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太阳休假的日子,世界都仿佛上下颠倒。浅灰色透光的云层薄厚不均,蛋清似的漂浮在金光灿烂的海面之上,向着小城的城郊张开了一层黯淡的灰蓝色滤网。
头顶悬吊着交织电线的小巷里有风流过,被汗水浸湿的颈后在闷热中感到了丝缕的凉意,绷紧的皮肤隐约刺痛发痒。
原来那天的事不是梦。
“你要多少?”
粗糙的水泥墙潺潺地往下淌着冷凝水,背后肯定打湿了。
蹭上泥怎么办?要是放洗衣机里,别的衣服就不好洗了。先搓一遍再说。得用大拇指的侧面搓,小力点,多搓几下,不然手上又该起皮了。
“钱?哈哈,我要你的钱干什么?”
折痕明显的西装,扣子发黄的白衬衫袖口,五片黄指甲,唯独小指的长出一截。
“我怎么舍得管你要钱?”声音从头顶飘过来,“知道你没钱,我就是想见你。之前给你那六千块还不够?”
还有这等好事?本人怎么不知道!
“不好意思,你真的认错——”
“停。打住。”
“叮——”,手边的空铝罐被皮鞋踢开了。面前的人往前迈了两步,刚好踩上衬衫的边角。头皮上传来的刺痛感又添了几分,即使不情愿,还是不得不昂起头。
“听着,我喜欢你的小把戏,但你再装下去就没意思了。”
高高在上的语气,陌生的面孔……又或者说,曾有过一面之缘。一张相纸被摁到了鼻子跟前,指甲盖不耐烦地弹得“嗒嗒”响。
“这就是你的证据?”
“怎么了,这上面的不是你吗?”说话的人眯着眼,翻转照片,贴到本尊的脸边比较,“你别想抵赖,一模一样。”
是吗?眼角膜不用就捐出去,别在这里开玩笑。
“看清楚了。这挺拔的胸,这宽阔的背,这饱满浑实的屁股……我要有这么多肌肉,现在还会在这儿?”
街上人来人往,却大都行色匆匆。辛辣的味道似乎尚未散尽,然而在平日里,这条狭窄小巷的入口也鲜有行人经过。
“……可你当真不记得我了?我是顾尘潇!”
全世界还有七十亿人呢。
“你之前不是在波士顿吗?我们每天都倒时差地聊!你狙击战刀人,我给你打掩护!我空军招飞被刷掉的时候很难过,那时也是你一直陪着我!”
原来如此。虽然时隔已久,但那个名字还是从纷杂的记忆中浮现而出。如果真是那个人做的,那自己还反倒要为电话号码没被印在小卡片上而感到庆幸了。
“真的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很辛苦,付出了很多,但你要找的人确实不是——”
话音未落,强而有力的气流霎时间如猛兽般扑面而来。就在下一刻,“嘭”的一声响,剧痛如图被荨麻鞭打,从左耳斜上方处蔓延开来。
“少在这里装模做样了!”顾尘潇恼羞成怒。他松开手,指缝里夹着一把头发。
“九八年十月十三号出生,身高幺七七,体重六十二,在南广科大读大三,专业法学,背后伤疤有二十厘米长……”
“没关系啊,陈耀!我又不嫌弃你身材不好!”
湿凉的地缝里生出了苔藓,沿着墙脚断断续续生长。陈耀闭上眼睛,将紊乱的呼吸调整得轻而浅。
“喂!死了?!”热气,一股硫磺的味道。
是啊,死了,烦死了。只是想出来吃碗面,结果再一次横祸当头,倒霉到家了。
陈耀搭在肚子上的手往下移了一点,指尖触到了腰带的边缘,其内侧就藏着韧滑的绞索。但在他看来,如此低级趣味且智力堪忧的人,为其善后不亚于自找罪受,不如继续装死。
然而,顾尘潇一把捏住了他的下巴。他往狠了使劲,把陈耀的嘴唇捏得青白,几乎要包住上排牙床。
“放……手……我说了不是了!给你自己留点面子吧,我可不想当着你的面说那是冒牌货!”陈耀咕哝着别开脸,躲开那只汗津津的手,“别这么混账,何况你又不喜欢我。”
“……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喜不喜欢。太快了,就算你逼我我也说不出来。”顾尘潇端起胳膊,摸了摸下巴,“要不,你给我○?”
