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橙汁盒被放回长椅上,放进枯萎的玫瑰花枝。

“从你完全信任我的那一刻起,悖论便产生了。”陈耀望着头顶上的绿玻璃,说道,“我的隐瞒因你的信任变成了背叛,任何弥补都无济于事。这是事实,改变不了。”

成怀秀呷了一口咸柠七。

无论如何,他绝不会放弃寻找犯人,这是正义的要求,不仅仅是为了陈耀。成怀秀知道自己有能力交出一份满分的答卷,他仅仅需要陈耀在他空白的试卷上写出题干,仅此而已。

“如果你不想告诉我,你就不会带我来这儿了。”

开发区的荒滩,偏僻的凉亭,海滨步道的尽头。高草,白砾石,空壳牡蛎,一辆共享单车停。法律规定不允许骑车载人,那是陈耀单腿蹬过来的。

在成怀秀看来,陈耀总能做出一些颇具争议的事。但他同样认为,一个真正目无法纪的人,是绝不可能费心思虑如何去踩在悬崖边缘的。

“你都会离我而去的,无论我坦白与否。”陈耀有气无力地说,手肘搭住椅背,向长椅的更深处一躺,“瞧,这又是一个悖论。”

冰块与浮沫一起在深灰色的海中翻腾,水珠落进成怀秀的虎口。

“我没办法保证。”在手心里的塑料杯壁微微变形,“我唯一能保证的,就是我会做出自己的判断。”

“啊。是吗。”

声调消却的一句话。陈耀握住插着玫瑰的橙汁盒,撑了一把座椅。

“对不起,小怀秀。我知道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没办法看到你失望的样子。我做不到。”

陈耀起身,而成怀秀紧随其后。他不敢相信,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事情,陈耀居然还能这么轻易地拍拍屁股就走。

“嘿!”他拽住陈耀的手腕,“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带我回去,因为那样就更不好‘赶我走’。现在主动权在你手上,想结束只需要随便撒个谎。”

“我不是想对你留后路的方式指摘什么……有比没有要好。”成怀秀安慰道,“但是陈耀,我在这儿。不要再逃避了,我会认真听你说的。”

“不是的,小怀秀,你不明白。”

陈耀转过身,他将橙汁盒抱在怀里,低眉敛目。“你觉得我是坏人,还是好人?”他问,“你怎么判断?”

“当然是好人。”成怀秀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疑问的,“你做好事,绝大多数。”

陈耀倾斜的肩膀愈加下沉。俯瞰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眸,他的眉尖悲哀地耸起,像是在注视着什么可悲的东西。

“小怀秀,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他说,“你遵循世俗的标准。”

“对我来说存在即合理,没有‘好’和‘坏’,只有‘喜欢’和‘不喜欢’。你认为我在做好事,但我没有,只是我做的事刚好符合大众对‘好’的定义。”

这话听得成怀秀有些不爽。他自认为已经很认真了,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气得跺了一脚,球鞋铲起一泼沙子。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我乐意。”

陈耀答道。

“你见到我劝说王振山,那不是为了他,是因为我,因为我想让他做出我认为正确的决定。‘道德’是我的道德,‘正义’是我的正义。”他大声说着,双拳紧握。

“什么‘叛徒’、‘双重标准’、‘墙头草’,我唯一的原则就是我自己。”

施加的力减弱,成怀秀抓住陈耀的手缓缓掉了下来。他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会听,但这不是什么我讲讲故事,忏悔,哭哭鼻子,然后你原谅我,我们合好,一切就都可以过去的事情。这没有那么容易。”

“因为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陈耀哽咽,“你没办法评判我,用普世的眼光。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想告诉你。”

空气反复迅速地冲刷鼻腔,成怀秀看着海风掀起陈耀的刘海,露出他常年遮蔽在阴影之下的那只眼睛。

“能想象到吗,你和别人吃着同样的食物,做着同样的事情,看着同样的风景,可感受到的却是不一样的东西。你可以解释,但别人理解的照样是表面的东西。”

“透过现象看本质,对你来说是一门技术,但那是我的本能。”陈耀沉痛地说道,“我尝试变得盲目,甚至想要放弃一部分自我……可是我做不到。”

“……这是什么意思?”

