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你,自己伤害自己,难道就比被人伤害更合理吗!自杀和他杀,到头来又有什么区别啊!”
他不顾一切地呐喊,声音的穿透力仿佛能打穿这个世界上最坚固的墙。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不知道你的过去,你说的话我也总分不出真假……但即使你有什么错,也绝对轮不到这个家伙来惩罚!”
“站起来啊!陈耀!站起来啊!!”成怀秀抬起胳膊,在眼前擦了一把,“别让我看到……别让我看到最憧憬的人露出这副模样!”
“够了,少来这里碍事!”顾尘潇恼怒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趁你还没把我惹毛,赶紧麻溜地滚——”
“喂。”
顾尘潇低头一瞧,见陈耀伸直了腿,两只手正扶在他的膝盖上。“你等等。”他不耐烦地咂了咂嘴,扭头望向成怀秀,“还要我说几次?还不走?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你在看哪里啊?!”
足尖勾住顾尘潇的脚后跟,陈耀用双手重重地推了一把。
巨大的撞击声响彻了整条小巷,像被踏碎的蛤蟆,又像农村地里被腐败之气撑裂的西瓜。在仅容三人比肩前行的小巷,顾尘潇的后脑结结实实地捶到了对面的墙上。
“要是连我吃起醋来都招架不了,那你还是下辈子好好排队去吧!”
陈耀撑墙站了起来,冷漠地俯视着双手抱头、蜷缩在地的顾尘潇。至于下一步该怎么做,他还没有计划好。
警是不可能报的,前段时间交接证据的时候,陈耀还险些被成秀信逮到。想想这几年为隐藏身份付出了多少努力,想想每次生了大病时聂安清那耀武扬威的样子,就连闯红灯那两百块都没去报销……
“你走吧。从哪来的回哪去,离开南广。”陈耀用力摁开拧到一起的眉头,对顾尘潇说道,“你要是再敢靠近的话,这种好运气可不会有第二次了。”
虽然不甘心就这么放虎归山,但总比——
“哒哒哒哒哒哒”,眼看着地面越来越近,可陈耀却无法移动身体,甚至来不及喉咙里发出一丝声响。额头、鼻梁、朝前裸露的地方,皮肤像玉米纸沾了水那样融化了,溶出大小不一的血洞。
顾尘潇趴在地上,手中抽动着蓝色的光条。他动了动大拇指,将控制输出量的按钮推得更高。他颤巍巍地起身,踉跄地走了两步,一屁股坐在陈耀背上。
“这全都是你的错!是你逼我这么做的!”他将电击器朝下奋力一捅,歇斯底里地尖叫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无数个夜晚,你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的梦啊!”
“我的感情就不是感情?我也是受害者,凭什么我就要被人欺骗啊!你一句句轻描淡写的,道个歉就无所谓了,那我付出的一切就该白白浪费吗?!”
“啊啊!我现在也只不过是要你稍微满足我一下而已,对你来说又能怎样?!”顾尘潇用力捂住自己的脸,他的两肘高高地支开,身体像要翻折似的后仰。
“少在这里混淆是非了。他根本就不需要和你道歉,而你只是个自私恶毒的人渣。”成怀秀撸起袖管,露出遍结血痂的胳膊,“我不会再跟你多费口舌。现在,我给你三秒。”
“一。”
顾尘潇放下双手,瞧见站着一个身高偏矮的小男生。那小子满脸伤疤,额前的碎发间支出两条稍长的刘海,眼尾微微上翘。那双初见时亮晶晶的眼睛,此刻却寒光毕露。
“二。”
成怀秀的剪刀手放下了食指,而这让顾尘潇感到了侮辱。他握紧了电击器,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恶狠狠地朝着陈耀的腰椎跺了一脚。
“有种你就过来啊?”在“咯咯”响的骨节声中,顾尘潇挑衅道,“一看就知道,你在学校没少被人欺负吧?呵,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真是不自量——”
说时迟那时快,且听“嚓”地一声,浮尘朝巷外炸开。几乎快到产生了四维模型那样,成怀秀宛如一只穿刺入水的鹞鹰,他劈开空气中悬浮的肉眼难见的水滴,以雷霆之势直冲顾尘潇的面门。
顾尘潇哪见过这种场面,他先是慌了神,从陈耀身上退开,但很快又想起手里的武器还在。“啊啊啊啊!!”他举起电击器,从成怀秀的衣摆边擦过。
“三。”
蹬墙,转身。遒劲的铁拳乘风爆出热浪,向狰狞丑恶的嘴脸降下制裁。
像是面团又像海浪,吃下一拳的脸无时无刻不在变换着形状。放风筝似的,血丝飘出合不拢的嘴,尽头牵着一颗镶了圈黑边的牙。
“啊啊!!”顾尘潇哀嚎起来,一头栽倒在地。电击器“噼噼啪啪”地响着,掉在了成怀秀的脚下。他想起陈耀,犹豫了几秒,然后扯下袖子,伸手去捡。
“别碰!”
