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话脱口的时候,佐伯美奈的牙齿都在打战。她的声音仿佛带着一股无形的力,成怀秀被牢牢定在原地,不得移开半步。

“我不敢说一句话,神经高度紧绷。在那时,有陌生人抓住了我的胳膊。‘全部都结束了’,我那时真的这么想过。我的心头从未有过那般恐惧,我发疯一样的尖叫,死死扯住他的衣服不肯撒手。”

“‘冷静点!佐伯!’他扶住我的肩膀,‘你钥匙掉了,那只是一个小学生!’”

“我彻底崩溃了。我流泪,跪在地上不停地道歉,周围的人聚集起来,我以为一定会有人来制止我。‘没关系,不是你的错’,我以为会有人这么说,但是在工作人员赶来之前,人们保持沉默,最终无视了我。”

“‘侵略者的子孙享受了祖先暴行的红利,所以无论做了什么样的弥补,也永远偿还不了曾经的罪过。’他说,‘你们可能很难理解吧,为什么要为了别人奉献,为了别人愤怒。我们不是陌生人,我们是同胞,我们全都属于中华民族。’”

佐伯美奈奋力抽了一下鼻子,抬起头来,脸上精致的妆已经融化了些许。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你不可以说这种话,你这是在侮辱他的人格。”她的双手在身侧紧握,“要是知道了最自豪的学生居然把自己当成疯子看待,他一定会心碎的。”

此时此刻,成怀秀终于有些理解了陈耀的选择。福尔摩斯特别欣赏华生的地方之一,就在于他无与伦比的忠诚。

“抱歉。”成怀秀微微颔首,“我有些急躁了。其实我是想帮助他才会这么问的,他总是在照顾我,但我似乎给他添了不少乱,我心里一直很过意不去。我想在这一方面,我的心情你一定可以理解。”

“美奈小姐,现在他好像摊上了事,我也想为他做些什么。请你帮帮我吧,拜托了。”他撇下了偏见,极诚恳地请求。佐伯美奈犹豫了片刻,将信将疑。最后她敌不过成怀秀的坚持,选择了妥协。

“ごめん,也许我误会你了。”她关了煤气,锅子这时已经烧到冒烟,“他没有神经病,更没有人格分裂。那样的话会损失一定的记忆吧?他记忆力不太好,但是记事情很完整,至少比我完整多了。”

“是这样吗……”成怀秀的假设受到了推翻。

“要说有什么精神方面的问题……耀酱的睡眠质量很差。他说自己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还说偶尔会一夜无梦,但睡醒之后疲惫感完全没有减少。”

“为什么?做梦的时候很多事情都不合理,应该很好区分。”

“我不知道,你自己问他好了。我也没想到他连心理医生都不想见,虽然我说了会请他的。他说去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他会被扭送精神病院。”她蹙眉笑了两声,“所以后来我打晕了他好几次,结果他说与其得脑震荡不如做梦。”

佐伯美奈耸了耸肩,无奈地长叹一声。她摇摇手,示意成怀秀从冰箱前挪开。

“真是的,我拿他没有办法。也许他觉得人家医生是草包。我跟你说啊,耀酱他其实是很傲气的,也许文人都免不了这一点。”她伸手去拉冰箱门,“给他煮点饭,不知道还有没有剩……诶?这是?”

成怀秀凑过去,见她手上抓着一只沾了不少面粉的保鲜袋。“虾饺。”他说。冰箱门上的悬空格里摆了一排酸奶布丁,成怀秀数了数,数量跟他离开那时起相比没有变动。

“哈?他居然包了虾饺?”佐伯美奈把袋子往灶台上一丢,像猫似的,双手在冰箱里扒来扒去。

成捆的空心菜和大葱悬空了一半,一包青桔子“扑嗵嗵”地接连滚落,成怀秀赶忙伸手去接。紧随其后的还有没吃完的青椒、半颗甘蓝、几根胡萝卜、一小块南瓜、生鸡架、成兜的土豆,他就这样揽了一怀,果不其然没完全揽住,漏了不少。

“真奇怪,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菜?你说得对,耀酱是有哪里不正常。”佐伯美奈一手提着一袋冻得硬邦邦的饭团,另一手握着一只塑料瓶,瓶中盛着清澈的茶色汤汁。

