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通银号开张那天,纳甲显禄坐在院子里做白日梦的时候,映寒的人,其实压根不在银号铺面。

筹备了将近三个月,银号终于要开张了,她却不能待在现场,心里总是不痛快的。早上出门前,玄渊把她抱在怀里,亲了亲她的鬓角,轻声说:“丫头,你再稍微忍一忍,忍过今天,咱们就收网捞鱼。”

映寒抬头看着他笑。笑得真心明媚。

这一个月,她忍着恶心隔三差五去见那个想要强辱她的纳甲显禄,真是已经忍到了极限。第一次去的时候,那人每看她一眼,她都会胃部紧张想吐,脑子里全是前一晚身上的骚臭味道。可是,每次当她以为自己要受不住落荒而逃的时候,只要玄渊远远地温柔地鼓励地看她一眼,她便打消了逃跑的念头。

她要报复,不止为她自己,也为了云亭和曼娑。

她并不是睚眦必报,也不只是为了出口恶气。

她是想替她和她珍惜的人,拿回自己的尊严。

映寒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玄渊那天把自己抱回屋里,将她的双脚放在怀中暖着,慢慢地跟她说的那一席话:

丫头,你心里难过,是因为你怕了。你怕你对付不了这些有权有势的人,你怕你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选择,你怕你走着走着,就忘了自己为什么开始,又为什么坚持了。

你若想过这一关,只有一个办法,提起刀来,面对自己的恐惧,直接看着那些欺负过你的人,看着他们的眼睛,慢慢地把他们踩到泥里去。

你昨晚对自己已经下得去手了,你这样的性子,便没什么可怕的。

今天我要去设个局,钓一条大鱼。至于你,去与不去,做不做鱼饵,在你。我还是那句话,你若想躲在我后面,也是一条路,一种生活,我自然会养你疼你一辈子。

她仰起头来看他,问:“你希望我选哪条路?”

玄渊轻轻地亲了亲她的眼睛,说:“你的相公,希望你选择不去。你相公又不是自己懦弱无能,哪怕是一刀宰了那畜生都不怕,所以断然不舍得拿你去作鱼饵,也不想看你这么辛苦。但若是那个和你一路同舟共济的陈玄渊呢?他希望你去。他希望你亲手对付那些欺负了你和你朋友的恶人。陈玄渊这个人,将来还有好长好长的路要走,那一路上,还有好多好多的恶人,他自私地希望这一路上都有你陪着,所以希望你能练得什么都不怕。”

映寒只愣了一下,就主动地去凑过去亲玄渊的唇,深深地吻他,觉得自己真地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爱他了。

那天,她心甘情愿地去了。果然如玄渊预料的那样,她只需要娇矜十足地在那书房里坐上一个时辰,纳甲显禄就上钩了。

晚上,玄渊坐在灯下草拟着那入股的文书,映寒给他倒了茶水端过来,看他一笔一画写地认真,不由得俯在他背上同看,心里还是不乐意:“真的要让这人入股吗?银号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样,我宁肯不要这人的钱,也不想我的孩子有这样的干爹!”

玄渊抬头,挑了挑眉,笑了,回身一把将她捞在怀里,说:“我怎么可能让他染指海通银号呢?他的臭钱,咱们才不要。”

映寒坐在他膝上,双臂环着玄渊的脖子,不解地歪着头。

玄渊指了指文书,说:“丫头,为夫教你个乖,这暹罗的文字,与咱们大明的文字不一样。咱们的文字是形意为主,可暹罗文字只表读音,不表形意。我现在的这份华文文书上,让他入股的并不是海通银号,而是海统寅商号,可是到了暹罗文的文书上,海通银号和海统寅号两个名字,发音相同,用暹罗文写出来,便是一模一样的。那个纳甲显禄,打心眼里将我们这些人视如粪土,他从小到大都分外骄纵,只有他欺负别人,没有人敢打他的主意,更何况我们这种人?所以他一定会轻敌。我跟你打个赌,他明日自己会看暹罗文的文书,但咱们这华文文书,他只会找旁人来核对……”

