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银号开业已经快半个月了。

纳甲显禄七月初二便被送入了国寺,亲王府邸一夜之间被封抄,闹得大城地动山摇,满街流言。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一般的当今亲王居然说败就败了,树倒猢狲散,真是令人唏嘘世事无常。

不过,大部分人只是在茶余饭后,幸灾乐祸而已。

这风甲亲王一向倒行逆施,风评极差,本就多有人看不惯,只因着他是亲王,又是闲散之人,手无实权,没人愿意主动出手罢了,忍了多少闲气。

此次波罗摩纳扎国王大义灭亲,发现身边人人拍手称快,文武沙木罕和朝中重臣都立时上书颂赞王室雷厉风行,约束亲族子弟,堪为黎民表率,好一通溜须拍马,让他颇为受用。只后悔自己姑息这个弟弟的时间太久了。

海通银号的生意也正式起步了,虽然里面还有很多门道要摸索,磕磕绊绊,但毕竟算是有了一个好的开始。

开业头半个月,映寒天天扎在铺面里,自己亲眼盯着一笔笔生意进出,晚上还要与掌柜的一起核对账务,并不敢有任何懈怠。

毕竟银钱的买卖,记起帐来的方式,与其它生意不同。

其它的生意,货是货,钱是钱,原料是原料,成品是成品,银钱与货物相对,一笔进,一笔出,互相对照,分外清楚。

可是银钱的买卖里,不论原料,成品,货物,还是收入,成本和利润,都是钱。几天下来,这帐就有些繁乱了。

老掌柜的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只觉得脑子都不够用了,被几笔倒来倒去的金银通宝绕在了里面,只觉得被卷入了漩涡龙卷风里,算着算着,就把帐算到了爪哇国,啊不,鞑靼国去了。

映寒便只好亲自上手,细心琢磨,打算另辟一种记账的方式,把客人的钱与自己的钱分开,把成本收入算清,还得把存货和真正的收益理顺。

这一忙,又是万分投入,不分昼夜,竟然有些顾不上玄渊了。

玄渊看着映寒如此,又好气又好笑。怎么他娶了个媳妇,反像嫁了个夫君,他倒成了夜夜独守空闺的那个了。

七月十四日这一天,映寒倒是给自己放了一天假,但一大早就轻手轻脚地拿开玄渊放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打算爬起来。

玄渊还没十分睡醒,一把又将她捞了回来,用鼻子去蹭她的后脖子,朦朦胧胧地撒起娇来:“媳妇儿,你不要我了吗?”

映寒已经习惯了他如此。外人面前桀骜顽劣的玄渊,成亲之后越来越喜欢像小狗一样在她身上腻歪邀宠,于是拍了拍他,哄小孩似的说:“晚上回来陪你。”

玄渊还哼哼唧唧地不肯撒手,说:“小骗子,你每天都回来的越来越晚,等我睡了才摸黑上床,快饿死我了。”

映寒笑得肩膀直颤,只轻柔地说了一句:“今天不骗你。今晚随你,做什么都行。”

玄渊的眼睛立时睁开了,墨漆一般的黑亮,再无半点睡意,眼里的光就像饿鹰豺狼一般,哪里还有半点小狗的样子:“真的?”

映寒又拍了拍他,点点头:“乖。”

趁着他一愣神的功夫,从他怀里飞快的溜了。

映寒起了好一会儿了,陈玄渊才反应过来,这个“乖”,不是他用来制她的吗?怎么此时倒反过来了?

玄渊起来练功的时候,才发现映寒连早饭都吃完了,趁着他打坐的时候,拉着阿蛋和蔓草就出了门。

映寒这一出门,就走了一整天,一直到了傍晚才回来,身后却不见了那阿蛋和蔓草的影子。

玄渊正坐在院子里看书,见她回来了,便站起身来,拉着她的手说:“丫头,待会儿早点吃饭。吃完了,咱们夜闯国寺。”

映寒眼睛都亮了,说:“今晚就去?”

映寒等这一刻很久了。她一直等着,要把自己的尊严亲手拿回来。

自打这次出了意外,险些失身,映寒才意识到,她从前在大明被保护得太好,以为人对人的尊重是理所应当的。可是现在她知道了,这西洋之地不比大明,没有人讲究忠恕敬悌,更没有人天生就会被人善待。

也可能,在大明也是如此。

人生在世,所有的尊严,都要靠自己去争取。所有的宠爱,都会时过境迁。

哪怕她与玄渊之间,也一样。

玄渊的人生会一直艰难,她若自己放弃了,不努力长大,他迟早都会把她远远地甩开。她若追不上他,他迟早会走进一个她不能了解的地方。

所以,她会更加努力地去磨砺自己。

纳甲显禄身披僧袍,坐在禅房光滑的地板上。

自宫中来人后,又过去好几天了。那天人走了之后,他仿佛真地认了栽,吃了教训,也收了心。他不再写血书了,也不再吵闹绝食,每天按时作早课和晚课,还有国寺的高僧专门来给他讲经。他表现得好像真地是在参禅悔过了。

只是到了晚上,纳甲显禄会早早熄灯上床,然后躺在床上,一遍遍地回想最近的这些事。

他虽然荒唐,但他不傻。

他必然是被人算计了,算计他的人,恐怕就是文轩辕那小子。

可是,自己分明是他的大主顾啊,与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这么多年都好好地照顾他的生意,这小子为何要来害自己呢?

