欲言又止,并没有在意他的话,不大高兴地敲着棋桌,道“喂,季伦兄,令爱山泷灵据传貌若天仙,这下子平白没了夫婿,你可得回府去看看,若是与那杨文宗有些剪不断的情意,书信往来什么的,听到这消息恐怕会起了轻生的念头。”

山简紧蹙的凤目微微舒展开来,难得地浮出一丝笑意,蓦地抓住了山仙的手,拉着他并肩坐到了槐树下。

“小女泷儿不会轻生,泷儿高兴还来不及。”山简搁在棋桌下的手握着山仙的指尖微微颤抖起来,把眼瞧着山仙,“仙儿,你说,她会开心的是吧?”

山仙怔怔地盯着眼前纷乱摆放的棋盘棋子,凝望着山简的眼神,局促地道“川儿与杨使君交集不多,但川儿深知其秉性。他是倚仗权势不假,不过头脑简单,罪不至死,就算死也不必牵连三族。今上这罪,降得委实重了些。”

归根结底,必然是帝君司马衷与帝后贾南风联了手,想除掉在善弄权术的杨氏大族,所以微服出巡。而她的一番言论成了司马衷下定决心的最后一击,是她害死了杨文宗。

下一步,真不知道这位在大臣面前装“憨猫”的司马衷又想摆弄谁。

山简只当山仙是太过激动,不相信王济所云,想了想又道“仙儿若是不信,替泷儿担心,为父这就与你一同回府,仔细打听打听。”

山仙却缓缓地抽回手指,淡淡地道“不必了,川儿与五妹泷儿最是要好,川儿知道泷儿与那杨文宗素不相识,亦无书信来往。杨文宗死了便死了,泷儿那里,川儿自会替他另寻一位如意郎君。”

“那就好那就好。”王济连连点头,见山仙怡然自得地坐在那,又忍不住咧嘴笑道,“说起来,怀川小郎君也到了束发之年,可有钟意的小娘子?”

山简剧烈地咳嗽了一下,瞥了山仙一眼,山仙两手握拳捶着膝盖,直起腰,挺了挺平如端砚的胸膛,呵呵笑道“还没有……”

王济眯眼一笑,埋头喝了一口酒,露出两指指着山仙“怀川小郎君此等姿容竟还没钟意的,既然这样,王某倒有一段姻缘要许与怀川小郎君。”

山简拒绝道“不可!”

山仙微笑道“是谁?”

王济眯起狭长的桃花眼,斟酌着道“正是舍妹阿沁,今年年底及笄,对怀川小郎君,甚是思慕……”

山简不等他说完,甚是气恼地瞪着王济“王小娘子自小体弱多病,前些日子还大病了一场,差点……听闻现在还躺在床上昏睡不醒吧……小女……咳,犬子仙儿要娶也该娶个身康体健的,这桩婚事还是算了吧。”

王济面朝山简垂首行了一礼,颇为赧愧地道“王某知道此举有失分寸,不过……舍妹是真的对怀川小郎君动了情,她也确实疾病缠身,命不久矣……她近日时常念叨着,此生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嫁给怀川小郎君……”

山简的脸色瘆人,白了王济一眼,没有说话。

王济转而又望向山仙,低头又行了一礼,嗫嚅道“王某方才的话还没说完,舍妹病情日益重,清醒的时候总想着你,王某起先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可现在医工们都束手无策,只怕是时日无多了,连路都走不动了……”

“王某方才斗胆提及此事,诚然知道强求怀川小郎君八抬大轿迎娶过门是不可能的。王某这厢代舍妹求小郎君,也只是希望小郎君能去见见她,说说话。穿一两件喜庆点的衣裳,关起门来假意拜个堂,不需要聘礼什么的,就是做做样子,可怜可怜她,了了她在凡尘俗世的一点子心愿,让她安安心心地走罢了。”

山仙轻声咳了一下,伸手扯了扯山简的袖子,小心翼翼地道“父亲,要不……”

“不行!”山简眼底一片寒凉,抽开袖子站起了身,径直地去往酿酒房。

王济跪在竹席上,枝头有几只麻雀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叫着,叫得令人心烦意乱。

“聒噪!”王济懊恼地从棋盘上抓起几颗棋子,往树上一抛,惊得那几只麻雀呼啦啦飞走了,连带着落下一阵树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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