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君见他坐起来，提着灯笼往门外走，忽然在背后叫了乐广一声：“叔父，你还答应借我五十两银子的呢。”
乐广登时愣住了，像个木偶似的僵硬地转过身，气得发笑道：“你倒是还记得五十两银子。”顿了顿又道，“你要来干嘛？”
卫君裹紧被子，露出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道：“不告诉你。”
乐广勾唇一笑，连忙答应道：“好，我一会儿给你。”
出了门，吩咐守夜的少年去传饭，正准备进屋时，恰好看见三位夫子披着斗篷一前一后地从角门走了过来，乐广脸色一变，踟蹰半晌，还是走了过去。
彼此寒暄过后，卫茂漪急急开口道：“家侄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与乐令您住在一处？”
乐广长叹一声，头疼地道：“此事说来话长，一言难尽。”说着拿眼望向寒纪年，微微睁眼，“还是先生来说吧。”
寒纪年抬头望了望漆黑如墨的夜空，扳着手指头道：“不得了，我记得昨晚上我还有一坛酒没喝完……”
卫茂漪白了寒纪年一眼，道：“寒先生，家侄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寒纪年咬咬牙，语气平静地道：“也算不了什么大病，就是有点怕生，只相信乐使君一个人。”
卫茂漪自然不信，绕开寒纪年便往屋里走。
乐广急忙快步走过去，伸手挡在门口，阻拦道：“玠儿现在还醒着，还是别进去吧。”
卫茂漪瞪了他一眼，急躁道：“既然清醒了，就我就看一眼，他到底怎么样子，白日里为什么中了魔一样，害怕成那样。”
乐广连忙道：“不是清醒，他是……”乐广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让开。”卫茂漪懒得听他解释，拂袖便要闯进去。
乐广不得不以身挡在她面前，几乎是乞求的语气，颤声道：“卫夫子，我知道你担心玠儿，可他现在记忆混乱，已经不记得很多事了。虽然变得喜欢说话了，可是我真的不敢保证他见了你会怎样，你还是不要进去的好，我怕他再受刺激，会变成一个谁也不认识的疯子。”
卫茂漪紧盯着乐广，倒退一步，压低声音道，“疯子……你什么意思，给我说清楚？”
寒纪年摸了摸耳垂，叹了口气，慢吞吞走近卫茂漪，低声道：“卫先生，我还是告诉你的好，以免你多想，你侄子他呀，他……”说着凑到卫茂漪身边，如此这般说了好些话。
卫茂漪听完，面色灰白，低头抿了抿唇，不吭声了。
待乐广转身要进屋时，她又连忙叫住他，嗫嚅道：“是我唐突了，我不知道他会遇到那样的事，我真的不知道……希望乐使君好好照顾他，暂时不要让他去学院上学了，也不要让他一个人出去。他母亲那边我自会去说明，就让他跟着您，我也放心。”
说着抽抽鼻子，从袖中掏出一个钱袋，嘴唇微动，流下泪来：“这些银子，便当是家侄在你这里吃住的钱吧。”说完将银子往乐广手里一塞，捂着脸，握着手跑出了角门。
孙楚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乐广却是没想到卫茂漪会拿钱给自己，急忙将钱袋丢给寒纪年，一回头，将门给闩上了。
寒纪年也不好再进去找人，只得叫了孙楚，二人依旧点了灯笼从角门出去。
另一边，嵇绍知道卫君和乐广住在一处，便一直躲在暗处监视着。看见一个少年去厨房传饭，他便偷偷在后头跟着，到了没人的地方，点了那少年的穴道，自己替他去了膳堂。
等了没多久，厨子做好了饭菜，嵇绍端了饭菜便往乐广住房走去，敲门。
乐广从门缝里看见寒纪年与孙楚都不在了，方才拉开门。