难道是为了那个大明小娘子?

不!断不至于。

似文轩辕这种混迹南洋的小瘪三,他纳甲显禄见的多了,为了生存,个个都趋利避害,精于算计,善于钻营,风流成性,怎么会为了个大明小妞就大动干戈?得罪了他,文轩辕的损失多大啊!这些年镇海镖局若不是有他帮着疏通各种文书公案,哪里可能在暹罗这么黑白通吃,生意顺遂?再说,这次算计他的计谋环环相扣,他连人家下的网布的阵都没看见一丝一毫,直到输的一败涂地一无所有才发现自己着了道。这样的手段,怎么可能是文轩辕这样一个南洋小商人想得出来的?必然有人给他出谋划策!

所以,文轩辕应该只是把刀,握刀的手,一定另有其人。

纳甲显禄一夜夜地睡不着,不停在暗暗琢磨,这幕后的黑手到底是谁。他这一琢磨起来,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得势的时候,竟然得罪过那么多的人。这个人曾被他抢了老婆,那个人的儿子没能逃过自己的毒手。这个人好好的官职被自己半路劫走了,那个人珍藏的宝贝被自己强取豪夺了……

这几天纳甲显禄已经是越想心越凉,越想胆越寒,发现自己在这大城到处都是敌人,四周都是仇家,个个虎视眈眈,盼着他家破人亡,想要他的命。

他被软禁在国寺之内,形同坐牢,若没有王兄的恩赦,他这辈子也许都出不去了。可是他的嫡子,聪明孝顺,是个十足十的好孩子啊,现下被王兄圈入王宫那种是非之地为勋贵之子伴读,简直是羊入虎穴,与狼同行。他死不足惜,可是他的儿子,实在不该为了他的错误被人报复啊!

纳甲显禄想到了儿子,才意识到,人到了穷途末路,那些古玩玉器,俊郎美妾,都是身外之物。他唯一真正在意的,不过是他儿子的福祉。

明日就是盂兰盆节了,又是“佛欢喜日”,亦是众僧的自恣日。

这一日,出家人要自我检点,如发觉自己有过失,应对人公开表露忏悔。

为了帮儿子积福,纳甲显禄今晚给自己加了功课。

千年古寺,青灯古佛,夜深人静,远处传来午夜的磬声。

此时此刻,所有僧众都已入梦,唯有他一人,还醒着,禅房中燃烧着檀香,厚重而甜腻。

一阵风过,布幔飘浮,禅房内的火烛熄灭了两支。

幽幽静静中,纳甲显禄于打坐中慢慢睁开眼,仿佛听到窗外传来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非常的轻,时有时无,时远时近,却又延绵不绝,踢踢踏,踢踢踏,踢踢踏。

然后,门上响起了敲门声。

玄渊拉着映寒的手,一起从暹罗皇寺的院墙中飞纵而出,又跑出去一里地远,才放缓了脚步,慢慢停在了山野间的一棵大树下面。

黑夜中,两人都穿着黑色的夜行衣,两双眼睛却都亮得像天上的星星。他们彼此对视着,慢慢喘匀了气。映寒终于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声如银铃。

玄渊时隔一个多月,终于又看到了她毫无顾忌天真烂漫的笑,也不禁地笑了。

她笑得舒爽,他却笑得宠溺。

笑着笑着,玄渊把她慢慢地抵到了背后的树干上,低下头去,侧过鼻梁,去吻她笑得合不上的嘴唇,含着她的下唇瓣,模糊地说:“开心了?”

映寒依然在笑,一边笑,一边回应他,一边点头。

有什么比看到纳甲显禄的恐惧和忏悔更开心呢?

刚才,纳甲显禄一开门,就仿佛见了鬼一样地看着他们二人。

玄渊和她只是带了青面獠牙的伽偻面具而已,这人就立刻被吓破了胆,跪在地上,卑微得如泥土中的蚯蚓一般,蠕动着,连头都不敢抬。

玄渊将一件染着猪血的少年衣服和那块她偷来的缅玉佛牌丢在了地上,纳甲显禄颤颤巍巍地看了一眼,便嘶声嚎啕起来,一桩桩一件件地忏悔自己的罪过,求他们放过他的儿子。

那样可怜,那样脆弱,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年僧侣,一个万念俱灰的父亲,哪里还有当日一丝丝风流权贵的样子?

看到后来,映寒竟然起了恻隐之心,不忍再看。

玄渊还在吻她,双唇滑到她的脖子侧面,一双手更紧地握住她的纤腰,轻声问:“还怕吗?”

映寒摇摇头,笑:“不怕了。原来这天下的所有人,都有弱点和恐惧。只要找到蚁穴,千里之堤也可溃于一旦。”

玄渊闻着映寒那一身幽香,心思已经在别的地方了,把头埋在她的脖子上,有点撒娇地说:“丫头,咱们回去吧。这一个月你这么忙,心情又不好,我都不敢随便碰你,可你官人真的是饿坏了。”

映寒抿嘴笑,她可怜的官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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