“前两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他突然跑过来说我的皮肤就像水煮蛋一样光滑,虽然知道我是天生丽质,但还是想让我教他怎么保养。嘛,看在他那么诚实的份上,我当然就答应他了。”

成怀秀撇撇嘴,弯腰忙着把土豆一颗颗捡回兜里。

“他还说自己不懂该怎么挑护肤品,我就答应给他好好参谋参谋。啊,对了,他还拜托我去买最好用的祛疤膏,真不知道他要用在……”

话音戛然而止。成怀秀捧着一兜子土豆站了起来,发现佐伯美奈的视线凝滞在了自己脸上。他一开始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但当他意识到自己脸上并没有戴着口罩的时候,他的整个后背都烧起来了。

“啊啊,我是笨蛋一个!等他醒了跟他说,我以后不随便开玩笑了。”佐伯美奈有些窘迫,她捏着袋子的边角把饭团倒进锅里,又灌进了一整瓶高汤。

“开锅之后再煮十分钟,加点葱花。你看看他还烧不烧——多给他喝点橙汁——不烧了就加个鸡蛋,打散。”她拽过挂在墙上的围裙擦了擦手,“这杂炊他之前一周能吃十次,其他时间基本上都在吸面条。走了,雷米该想我了。”

佐伯美奈的步子很快,成怀秀追着她跑出了厨房。“等等,美奈小姐。”他说,“我还有问题想问,关于你的。”

“速く。”

“为什么选择朋友?”

听到成怀秀这么问,佐伯美奈扬起眉。

“你应该问我为什么选择耀酱,他是独一无二的。”她说,“他尊重我,我和他相处时能做自己。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真正想要什么。而且要是没有他的支持,我就不会有亲吻任何女孩的勇气了。”

门“嘭”的一声关上了,像佐伯美奈来时的那样。粥还没有热好,成怀秀走到衣柜旁,打算找一件睡衣给陈耀换上。衣柜门一拉开,一阵绵厚的木质气息便扑面而来,被笼罩于其中的成怀秀有点晕乎乎的。外衣整齐地并排悬挂着着。

“我看看……短袖、短袖、衬衫、衬衫、衬衫、衬衫……马甲、马甲、马甲、薄外套、风衣、西装……?”成怀秀从头到尾又拨了一遍,“衬衫、衬衫、衬衫……?睡衣在哪?”

这个出租屋随时会有热情的女邻居闯入,住户怎么可能光着身子睡觉。成怀秀扫了一眼衣柜中这些随时能够穿出门去的衣服,根据排除法,可以确认陈耀平时都是和衣而眠。

“这些都是线索,我觉得我平时该像华生那样拿个本子记一下的,你觉得呢?”他取下了一件短袖,对昏迷中的陈耀说。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休息,陈耀的状态相较一开始恢复了不少。他体温下降,但同时也像蛞蝓似地疯狂出汗。当成怀秀掀开毯子时,他真怀疑眼前的是哪只水猴子偷偷上岸了。

“新陈代谢的速度好快!”成怀秀试着拧了拧床单,布料里渗出了两滴水,“难怪你那么怕痛,身上一直都是新皮肤,角质根本留不住。不过好处是显年轻,说不定等你八十岁了还像四十岁一样呢。”

如果这家伙能活到八十岁的话。成怀秀的心中升起一阵恶寒,他用力甩了甩头,想把这不吉利的想法驱逐出去。

“好渴……”

陈耀嘴里传来了微弱的一声。成怀秀摇了摇放在床头的果汁盒子,“沙沙”,基本上空了。“等我一下。”他说了一声,跑到餐桌旁倒了杯水。

陈耀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伸出了手,见状,成怀秀直接把杯子递到了他的手上。

“我去给你打点热水。”他说,转过身去,“阳台上有好几条毛巾,我可以用那条看上去像擦脸的吗?我爸只有一条,用到现在已经全是洞了,都可以用来捕鱼……”

忽然,随着“哐”的一声,成怀秀感觉裤脚好像贴了一下腿,脚踝附近有点潮潮的。他回头一看,白开水摊成了扇形,自己刚递进陈耀手里的那只杯子被放生了,正在地板上自由地打转。

房间里铺着木地板。要是不快点擦干,那些平整光滑的木材很快就会像馒头一样肿胀发酵了。纸巾盒不知怎的被踢到床尾了,成怀秀蹲在地上,他背对床边,身体后仰,伸出左手去够。

忽然间,像是产生了幻觉似的,成怀秀只觉眼前银光一闪。也许是房间里有蜘蛛吧,他没有多想。然而,在他抓住纸巾的那一霎那,两只耳侧都鸣响了“铮”的一声。成怀秀来不及反应,霎时间,只觉颈上一阵剧痛,一股强劲的力道从身后袭来。

“咳!!”