听到他这么说,陈耀从鼻腔到头顶都抽搐了一下。
“大哥,冤有头债有主。”他两只手收在胸前拜了拜,“您放我走,不要说○了,我把他抓来给您做全套,您看行不?”
“哈?你以为我会信?换我冲你脸喷辣椒水,你信我不?”顾尘潇撇起嘴,气得不行,又忍不住想笑,“侦探游戏还没有玩够?行,我陪你玩,你先给我把事做了。”
“大哥,您能专门从那么远过来,跨国恋爱都能坚持那么长时间,一看就是个大情种。”陈耀仰视顾尘潇,露出一副崇拜的眼神,“两个人在一起最讲究的就是忠贞,您不是不喜欢我?”
顾尘潇又往前跨了一步,另一只鞋底也踩住了陈耀的衣服。
“对啊,所以才只让你○。喏,就这儿。”说着,他手朝地上一指,“知道你没钱,反正这也没人,快做。”
陈耀被这话惊得目瞪口呆,见顾尘潇靠近,他迅速反应过来,赶忙捂住自己的嘴。“你知道我学法!”他拼命转头。偶尔还是迷信的,他怕长了针眼不好治了。
“那又怎样?”顾尘潇双手叉腰,“我都查过了。这附近没有监控,我又不会把你弄伤,清理的东西我也准备好了。又没有证据,顶多就蹲几天拘留所。”
“是吗?”
陈耀暗戳戳磨起牙。
关公面前耍大刀,要是顾尘潇有胆下手,那他也有胆直视精神抚慰金的数额。不管怎么说都是自己亏得更少,毕竟缺失不影响劳动的部位拿不到残疾人补助。
似乎是凭敏锐的直觉捕捉到气氛异常,顾尘潇忽然定在了原地,又退开了小半步。
“你要是不愿意,我就找别人去了。反正我也知道地址。”
话音刚落,顾尘潇的视线便与陈耀的交汇了。眼白占据了眼眶中的大部分,他被那双空洞的瞳仁直勾勾地盯着,虽然已经挨过好几脚的对方正虚弱地倒在自己脚下,顾尘潇却感到莫名的毛骨悚然。
“我,我记得她短头发,戴口罩,胸口挂一个吊坠。”他干咽了口唾沫,“她的眼睛很好看,脸应该也长得不错。可惜胸太平了。”
“她把别人鞋给碰掉了,有点笨手笨脚的……我看到了她的校徽,和你以前一样,是南广二中。”
闻言,陈耀哂笑起来。
“关我屁事?”
他双腿箕踞,毫不留情地骂道。见状,顾尘潇的脸色霓虹灯似的变换了几秒。但很快,他又恢复得像先前那样游刃有余。
“可我绕到背面去看了你们那层的阳台,就没有一家晾着校服。楼下的垃圾桶也是,草稿纸上的都是小学算术。”顾尘潇顿了顿,“解释解释吧,陈耀。你不是独居吗?她到你家里干嘛?”
○!
冷静,一定要沉住气,总会有办法的。
可实际上,陈耀最擅长的还是欺骗别人,心烦意乱在所难免。大脑像是被插进金属片的柠檬,电子沿着线路东奔西撞,没有接入元件的电路开始短路,大量的热能开始生成。
在不知情的时候,身体被换成了火炉,每一块内脏都在熊熊燃烧。而顾尘潇的恶俗就是薪柴,他的卑劣就是氧气,无时无刻不在鼓动着陈耀旺盛的肝火。
“我警告你!”
陈耀故意抬高声音,大声呵斥。像毛发竖立的猫那样装腔作势,他抬起肩膀,飞快地往前扽了一下。与此同时,手心悄悄捞了一把地上的碎石碎沙。
“顾尘潇!你要是敢对他下手,我——”
不等他把话说完,顾尘潇飞起一脚,毫不犹豫地踏在了陈耀的胸口上。“你?你什么你?”他笑时扬起一边的嘴角,“陈耀,有本事你就辍学,二十四小时守着她呀?”