映寒瞪大了眼睛,半晌才噗嗤一声笑了,用脸去蹭玄渊的脖子,撒娇地说:“相公,我也要学这南洋上的文字和语言,不然哪天被你卖了我都不知道。”

她这么软软地在怀里拱来拱去,满鼻清香,玄渊立刻就有点坐不住了,可是文书还没写完,所以只能握着她的腰,严肃地说:“丫头,你好好歇着去。学这些都不着急。你现下若不乖乖的,我就立刻让你真地生个娃,省的你闲的无事,把生意当孩子一样。”

映寒这次却没有跳起来,脸倒是红了,可是只一下子,就整个人更深地偎进了玄渊怀里,哼哼唧唧地说:“那,最好是个男娃娃……像你一般。”

那天纳甲显禄把入股的章程签好之后,鱼就算正式咬钩了。玄渊却对映寒说,钓鱼这件事,起杆之前,得在水里多遛几遍,若是太心急,起杆的时候鱼便很容易脱钩。

而且,此时越让纳甲显禄得意忘形,将来他摔下来时,才会越痛苦绝望。

再说,这人还有用,海通银号虽然不用他的钱,但用用他的关系总是可以的。这人自打以为自己做了股东,便开始介绍各路朋友给玄渊,照顾银号的生意。映寒坐在家里便接单接的手软,自然暗笑到要岔气。

她是嫁了个什么人?谁要是惹了陈玄渊,便会被他雁过拔毛,一石二鸟,真是被卖了还要替他数钱。

玄渊隔三差五就要去找纳甲显禄,他虽然说是拿映寒作饵,但哪里舍得真地让她以身犯险,所以不到关键时刻,她便不用出面。

玄渊每次自己去之前,都冷眼笑着说:“丫头,今天我又要去遛鱼了。”

直到六月初十那天,玄渊才跟她说:“丫头,收拾一下,今日你得出面了。”

映寒此时对这件事已经有了几分乐趣,竟然有点跃跃欲试了,使劲地点点头,大眼睛晶亮:“今日需要我做什么?”

玄渊瞧她这样,有点无奈:“丫头,你也不用这么兴奋啊。”

那日他们要想办法进纳甲显禄的珍宝阁。

在珍宝阁里,纳甲显禄一心想哄小娘子的欢心,心思显然都放在了与映寒炫耀自己的藏宝这件事上。尤其是那一只钧窑小碗,摆在黑色天鹅绒上,他小心翼翼地捧出来的时候,又谄媚又不舍得。眼珠一下不错地盯着映寒拿着小碗的手,竟然生怕她一个闪失给砸了。

映寒见他这副样子,故意将那碗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看,时而举高,时而放低,觉得手里拿着的简直是一个无形的钩子,死死地勾住了纳甲显禄的眼珠子。

玄渊早就在他背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王印和几份地契揣在了自己怀里,换了个假印留在原地。

六月十六,玄渊带着映寒去拜会了他心里真正属意的,海通银号在大城的靠山大城王朝现任武沙木罕。

去之前,玄渊告诉映寒,他身上那条深入胸腹的刀疤,正是拜此人所赐。

此人是纳甲显禄的死对头,说起来,算得上是波罗摩纳扎和纳甲显禄的堂兄弟,他们家祖孙三代,都曾出生入死帮助昭禄群鹰和波罗摩纳扎巩固王权,是战功赫赫的军伍世家,超品侯爵。当年纳甲显禄荒唐闹事,在宫宴上调戏他家内眷。武沙木罕彼时还年轻气盛,一时没忍住,差点当众提刀阉了纳甲显禄,就被这小人怀恨在心了很久,甚至到了买凶杀人的地步。

那年玄渊还不到十三岁,刚刚劫持了邵重钧没有多久,还听不进去邵重钧天天在耳边唠里唠叨地跟他讲君亲仁义这些大道理,也还没放弃作杀手这份有前途的职业。为了躲开邵重钧图个耳根清静,便离了海寨随着两个旧港遗民叔兄,来大城刺杀此人,失手重伤,才认识了曼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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