下意识地,成怀秀双手合十。他的手举到身前,指甲陷入柔软的嘴唇。陈耀闭上眼,深吸了一大口空气。

“啊……想象一下,有这样的一个坐标系。X轴是心态的消极与积极,Y轴是主观的善恶。”他扬手,在水分饱和的空中画出一个十字。

“人某一刻的外在表现是一个点,点在一定的范围内行动。或大或小,范围的形状因人而异,固定在坐标系的某一处。形状是人格的象征。”

“举例来说,小怀秀,你的形状类似于倒三角,绝大部分位于第一象限,全部为正。”

“肇事逃逸、见死不救、谋杀……它们不在你的范围之内,所以就算有人拿枪顶着你的脑门你也做不到。”

“对你来说不也一样吗?”成怀秀质问道,不停地上下摊手,“就算你是……顺时针转九十度的‘L’,你身上的善至少有八成,这难道还不够……”

“不,小怀秀。”

陈耀打断了他。

“我是一整个平面。我的形状比你想象得要广。”

“我身上的特征,口头禅,你所见到的那些常见的行为,它们不是自然而然产生的,是我挑选的结果。它们是我的坐标,用来定点。”

“我理解世界的方式不同,但我很擅长模仿。”

“只要我不断地重复某些行为,提供几个可定位的点,当人们接触我的时候,他们就会自动假设,在脑海中虚构我的形状。反之,如果不用坐标校准,时间一久,你就会发现我‘变成了另一个人’。”

“这就是真相。”

“理论上我能做出任何事,任何事,只要我想。”

“我是psychopath,‘冷血精神病’,被‘正常人’定义的‘精神病态者’。我理解不了‘正常人’,‘正常人’也理解不了我。”

“我能够思考,我没有幻觉,我也不是神经病。人总是会恐惧未知的事物,难以操控的,凌驾于自身之上。”陈耀疲惫地吐出一口气,“是我理智的程度让你们害怕。”

“现在你知道了,让我走吧。”

陈耀抱住自己,将他的纸花瓶护在怀里。他转过身,一言不发。无休无止的风从海的另一边吹来,将他梳理整齐的发尾吹散。

成怀秀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可事实告诉我,你就是一个好人!”他不顾一切地从背后抱住了陈耀。

存在温差和质量差的肌肉撞在一起,零星的发丝在空中飘散,光一般虚幻,从陈耀消瘦的肩膀流下。被钳制的野兽躬身试图挣脱,然而它身上的捕兽夹却越压越紧。

“听我说,陈耀,我能读懂你的逻辑。‘我行事全由喜好决定,根本无关他人。如果我刚好喜欢作恶,那么我就是一个恶人。’”

“可是没有如果,陈耀!没有如果!”

“你没有选择其他的路,那未发生的就全都与你无关!你不是十全十美的圣人,有时又坏得可怕……可那又怎样?我妈那样的人能有几个活着,他们早就上天堂了!”

“别对自己太苛刻了,陈耀!你做了多少好事,帮助了多少人?为什么你自己就看不到?即使按世俗的角度来说,又有多少人能触及你的标准啊!”

额头被煎得滚烫。成怀秀紧闭双眼,他能感觉到,随着那一次次艰难紊乱的呼吸,面前那具清瘦的躯体正不断地撑开自己的怀抱。

“你确实有哪里不一样。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总结,但现在,你说了,我终于明白了。”

“别人的喜好是真的喜好,但你的好恶其实是你的良心啊。丧尽天良的人是不会自责,不会愧疚,不会自省的。”

“你不是冷血,陈耀,是你审视世界的眼光不同。就像语言不通,你没办法理解他人,所以没办法共情。不是你不想,是你不能,所以不要责怪自己。即使这样,你也已经做得很好了。”

“你不是没有感情。你在害怕,不是吗?这就是你为什么选择逃避。”

“你害怕我会离开你。”

战栗连绵不断,像蚂蚁一样,透过手臂,涌入身体,从皮肤渗入骨髓。

“所以……别让我面对,小怀秀。”身前的人欷歔流涕,泣不成声,“我的人生已经够绝望了,别这么对我……”

“嘘……陈耀,搞不清楚状况的人是你。”