“咳!你……咳!!”
前襟被踩得乱七八糟,陈耀压抑着气喘,手背和脖子上数条青筋暴起。他连同裤筒抓住顾尘潇的脚踝,顺滑的布料却一遍遍从他手中溜走,根本伤不了对方分毫。
“嘘,嘘,安心。我就跟着她,什么也不做。”顾尘潇说着,半弯下腰,深情地撩起陈耀的一缕头发,“直到接警的警察厌倦了为止。”
“他还是个孩子,你疯了吗!!”
不仅空荡荡的胃里烧的慌,陈耀感觉胸口疼,整条食道都噎得难受。兴许是胆汁反上来了,舌根传来的味道无比苦涩。
“怎么了,又不是幼女,高中生肯定超过十四岁了。再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们不是你情我愿的?”
“有种你就别比她早死,咱俩看看谁比谁命长。她离绝经还有好几个十年,呵,穷鬼,你最好多赚一点了。”顾尘潇笑道,“别把我儿子饿着。”
突如其来的蜂鸣声贯穿了整个耳道,陈耀双眼发黑,他昏昏沉沉地垂下头,感觉脑后有冰冷刺骨的汗水瀑布一般地往下淌。
猖狂的笑声在狭窄的小巷中回响,像是冲进岩窟,将潜水者拍倒在石笋上的汹涌潮水一样。
死棋了。
自从决心作为线人为成秀信卖命以来,陈耀就做好牺牲的准备了。他想过毁容,想过缺胳膊断腿,想过在敌人的枪响过后心脏停跳……可被人威胁着出卖灵魂这种事,他万万没有想到。
比起身体上的磨难,此刻更多的是精神上的煎熬。
不幸中的万幸,暴露的不是“金丝雀”,而是陈耀。反之,危险将会蔓延到任何一个与自己有关的人头上。
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不要对他下手。”陈耀双手握拳,低着头。
“大点声。”
热烘烘的鞋尖往上移了两寸,顾尘潇伸进耳朵的小指转了两圈。他掏出黄澄澄的碎屑,“咻”地吹了一口。
脑袋上就好像被人安上了一只出了故障的老旧电视,视野中的一切都在扭曲失真,肩膀沉重不堪。大颗大颗的汗水坠下,重影让陈耀分不清它们落在了哪。
“……求你。”
陈耀咬住嘴唇。喉咙处又噎又涨,逆流的胃酸冲进食管,几乎快让他的呼吸停滞了。“求求你。”他忍痛喘息着,“顾尘潇,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答应!所以,不要对——”
可就在此时此刻,伴随着一声激昂到破音的呐喊,巷口卷起了怒涛般狂舞的热浪。
“不许说这种话!!”
濡湿的口罩与结痂的脸伤之间,燥热的白雾倾泻开来。与萦绕在陈耀身上的病气不同,那是当鲜活的生命真正燃烧时才能产生的热量。
不可见光之事突然被人打断,注意力集中的顾尘潇惊得连打了两个哆嗦。他下意识地缩回脚,望向巷口的方向。
“你……你是男的?”他结结巴巴地说道,用力揉了揉红肿的眼睛,低头看向已经满脸涨红的陈耀,“呃,他是男的?那你为什么——”
陈耀抬起头。视线里,躬身的成怀秀气喘吁吁地推着小巷边的墙,竖起的衣领就像动物用的伊丽莎白圈一样。一条扎眼的暗褐色线像是蜈蚣,正紧勒在他脖子根部的皮肤上。
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那个瞬间,陈耀的身体瘫软下来,他全身的血液都蒸发了。
到底哪些是真相,哪些是幻象,是谁要杀他,而他又杀了谁……数年如一日的重复读档,陈耀再也分不清楚了。他唯一清楚的一点是,自己已经足够疲惫了。
“别开玩笑了!透过现象看本质,透过现象看本质……这句话是谁告诉我的啊!”成怀秀一把扯掉口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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