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彝静静伫立了好一会儿,自觉得好没意思,叹了口气,慢慢走到床边坐下,换了一副温柔的口气,推了推裴浚的胳膊,道“喂,你刚刚……有没有受伤”

裴浚不轻不重地“额”了一声,他深知桓彝看似温柔的话语其实都只是临走前的过程而已,心下早已是对桓彝失望透顶。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桓彝笑眯眯地握住了裴浚的手。

裴浚转过身,目光空洞,声音微颤“茂伦,我不想治病了,我们一起回书院去好不好”

桓彝脸色一变,怒瞪着他道“当初说要来的是你,现在说要走的也是你。病都没看好,你回去干什么,回去等死吗”

裴浚双眼一红,掩口咳嗽道“可我带的盘缠已经不多了,前几天当了身上的玉和几件衣裳,咳咳……交了七天的房租,现在只剩下一两八钱银子了,没有当的东西了,再不走,我怕回不去了。”

桓彝白了裴浚一眼,站起身,叉腰道“你是想气死我是不是,我都说了你没钱和我说呀,真是的。”

裴浚赌气道“那是你的,我不用。”

桓彝气得又白了裴浚一眼,将手里的折扇“刷”地合在一起,塞进裴浚怀里,恶狠狠地道“给你,这把扇子是叶荷华的封笔之作,够你换几百两银子了吧。”

裴浚握着扇子,没说话。

桓彝在屋里坐了一会儿,无事可做,待裴浚迷迷糊糊睡着后,他方才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关好门窗,如获大赦一般照旧往湘春馆的方向跑去。

之后两天,裴浚吃住都在屋内,再没出门,眼看着端午节到了,外面人声鼎沸,裴浚躺得竟有些手脚乏力,头晕脑胀。

原以为日间休息一阵就好,谁知道到了晌午,小腹一阵阵的抽搐,实在疼得厉害。

客栈小二见裴浚不出门,提了几个粽子上楼进门,摸了摸他的额头,担忧道“你这是发烧了吧,怎么不去找医工看病呢,同你一起来的那位郎君呢,怎么都不见人影啊。”顿了顿又道,“要不,我帮你叫他回来吧。”

“麻烦他做什么,咳,他忙着呢……”裴浚有气无力的爬起来咳了一声,捂着小腹趴在床沿上一口一口的喘着气,红着脸咳嗽道,“而且我的病,咳咳……不,不是发烧,平常的医工治不了。”

店小二无奈地摇了摇头,下了楼。

天快黑时,裴浚拆了两个早已放冷的粽子吃了,才抱着被子阖眼睡去。

可是约摸睡了不过一炷香时间,他又醒了,望着桌案上的羊油灯燃尽,灯芯又短了一截只剩下一点点微弱的光点,最后那一点光也消失了。屋里彻底黑了下来,无边的黑暗像潮水一般淹没了裴浚。

“茂伦,茂伦……”裴浚抓着被褥,满头大汗,无意识地叫唤着。

店小二跌跌撞撞地提着一个灯笼进来,放在桌旁,趴在床沿上,关切地道“你那位郎君还没回来啊。要不,我还是去街上给你请一位大夫吧。”

裴浚勉强抬眼皮看他,喘着粗气,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呆呆地道“你说,我要是死了,每年的清明节,会不会有人给我扫墓呢”

店小二有些慌神“我……我这就去帮你把你那位郎君找回来……”

说完,头也不回的就跑出去了。

裴浚望着乌漆墨黑的帐顶,难过地笑了,双眼干涩,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心想,他怎么会知道桓彝在哪呢。

又不知睡了多久,约摸一个时辰。裴浚又醒了,这回是饿醒的。身上仅剩的一两多的银子是留着回去的路费。

裴浚是第一次来洛阳,原本预计的钱是够用一个月的,但到了洛阳他才知道物价贵得离谱,根本没有桓彝形容的那样容易生活。

他很后悔当初没有带陪读的书童一起过来,至少他想回去的时候可以说走就走,可现在他哪也不敢去。

洛阳城太大了,市井如云,大道繁华,四通八达。对他来说,陌生至极。他唯一熟悉的地方是桓彝带他去的当铺,另外就是偷偷跟踪桓彝去了一次湘春馆。

他想回去,可是长路漫漫,又害怕路上出了什么岔子。可若是继续待下去,他心中的不安就会愈发强烈。

裴浚没有知觉的,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不知不觉走到了之前去过的那家当铺门前。裴浚没有提灯,借着月光拍了拍当铺的门。