陈耀半跪半爬,飞快地从成怀秀手里把武器夺了过来。他二话没说,“扑通”一声挡在了成怀秀与顾尘潇之间。
“没事吧?你是不是还好?完全站得起来吧?”他着急忙慌而又关切地问道。顾尘潇懵头懵脑地舔了舔牙床上的缺口,吐出一口黏糊的血沫子,在陈耀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没四。”他侧脸在肩上擦擦嘴,“刚才大意了,我还能再赞三百回合。”
“那好,给你这个。”说着,陈耀掰开顾尘潇的手,将电击器朝上塞进他的手里,“拿好了。“
不等顾尘潇开口询问,陈耀便绕到了他的身后。他踮起脚尖,亲昵地将下巴搭在顾尘潇的肩上,手掌托起顾尘潇合拢的双手。
顾尘潇不明就里,虽然那个小毛孩的视线盯得他很不舒服,但他很享受陈耀给予的拥抱。
“听好,开弓没有回头箭。原则不能轻易打破。有些事一旦做过,就再没有回头路可走了。”陈耀柔声说道,“这可不是什么私人报复。”
瞬间,他松开手,卯足劲朝着顾尘潇的手肘内侧抠了下去。电流画出一道弧线,以顾尘潇两侧锁骨的中点作为尽头。
“这叫‘正当防卫’。”
说着,陈耀对着顾尘潇的胯骨踢了一脚,而后者仿佛成了一只在追车战中被子弹打穿的泔水桶。“明天早上的清洁工人会很难过吧。大哥大姐,真是抱歉了。”陈耀心想。
被修改的照片从顾尘潇的口袋中滑落,表面的指纹印泛着油光,集中在那具顶着陈耀面孔的诱人身躯的裸露之处……换句话说,几乎是任何地方。
陈耀捡起照片,脑中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因为他想起,就在巷子外面的街边,小餐馆的门口摆着回收空酒瓶用的塑料筐。他掏出了手机。
“在外边等我。”陈耀说着,走到成怀秀身旁,温柔地捋了捋他的头发。而成怀秀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视觉冲击中缓过神来,呆愣愣地张着嘴,说不出话。
“……你要做什么?”
“没什么,别看。”陈耀微微笑着,将手搭在成怀秀的背上,推着他往外走,“我只是想送他一份梦寐以求的礼物。”
又或者是一场永生难忘的噩梦。
***
“要一碗猪脚面。”
点完单,陈耀把手机交给成怀秀,自己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后者还站在柜台旁边,抬头望着贴在墙上的菜单。
真希望再也不要遇见这种事了。
陈耀拎过盛红醋的小白瓷壶,掀开盖,满的,酸味清新,催人食指大动。今天必须吃顿好的。
不多时,成怀秀默默拿着号码牌过来了。他拉开座椅,往桌面上一趴。陈耀本想问问成怀秀他是怎么找过来的,做些解释,但他能看出今天的小家伙沉默得有些异常。
成怀秀的目光穿透玻璃,越过人群,停在了马路对面的那排行道树上。陈耀放下瓷壶,盖上盖子,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粉的,白的,什么颜色都有,或蔫或干的玫瑰被透明胶带粘在树上。胶带与花枝之间隔着一层纸,距离太远,看不清楚。
陈耀举起手机,点开相机功能,滑动屏幕变焦。相册的小图标在左下角显示,最新拍摄视频的封面是一瓣白花花的臀部,不堪入目。陈耀立刻意识到这一点,迅速连拍了好几张照。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种手段虽然下流,但是有用。
距离拉近,屏幕中的画面得以放大。
纸条上用蓝墨水写着钢笔字,诸如“我無法阻止自己落俗,但浪漫不死”、“你一定是某个人翘首以盼的惊喜”、“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在受苦,只有你的喜欢是救赎”、“上帝创造了玫瑰,从此有了浪漫主义者”云云。
一看就知道是某些“文艺青年”的杰作,就连抄作业也抄不好。
在原版的行为艺术进行时,玫瑰有箱子的保护。而眼下,鲜花简单粗暴地被人用胶带捆住。到头来,还未曾被人好好欣赏,就可悲地凋零了。
可笑。不切实际,自以为是的浪漫。“一无是处。”陈耀喃喃自语。
不一会儿,餐牌被麻利地收走,取而代之,两只白瓷碗被端上了餐桌。