短暂而迅猛的风声切过耳廓,他的后颈重重地砸在了床缘的铁架上。余光里是两条紧绷的细线,透明、坚韧,绝望的象征。常年跟随父亲钓鱼,成怀秀深知,这玩意几乎牢不可破。

“咳咳!陈耀!陈耀!!”

成怀秀条件反射地朝身后肘击,可任凭他反抗如何强健有力,只要没能越过床垫的高度,一切都是徒劳。他不停地抓挠自己的脖子,直到指甲缝里都填满了带血的皮肤。

“陈耀,醒——咯呃!!!”

或许是缺氧导致的幻听,在自己喉咙的位置上好像炸出了“噗呲”一声。脖子好像变热了,还有些湿漉漉的。成怀秀闻不出味道,他的鼻子已经基本上失去了作用。

视线里的光正一点点流逝着,耳膜上似乎传来了心跳的回声。

咚。

咚。

咚。

……

“那个家教,你最好对他多留个心眼。”

“为什么?”

“你自己清楚。”

……

成怀秀终于记起高铭警告过自己什么。

自己过于迷恋危险的事物。

自己生了病,病得非常严重。

可是如果重来一次,他还是会拿走那张合照,还是会赌气摘下哨子独自跑走,还是会想要第一时间把地板擦干。因为他是他,他就是想这么做,即使知道其中绝大多数都不该做。

“我没什么好后悔的。”

居然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就连成怀秀也觉得自己无药可救。此刻归咎于谁已经没有意义了,重要的是防止他们二人的命运以悲剧落幕。

“咯……”

成怀秀忍痛攥住了鱼线的两端,他卯足了全身的力气,朝身前用力一扯。绞索迅速收缩起来,但只消片刻,自己脖子上的压力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与此同时,且听“砰咚”一声,一只裹在毛毯里的影子栽了下来,摔在成怀秀的脚边,缩成一团。

视线逐渐聚焦,成怀秀捏住了悬在空中的线头,一点点往身前扯。“咯呃……咳!”他没有刻意去看,但能感受到血液粘连的质感,体会到异物正逐渐被拉出自己的皮肤。

脚下隐约冒出了抽抽嗒嗒的哭泣声。成怀秀抽了两张纸巾摁在脖子上,他趴在地上,掀开了毯子的一角。

陈耀倒在洒掉的那滩水里,双手护在身前,浑身不停地颤抖。橙子味的热气在鼻尖飘荡,湿软的发丝附上了汗毛倒竖的肌肤。温热的血液正顺着自己被切开的皮肤一路下涌,沿着细线跌落,一直滑向那只被刻出了许多道白痕的食指的根部。

“在你眼里,也许我像你一样可怕。”成怀秀心想。

他不知道陈耀正在经历着什么样的梦境,也不知道他自卫的失败将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尽管肉体不会毁灭,可他正遭受着精神上的折磨。而这样的事情,正如无限读取一个无法通关的死档,已经不知重复了多久。

“没……咳!没事了,已经没事了。”成怀秀轻轻抱住啜泣的陈耀,“我在这里,你现在很安全,没事了。”

当被割伤的手掌触及陈耀肩胛骨下方的皮肤时,成怀秀心里“咯噔”一声。光滑与粗糙的质感交错分布,凹凸不平的疤痕呈带状,倾斜着贯穿了整个背部。如果人类生有羽翼的话,陈耀所受到的伤害不亚于翅膀被人连根剜出。

成怀秀不寒而栗,他裹紧了毯子,紧紧抱住自己面前抽噎的青年。

“……我一定要让那些混蛋付出代价。”

漆黑的火舌舔舐心口,臼齿间渗出铁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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