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已于上个月重写)

拎着一只塑料袋的来人撩起袖管,侧身掠过前来开门的成怀秀,气势汹汹地向床头走来。“喂,起きて!”她大喊一声,一把将袋子掼在地上。

“等,你要干什——”

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成怀秀急忙伸手阻拦。可他话音未落,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那位日本邻居抡起膀子,对准瘫在床上的病人,“啪啪”甩了两个耳光。

“别睡了,快点起来,表现得正常点给他看看啊?给我醒醒,雷米一个人她最讨厌一个人,要是被发现了,她说不定又会提分手,一边哭一边揍我的啊!”

佐伯美奈口中念念有词,机关枪似的喊着话,抓住陈耀的肩膀止不住地摇晃。病人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露出一丫缠着血丝的眼白。他就像一只去了骨的泡椒凤爪,柔软、惨白,双颊微微肿胀。

“放手!”

成怀秀掌心往床上一撑,将陈耀罩在身下。他愤愤地瞪着眼前人那张沾着酒渍的脸,心生怨气。说得不留情面一些,他本就看外国人不顺眼,更别提是某个能把洗衣机用到爆炸的笨蛋了。

“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看医生呢!”成怀秀也顺带瞪了一眼昏迷中的陈耀。如果不是这样,现在肯定已经挂上了水,舒舒服服地躺在病床上等退烧了。

“给,特效药。”

胳膊肘被什么带棱角的东西碰了碰,佐伯美奈蹲在地上,手举着一只一升装的橙汁盒。她似乎无视了成怀秀眼神中的敌意,说道,“只要给他喂点橙汁,然后放他一边凉快,睡一觉就好了。”

成怀秀闭口不言,他接过橙汁,撬开病人紧缩的牙关。一开始漏出了许多,吞咽的速度也慢,但陈耀后来还是逐渐饮下了大半。体温计落在床沿,被成怀秀顺手捡起。

“三十九度五,你确定这样可以?”

“……诶?”

佐伯美奈一把夺过体温计,捏住两端,对准天花板上的灯光高高抬起。在看清刻度的那一秒,她的眉尖瞬间拧在了一起。

“他经常发烧,但是不应该烧得这么严重啊!”

“经常?”

“耀酱的健康很受情绪影响,他一心烦就头疼脑热。之前我们为了学时去听垃圾一样的讲座,他中途就烧起来了。”佐伯美奈紧张地旋转着体温计,又用力甩了两下,视线自然下落,“你给先生吃了这个?他不能吃这个!”

成怀秀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见地板上粘着一粒皱巴巴的胶囊,那东西刚被陈耀吐出来不久。佐伯美奈突然疯魔了一般,她把体温计朝床上一丢,往地上一坐,“劈里啪啦”地翻起药箱。

“只有这一粒,你可以直接问我的!”成怀秀急忙说道,但佐伯美奈仍然自顾自地翻找着,直到找出了那板药,数清了剩下的胶囊数方才停手。她放松地吐了长长一口气,胳膊一抬,一把将药扔进了垃圾桶。

“早该这么做了。这个药什么病治一点,他每次都吃,现在只有副作用有效。耀酱他……嗯?那把伞去哪了?他太节俭了,什么东西都舍不得扔。”

“你说副作用?”

“啊,对。他经常犯胃病,再吃这个会把胃壁烧穿的。”

“什么?!”

冷汗顺着耳根淌了下来,成怀秀后怕极了。他忍不住去想,如果自己像父亲一样固执,如果自己没有给予对方足够的尊重,也许总有一天,这个对于自己总是过度宽容的人会被他亲手毁掉。

“我知道他为什么烧成这样,原因不止一个,我早该发现的。我进门时见他精神有些恍惚,看上去可不像心情好。”

成怀秀捡起的书包,取出校牌。药箱里放有消毒棉片,他拿动手拿起一片,撕开包装。“嘣”,校牌背面的别针弹了起来,被冰凉的棉片附上了一股寒意。

陈耀额前的刘海被汗水打湿了些许,成怀秀拨开了那些麦芽糖丝似的发丝,把针尖对准了血痂边缘那圈薄且泛粉的皮肤。

“……你会原谅我的。”

一狠心,别针被用力扎了进去,而病人似乎陷入了沉眠,并没有像成怀秀预想中那样挣扎。皮肤破损,黄绿色的脓水“噗”地冒了出来,光滑的脓液聚成一滴,像是毒蘑菇的伞盖一样。

“啊呀!”佐伯美奈惊讶地叫道。

成怀秀冷静地拔出针,用棉片捏着伤口挤了几下。“炎症,没完全好。病情叠加了。”他说,“你说他健康很受情绪影响,这说明他肝郁气滞。气血不足,神经衰弱。”

“哇……你怎么知道的?”