环绕周身的压力突然减弱,陈耀腿一酸,踉跄着冲出了一步。像拎住茶杯的把手那样,成怀秀揽住陈耀的胳膊,轻盈地将恸哭的后者转向了自己。

“我们在乎彼此,这就足够了。”他喃喃道,“是不是同类又有什么关系。”

大海开始涨潮,海浪循环往复,淹没碎沙和细小的贝壳。远处的浮标亮起微小的光点,随波澜在海面浮沉,在朦胧的阴霾中时隐时现。

不多时,雨点落了下来。

“噼噼啪啪”地,凉亭的顶端聚成小小的池塘。风消失了,只剩下雨垂直洒向屋檐外木板条拼接的步道,摇曳的高草,还有贝壳沉眠的沙地。

座椅上放着成怀秀未喝完的小半杯咸柠七。冷凝水沿着透明的杯壁流下,在杯底形成了月牙似的印记。

良久,有人开口了。

“不要浪费了我的烧。”他说了很破坏气氛的一句话,但很符合他的本性。

鼓动的心脏更加轰隆作响,清新的植物气息愈发绵密。耳畔萦绕的话音宛转悠扬,是金发的青年在呢喃细语。

“我可能会讲很久很久,也许是一整晚。”他接着说,“想走的时候就告诉我。”

松软的发丝抚过下颌,热气在鬓边纠缠。

氧气在不知不觉间被悄悄偷走。小心翼翼而又像试探似的,让人窒息的压迫感从胸口萌生,慢慢地,一寸寸覆满全身。

“告诉我,金丝雀。”

他说。

“告诉我一切。”

***

一九九六年秋天,知识分子赵知敏乘两天一夜的火车,前往广夏求学。

赵知敏明眸皓齿,英气非凡。虽然身体欠佳,但她仍像其他北方姑娘一样豪爽、明快、待人真诚。因此,尽管她终日里沉浸在文学的小世界之中,常年深居简出,现实中却很受欢迎。

九十年代的东南沿海正处于快速发展时期,而与年轻人来说,新兴事物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环境的改变也影响了赵知敏的生活状态,经由一位爱去舞厅的朋友介绍,她结识了一为建筑行业的小老板——钻石王老五陈恒晖。

陈恒晖风趣幽默,衣着讲究,更是生得一副俊俏的好面孔。与尚未步入社会的同龄人相比,这位而立之年的男子的阅历理所当然的更加丰富。他巧舌如簧,八面玲珑,举手投足之间都流露出迷人的成熟。

起初是一次偶然的对视,几番来往过后,二人很快扎进了爱情的激流。研究生宿舍下总有人捧着大把的鲜花和巧克力,他们牵着彼此的手,在飞虫萦绕的路灯下接吻,像冬日里的舌头和铁栏杆那样难舍难分。

可是,对于这样轰轰烈烈的一段感情,直到开花结果,都没得到任何一方家长的认可。双方从始至终就没有谈拢,奈何米已成炊。婚礼当天,男方高朋满座,女方亲属只托人拉来了几车嫁妆。二人奉子成婚。

“恒晖,咱俩地缘跨了这么远,这孩子肯定特别聪明。哎,你说,我肚里头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

“你咋知道?还有为啥,小姑娘多可爱呀!我给她好好捯饬捯饬,整的贼拉好看贼水灵,带出去可长脸了!”

“男孩好。”

“唉,我不管,男孩女孩我都喜欢。”

“好,好。敏,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吗?”

“躺床上没事干,天天想,你听听看好不好。‘交花煜煜露生香’,要是女孩就叫……”

“男孩呢?”

“……那我就想好一个字。”

“一个字也成。小敏,别卖关子了。”

“叫小曜。黑曜石的曜,祛邪化煞,转运招财。怎么样,生意人,喜不喜欢?”

“哎呀,喜欢,太好啦!你取的我都喜欢,太喜欢了,喜欢得紧!真不愧是文化人,小敏,快,快把你肚子里的墨水分我二两!”

“哈,什么嘛,讨厌……哎,你可别说是我取的,到时候咱爸妈又该挑我毛病……啊,对了,你们广夏人不是嫌单名不吉利嘛?”

“是有这么个说法。”

“那你到时候再给添一个字,听见啦,恒晖?可别忘了。”

结果,在登记材料拿回来的那天,赵知敏和陈恒晖大吵了一架。

“我都道歉了,你还想怎样?我在打电话,生意上的电话,是那个登记的人听错了!”