卫君从床上抬起头，看到嵇绍熟悉的面孔，迷迷糊糊问道“足下……可是嵇侍中”
乐广微微一愣，见嵇绍三两步走到床边，端着托盘单膝跪下道“在下正是，玠二郎君无恙，真是太好了。”
卫君连忙扶着床坐起身，自己走到桌子旁坐下，说道“快起来，放这里吧。”
嵇绍将饭菜放在桌上，卫君自己端了碗，兀自吃了起来。
乐广悄悄地将嵇绍拉到了一边，问“你真是陛下派在玠儿身边的嵇侍中。”
嵇绍拱手行礼道“回使君，正是。”
乐广正要厉声斥责他一番，问他为何没有陪在卫君身边，后来又想卫君现在已经这样了，多说那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敛了敛神，乐广拍着嵇绍的肩膀，低声道“玠儿现在身染重疾，身心受到巨大打击，记忆混乱，不喜欢接触人。不过他还记得你，说明你与他相处的还不错，你日后要多陪陪他。”
顿了顿，乐广又想到什么，说道“我记得你少时体弱多病，不仅听不见还看不见，似乎腿脚也不方便，十岁时家族中人又获罪惨遭被杀，世人都以为你也死了。不想后来过了四五年，你却又生龙活虎地出现了，还在山司徒的举荐下做了陛下的贴身侍卫。听说你是得了一位得道仙师的救治，不知道这位仙师道号叫什么，或者俗家名字叫什么，住在哪里”
嵇绍迷惘地禀道“仙师道号赭砚君，至于他住在哪，我是真不知道。我那时跟着流民到处逃窜，是个秋天，不记得逃到哪里。被师傅救醒了，周围一片白茫茫都是雪，好像是在山里，虽然生活了三五年，可我无时不刻不想着报仇，师傅就教了我一些剑法防身，身上的病也不知道是怎么治好的，像一场梦一样，莫名其妙回到了洛阳城。”
乐广听罢，大喜道“应该是雪山没错了。建威将军也是在雪山跟仙师学的剑法。应该都是同宗没错了，既然能让以前到处惹是生非的建威将军改过自新，为民造福也能让你起死回生，重见天日。他们也一定可以救玠儿。”
嵇绍神色凝重，郑重其事道“此事非同小可。一来雪山人迹罕至，传言镇压了不少妖魔鬼怪，也有不少道行浅薄的精怪依附，危机四伏，恐走到半路进退维谷，死于非命二来仙门虽有百家，百年内却极少有人渡劫成仙。除去凡间一些无神论者，主要是因为大部分人最终都会因为留恋凡尘俗世而被遣出山门。玠二郎君他悟性极高，若有幸入了雪山，除去一身疾病，必定会被强行招为内门弟子，届时除非仙师有令，否则一百年内再难回到人间。”
乐广有些糊涂了，摆手道“雪山不是修仙派吗，怎么像江湖帮派一样分内门和外门。”
嵇绍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总之我和建威将军就是例子，只能算外门习武弟子，也叫在家居士，七情六欲不受规训。内门弟子就是由仙师看中了，资质高、有仙缘的凡人，如不答应出家为内门弟子，仙师是一概不管死活的，这一项尤为严格，从无例外。玠二郎君又是天生自带仙气，上古混沌初开至今无一人可比，若自作主张斩断尘缘，一心修仙，与世隔绝。到时候王夫人找你我要人，可如何是好！”
一番话说完，乐广默然了。
他实在是担心过头了，若真将卫君送去雪山修仙，可确保长生不老，无病无灾。
但若卫君真变成了一个清心寡欲的修仙者，游历七界，他又怎能看到卫君长大后的样子，又怎能像现在这样与卫君虽以叔侄相称，却像多年挚友一般。
“使君，乐使君……”嵇绍一连叫了两遍。
乐广定了定神，连忙说道“你先出去，去打听一下关于雪山修仙派收徒的条件或者其他有用的消息，我回头问问玠儿再做决定。”
嵇绍点头，深深作了一揖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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