“我妈是医生。”成怀秀说,“他为什么不开心?”

“不知道。”佐伯美奈摇了摇头,“我早上出门时还见到他了,他那时还笑着跟我打招呼,说等放学了要去买花。”

“可房间里……”成怀秀环顾四周,“没有花。”

“打折的花都卖完了?他平时没有这种习惯,也不会随便把陌生人往家里带的。今天……也不是节日,不知道他想庆祝什么。”

成怀秀垂下眼帘,扯了扯自己额前那两丝长刘海。今天是自己出院的第一天。如果一切正常,他本该在车站见到陈耀手捧鲜花。

“我想……”

不是没有买到鲜花,而是连花店也没有进成。意外情况的发生打断了陈耀的计划,他被迫逃跑,却没能成功摆脱。

在刚进门时,自己的钥匙只转了半圈,门没有上锁。不是里面的人想出去,而是它已经开过。

“我知道要找谁算账了。”成怀秀眯起了眼,将手心里的棉片纂成一团。虽然迄今为止,他从未完整地解决过任何案件,倒是被迫卷入了莫名的灾难之中。

高中生,未成年。这是他身上最明显的两个标签。一个意味着案件源的缺失,而另一个代表着需要保护。与能力无关,他的身份就决定了破案的难度。

以陈耀举例,当两人接触到同一案件时,一个早已获知了谜题,而另一个仅能了解构成谜团的部分事实,对谜题一无所知。就像是在同一场考试中,一个人拥有一套完整的试题,而另一个只拿到了写了几个关键词的白纸。

就目前所知的情况而言,整桩事似乎不难解决。但有一点成怀秀不得不考虑到,那就是陈耀的隐藏身份。成怀秀非常清楚,假如惹火陈耀的仅仅是遇到猥琐男之类的无聊事,那他大可直接摆平,更没理由刻意装傻充愣,瞒着自己不讲。

“要是我再厉害一点的话……”成怀秀攥了刘海一把,他太想快点变强,尽管他在同龄人之中已经称得上出类拔萃了。

横向的对比是没有意义的,成怀秀深知这一点。有年龄更小的孩子惨遭灭口,犯罪分子只会不择手段地追求结果。

“轰——”,厨房里传来了激烈的水流声。成怀秀循声走进,见佐伯美奈站在水池边,手中端着一只汤锅。

在锅盛到半满的时候,佐伯美奈握着锅柄摇了两下,然后一抬手,带着气泡的水就那样“哗”地冲进了水槽。空锅子被架到了炉灶上,清水仍在“唰唰”流淌。见状,成怀秀挤进厨房,尽量表情温和地把水关上。

就择友标准这一方面来说,陈耀实在无法获得他的认可。从更悲观一点的角度讲,居然会把这样糟糕的人选为最后保障,那家伙的人生态度是得有多么绝望。

“美奈……小姐。”为了获取更多信息,成怀秀强迫自己文明地开口,“在你看来,他人怎么样?”

“哦?这有好多可说啦!帅气,热心,温柔体贴!他很擅长理财,学识也特别渊博。他最喜欢读书,哦,还有植物。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连仙人掌都能养死,简直就是植物杀手。”

“总而言之,先生是位在现代非常少见的绅士哦,按中国的说法应该叫君子。”说着说着,佐伯美奈就笑了起来,“嘛,虽然他有时候也很坏心眼就是了,但我认为无伤大雅。”

这段叙述里掺杂了不少主观色彩。但成怀秀不能否认,如果形容的是那位温柔博爱的谦和青年,这基本属实。

“这附近不是经常有人搞活动吗?免费送鸡蛋、粉丝、生活用品之类的。过几天还会有很厉害的商品试用,虽然要交押金,但是他们说可以退还,所以等于免费拿走。还有还有,理财产品的推荐,还有入股邀请,一本万利,稳赚不赔的。”