一碗盛着粉红色的汤面,花生、猪脚、上海青,橙的、粉的、翠的,交相辉映。不要说那令人赏心悦目的色彩,单凭那饱满滚烫的水汽,就足以让人胃口大开。
陈耀满意地微笑着,取出四支筷子,分一双递给成怀秀。“这是……”他看着另一只碗,惊讶地停下来手上的动作。
一碗素面。浅黄色的面泡在透明的汤里,清汤寡水,甚至连一块菜帮子也没有。
陈耀的心沉下来了。不顾成怀秀的阻拦,他端过成怀秀的碗,夹进好几块上海青,抛进几颗花生米,倒了小半碗猪脚汤。
在这期间,成怀秀一直焦急不已,“够了,不要了,不要那么多了……”为此额头上还平白地冒了很多汗,手忙脚乱的。对此陈耀觉得好笑,但他憋着,没让成怀秀看出来。
“好了。”
说着,陈耀把两只碗放回桌上,然后倒了个个儿。
不等成怀秀反应,他“吨吨吨”倒了小半瓶红醋,筷子一插,埋头吃了起来。前几秒没听见有什么动静,过了一会儿,对面也传来了瓷器划动的声响。
“对不起……我现在能给你的只有这么多了。”
陈耀悄悄抬眼,看见成怀秀翻出了藏在碗底的姜片。那双充满灵气的眼里马上像星星一样闪烁着光,就好像他发现的不是什么干巴巴又扎嘴的根状茎,而是什么不得了的宝物一样。
笑意是什么时候挂在脸上的,陈耀自己也不知道。咬断的面条弹在牙上,他端起碗,“咕咚咕咚”地把汤咽下。
“等我把那些放高利贷的都送进监狱,等我还完了债。”最后一滴汤饮尽,陈耀将筷子撂在碗沿上,说道,“我去洗把脸。”
成怀秀正忙着把盛汤的勺子送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含糊地应了一声。
“哗哗”,清澈的水划过掌心,陈耀掬起一捧朝脸上拍了拍,扶住水池的边缘。镜中的自己形容憔悴,打结的头发像是被堆在田边的枯草。马甲又脏又皱,方才出了几层汗,衬衫强力胶似的粘在身上。
“‘我最憧憬的人’……”
陈耀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理理两鬓的发丝,用发卡别到耳后。等到收拾完毕,推开洗手间的门,他正好瞧见服务员把碗端走。窗边的位置空了,陈耀走出店门,左顾右盼,没找到成怀秀的影子。
“小怀秀!”他喊了一句。
额头上的伤疤尚未痊愈,陈耀一想起那天,胸口就隐隐作痛。
被嘱托照顾的孩子在眼皮子底下被人拐走,而他自己还被见缝插针的黑车司机收了八百多——远超行价,是足以从南广到芒林来回跑三趟的价格。
那位长得有些着急的女人贩子似乎相当谨慎,不仅中途换了几次车,而且偏爱绕远路。陈耀害怕跟丢,既没闲心也没功夫理论。所以即使面对着司机的狮子大开口,他也只得乖乖照付。
“竟敢趁火打劫,着实可恶!”一想到司机那狡黠的小眼神,陈耀就火冒三丈。当时他就下定决心,不管以什么形式,迟早有一天他要扳回一城。
但眼下最要紧的不是在心里发牢骚,而是要赶紧把孩子找到。
“陈耀!”
说曹操曹操到,陈耀循声转过身去,不曾想,竟有什么酥酥脆脆的东西撞到了他的下巴上。他心里一惊,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一步,方才看清那是一把色彩斑驳的花朵。
“送,送给你!”
干枯的玫瑰被掰去了尖刺,成怀秀高高地举起花束,颈后翘起的发尾微微颤抖,双耳通红。他小而圆的鼻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似乎是感到口渴,正一遍遍不停地咽下唾沫。
一时间,视线失焦。目光不自觉地向远方飘去,陈耀感到自己的精神有些恍惚。
灰绿色透明的浪像糖浆一样融化,雪白的沫好像浮起的奶泡,裹着酥皮的巧克力变成了岸边的岩礁。飘浮的海鸥是点缀在灰色天空中的糖粒,带着清凉的薄荷味道。
“才没有什么上帝,也不是玫瑰派生了浪漫主义。”陈耀早就觉得那文案说得太扯了,他自己改编的版本才是正道。
因为事物本身只有价值,是人为其赋予了意义。
玫瑰已然枯萎,悲观的现实主义者伸手接过,安静地合上双眼,轻嗅起他其实无法感知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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