“你放狗屁!”

“敏,你要不要这样!”

“你不挨骂谁挨骂!人家耳聋你眼瞎!顶个疙瘩没屁用,不如拿去烫脑花!”

破天荒地,赵知敏去找公婆告状。可不知怎的,老人的家的态度竟和孩子刚出生时大相径庭,一副“哎呀没多大点事”的样子,最终整件事情不了了之。

不幸的是,自那之后,这对夫妻之间的关系开始急速崩盘。

陈恒晖生于广夏南广的一个传统家庭。这片区域的宗族观念数一数二的强烈,迷信、封建、排外,足以使误入的外乡人产生时空错乱之感。

“我爷爷奶奶对我妈总是有说不完的不满。”

“‘有时间不收拾家务,一天天就知道读那没用的破书,一个女人读那么多书干嘛?好吃懒做,脾气又坏,受一点委屈就掉眼泪,翻脸比翻书还快。’”

“我妈气得站都站不稳。沟通不了,她就开始摔东西,砸,酱油崩到天花板。独在异乡,我爸是她唯一的依靠,可他出现的时候越来越少,到最后彻底不回来。”

又过了两年,赵知敏再次怀孕了。只是这次孩子没能生出来。

“宫外孕,胎儿在输卵管里长到花生那么大,再晚一点人就没了。”

“我妈在床上躺了快一个月,爷爷奶奶骂她懒。我从幼儿园回来,跑到床边给她看连环画,摸了一手血。”

“我妈进了手术室,打了麻药,推出来的时候满脸泪痕。”

手术引起了并发症,二次开刀之后,赵知敏永远地失去了孕育后代的可能。在这样一个当代旧社会,赵知敏很快就被流言吞噬了。

她坐卧不安,吃不下饭,别人说话也不搭理。平日里读起来废寝忘食的书,现在一个字也不看。每天每天,要么躺在床上茫然地盯着天花板出神,要么站在窗前,摸着肚子,望着不知道什么地方发呆。

“小怀秀,生命是很脆弱的。”

水晶一样的雨撞在深绿色的玻璃顶上,摔成无数的碎块。坐在长椅上,外套披在身前。成怀秀握住陈耀的手。

“‘啪’,眨眼间就消失了。”

人群惊恐地四散开来,片刻的混乱之后,又朝着同一个方向聚拢。

艳阳高照,蝉鸣震耳,窗帘飘摆。宽大的病号服在风中展开,蝶翼一般,却没有扑闪。

不管是体内还是体外,血液全都往一个方向汇聚。撞上医院的外墙,鼻腔变成了血做的喷泉。鲜血汩汩地沿着鼻翼两侧流淌,划过眼角,流进眼睛,淌过额头,染红发根。

胳膊脱臼了,螺丝松动的机械一般,毫无规律的在空中摇摆。

没能救回主动放手的人。

“人人都在说我要感谢我爸,是他拉住我的领子,让我捡回了一条小命。”

“真的很可笑。”

“如果我是女孩子呢?他是在救儿子,他不是在救我。”

“如果我妈可以从这样的命运中逃走,我情愿自己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我宁愿摔死,让他愧疚一辈子,我也不愿意感谢他一分一毫。”

“即使我把他推下去,她也不会回来了。所以我放弃了,留他活着腐烂。报应来得很快。不仅是对他,还有对我。”

二零零四年夏末的一天清晨,距飞往美国的一班航班的登机还有六个小时。陈恒晖携带两只装满现金的皮箱子,前往码头乘船。

一小时十分钟过后,轮船在特区靠岸。前来接应的司机盯着表等待了三十二分钟,扭头坐进了驾驶室,打亮了载客的灯牌。

三十五小时二十一分之后,一伙全副武装的人踏平了陈家的门口。

铁管,杀猪刀,电棍。

“陈恒晖!你宜家死过嚟!冚家铲!”

寻仇的人。

“当人的野心超过了实力,大难将至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我爸既没有做大事的才能,也没有成大事的品德。他拿不下别人的项目,就去拿下别人的老婆。他在虚假的胜利中迷失了自我,直到他睡了地头蛇情人里最受宠的那一个。”

“那时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感兴趣,只觉得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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