“这不是诈骗吗?”成怀秀皱眉,“这附近老年人多,所以那些人才扎堆往这跑。”

“耀酱也这么说哦,可他还是每次都去。”佐伯美奈一本正经地说。

“不不,他怎么可能——”

“他一领完就举报。你看,这个锅就是这么来的,我家的烧水壶和电饼铛也一样。”

闻言,成怀秀愣了一下。他仔细想了想,如果是那个会联合自己作弊还贱瑟瑟挑衅的撒谎大王的话,这种缺德事还真能做得出来。果然他们俩就是同一个人吧!

“哈哈,很过分吧?反正那些人也是坏人。你相信所有犯人都会真心悔过吗?这怎么可能。不吃点苦头,那些渣滓是不会收手的。”佐伯美奈一边说,一边旋开煤气灶的开关,“虽然这样,耀酱他是很高尚的。而且在我认识的人里面,不会有人比他更真诚了。”

能说出这种话,估计也早已经被那家伙忽悠瘸了。佐伯美奈的证言可信度存疑,成怀秀有点郁闷,可正当他把手伸到半空中想拽刘海时,脑海间突然灵光一闪。

有没有存在这样一种可能,那家伙的确没有对朋友说过谎。如果……不是“那家伙”在撒谎。

“美奈小姐,你陪他去过医院吗?”

“……没有?他讨厌医院,说总是会想起小时候打吊针的事情,所以每次生病都拜托我帮忙。啊,但他之前陪我去过,我当时在炸春卷,不小心被油烫到了。”

成怀秀相信佐伯美奈说的都是真话,对她而言。自己必须更加谨慎,着重区分信息的来源究竟转过几手。

“他有没有向你透露过自己的疾病史?”成怀秀接着问道。

“没有,但他动不动就倒下。”佐伯美奈叹着气摇了摇头,“他好像同时在打几份工。我有时都觉得生病也好,至少他可以休息一下。”

“你有没有觉得他不正常,或者见到过他有不正常的时候?”再委婉下去不知道还有扯多久,成怀秀选择单刀直入,“嗯……我想问他有没有精神病,像是人格分裂——”

“哐”!

佐伯美奈攥住了锅柄,往支锅的铁架子上猛磕了一下。“耀酱不是神经病!怎么可以说这么失礼的话!”她异常愤怒,连嗓音也抬高了八度。

“不……”

“你觉得我说谎?你不相信我,我早知道你讨厌我了。我的父亲是社长,我从小被养坏了,性格不好,自理能力也很差劲。”佐伯美奈别过脸去,鼻梁周围的皮肤都挤到了一起,“而且耀酱带我去过纪念馆,我知道你们讨厌我,这很正当。”

话题突然调转了一百八十度,成怀秀没想到气氛会变得这么严肃。

“说实话,我无法理解你们为什么会对陌生人那么在乎。在日本,人与人之间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互相之间极力避免打扰,我一直认为这是文明的象征。可耀酱说那是冷漠。目的不是关照他人,只是不想给自己惹祸。”

“他明明不是日本人,他又没去过日本,凭什么能说这样的话呢?我这样质问他了,结果他说这些问题对我自己也适用。那天我和他争辩了好久,最后决定跟着他去看一看。因为我知道的世界和他不一样,我想证明自己没错。”

“但是等我真的看到了以后,我震惊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我真的很想恨他,可是我要恨他什么呢?恨他让我见识到真相了吗?最可恨的明明是一直以来欺骗我们的人。不是他把我的骄傲变成了笑话,将我的信仰摧毁得一文不值,让我变得盲目。”

“那些一直以来掩盖事实的人才是最可恶的。父母、老师、就知道鞠躬和选票的政客。我真的无法相信,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抱有那么卑劣的优越感,自诩做着正确的事情,实际上一直都活在谎言之中。”

“可即便知道了真相,我仍然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错误。在参观的全程我一直紧紧跟在他身后,因为我真的很害怕,害怕会被人发现,我很害怕会被做出一样的事情。即使被尸骨填满,那些充满罪孽的坑还是深到足以将我彻底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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