开门的是个老瞎子,白天他的身份是在集市上靠算命为生,到了晚上,他脱下道袍,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虽然在人眼中还是个瞎子,但是从他步履从容和微微扬起的嘴角可以看出,他是个精明能干,且经验老道的掌柜。

“魏掌柜,这把叶荷华叶先生的扇子能当多少两银子”裴浚从袖中拿出一把绘了墨菊的扇子,从没有完全打开的门缝递了进去。

魏老瞎子握着扇子,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像吸取新鲜花香的蜂鸟一般,从扇骨、扇面到山钉,一件也不落下。最后,他将扇子还给了裴浚,指着他道

“这扇子不是叶荷华的作品,是临摹的,而且还是用过的,最多就值一文钱。你要是缺钱,这几文钱当白送你的吧。”说着递出了三四文钱。

裴浚呆呆地站着,没有接那钱。

他羞愧地将扇子重新放回了袖中,慢慢地往回客栈的路走,歪歪扭扭的脚步,瘦削的身骨,薄而廉价的长衫,失魂落魄的眼神,像极了一个流落街头的乞丐。

裴浚再次来到湘春馆,径直去找那天遇到的那位美少年。在美少年的带领下,裴浚来到一扇紧闭的房门前。

屋内春光旖旎,檀香外泄。

美少年拉了拉裴浚的袖子,低声道“我只能带你到这里了,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说完,美少年踮着脚尖,翘着兰花指轻轻地走开了。

“桓哥哥今晚请人家去哪吃饭呀”一个娇媚的声音说。

“你喜欢去哪吃就去哪吃。”桓彝满口应承着。

“叫上和你一起进京的那位裴小郎君吧,昨儿我听别人说他比我长得好看,我倒要亲眼瞧瞧他,到底美成什么样。”

“叫他做什么,一个病秧子。听人说呀,和他的家族有关吧,人才辈出,应该是他家祖先拿命和上天交换的一种诅咒吧,根本无药可救,从小就是个药罐子,没什么好看的。”

“可那个店小二说他病重呢,桓哥哥就不回去看看他”

“可别,一回去看见他哭哭啼啼的我就心烦,还是陪着你们一起说笑解闷好玩许多。”

“这样呀,那还得多谢桓哥哥捧场咯。”

欢快的笑声利刃一样刺遍裴浚的五脏六腑,他像是被一个大钉子从头顶敲穿脚底板,钉死在地面一样,直至桓彝袒胸露腹,拥着一个少年郎拉开房门,他也一动未动。

他忍着,憋着,心如刀绞,抖着手从袖子里将画了墨梅和墨菊的两把扇子掏出来,缓缓地横着搁在了桓彝的手里。

桓彝神情极为漠然地望着裴浚,对于这样的情景似乎已经早就习以为常。

“桓学兄,我先回去了。”声音极轻,轻到裴浚都以为自己是不是没有张口。

那四个字更像一种无所畏惧的救赎,对于他当初不顾家人反对,非要追随桓彝去萧山书院读书的应承担的后果,他甘之如饴。

他像是忽然大彻大悟了一般,睁着眼睛以一种绝不后悔的姿势转身走开了。

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

想到这句话,裴浚还是流泪了。

他低着头,捂着腹部,强作只是腹痛,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湘春馆。

“他真的长得比我好看呀……咦,桓哥哥,他走了,你不去追吗”少年郎望着裴浚远去的背影道。

桓彝眯着眼睛,凑近少年郎道“不用追,他正生气呢,我要是追回去,肯定又看见他在哭。还不如让他哭一晚上,明天就好了。”

少年郎盯着桓彝的脸,轻声道“桓哥哥,我总觉得,这裴小郎君对你,不像是闹着玩的呢。”

桓彝慢慢地将两把扇子插到腰间,复又握着少年郎的手,满不在乎地笑道“那又怎样我和他,哼,怎么可能,我将来可是要继承家业的人。他嘛,生怕自己活不到成亲生子的那一天,非拉着我做垫背的,鬼知道他是何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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