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你家教是科大的……吧?”李津熠忽然问了一句。

“嗯,对?”成怀秀把音量开到了最大,“好像信号不好,我听不太清——”

“等一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科大不是在……滋滋……西区和金沙区……滋……交界处吗?成!你还记不……滋……高铭说过的话?!”

通讯信号受到了环境的干扰,李津熠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来的话语里参杂进了不少杂音。除此之外,他连珠箭似的语速也很不寻常。

“我听不清,等待会儿——”

“如果大家……滋……知道……滋……不是好地……滋滋……那为什……”

“喂?你在听吗?”

“……滋……”

“阿熠?”

“……”

“……”

“……”

“快跑!!!!!”

成怀秀被这出其不意的一声喊叫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咚”地震了一下,像被踩住住尾巴的猫一样嚎了一嗓子,还一把将手机甩到了前排的座位上。

巴士驶出了隧道末端,路灯的圆光再一次将车体照亮。有好奇的乘客转过身来,侧眼看他。翻盖机的屏幕在前座亮着光,惊魂未定的成怀秀浑身发麻,他撑着车座俯身去捡,失望地发现方才那通电话已经挂断了两秒。

“怎么会这样……”

他不安地回拨起苏予清的号码,胸膛里像是有人在打桩。然而不管重拨了几次,直到下车之前,那两道活力洋溢的声音都没能再次回响。

***

“他○的,一个欠○的○○!装什么矜持!”

又是一道野兽般的嘶吼。成怀秀打了个激灵,那盛怒中的嗓音震得他头脑发胀。他今天已经不想再听到任何人大喊大叫了,然而天不遂人愿,很显然他的噩梦还远没有结束。

在前往陈耀家的必经之路上,成怀秀躲在了一座满生浮萍的喷泉池后面,眼看着一个陌生男人发了疯似的摔掼一束鲜花。实际上,他手里的东西称不上鲜,也更加称不上束,毕竟那只是一朵特价处理的蔫玫瑰,被包在免费赠送的白色波点塑料纸里面罢了。

在一次又一次的撞击、甩打和踩踏之后,花瓣染污了垃圾桶的外盖,弄脏了墙壁,为水泥路面数不胜数的凹陷提供了滋生细菌的养料。可怜的花茎在空中划出错乱的线,干瘪的枝干外层破损,惨白的纤维犹如断骨一般。

“不要脸的○!○的,爷早晚要把你○○给○烂!”那男人声嘶力竭地嘶吼道。支出线头的领带大幅飘摆,西服大敞,西裤筒下露出青筋暴起的脚踝。

“咳。”成怀秀礼貌地提醒了一声。

闻声,那男子愤愤地转过头来,盛怒中的他动作之迅猛,甩得领子后面的吊牌也颤了三颤。他正准备对哪个好管闲事的破口大骂,可一瞧见成怀秀身上的校服,立马收起了那副不人不鬼的模样,麻利地将花枝丢进垃圾桶,换上一副和善的表情来了。

“额,不好意思。”男人在西裤两边拍了拍手,扯了扯领带,“呃……哈哈,我挡到你的路了吗?”

成怀秀面无表情地从枯喷泉的雕像后面走了出来。面前满地狼藉,呛鼻的花香和垃圾的酸臭搅合在一起,但要他来说,还是那两声虚伪的干笑更加令人作呕。他无视了那个装模做样的男人,快步与其擦肩而过,钻进了前方居民楼前洞开的楼道。

居民楼的楼梯间位于单独一侧,出了三楼的楼梯口往里走,最尽头就是陈耀家的门口。成怀秀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上跑,很快就越过了三楼拐角处的楼梯。比起多分心思放在这种无所谓的怪人身上,他更想赶紧和陈耀见面,把心中的未解之谜一五一十地问个清楚。

他刚一踏出楼梯口,忽然瞥见楼下的垃圾桶旁立着一个人影。成怀秀定睛一瞧,方才那个西装男还站在原地。貌似是感受到了自上而下的那股警惕的视线,男人活动了一下肩颈,以一条腿不出力的姿势站着,划起了从裤兜里掏出的手机。

成怀秀又往楼下瞟了一眼,刚好目击了那男子移开视线的拙劣模样。

“这人不会在监视我吧?!”

他心里一紧,赶忙放慢了脚步。往回走已经来不及了,走廊的尽头也越来越近。如果那人打算寻仇,只会跟着自己的步子找到陈耀家。

老式公寓里住户不多,走廊边缘半米高的墙上被少数的几户人家摆放了一些物品。成怀秀盯上了隔壁大爷的一双凉鞋,他煞有介事地拉起斜挎包翻找钥匙,实则抬起了胳膊肘,借机把那双棕色凉拖顶下楼去了。

且听“啪!啪!”两声,两只凉鞋纷纷坠地。成怀秀以手掌支着公共阳台的边缘向下张望,大声惊呼起来。那男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成怀秀跑着跳着奔下楼去,他捡起鞋子,再抬头时,视线里的人影已经彻底消失了。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小区里稀疏的路灯早已陆续亮起。成怀秀拎着鞋走回楼上,在摘掉口罩一起,他朝楼下回望了一眼,地上唯一的人形只有喷泉池里那座锈迹斑斑的的雕像。

“这回应该走掉了吧。”他心想,从背包夹层里取出钥匙。锁眼的左下角有一小点发白,成怀秀用指甲抠了抠,但是没能抹掉。

“咯”,在钥匙转动了半圈以后,金属片上传来的阻力彻底消失了。成怀秀意识到,门的内侧没有上锁。他莫名地紧张起来,吸了口气,紧张地拉过门把手。门无声的开了。

“啊……”

如果成怀秀的步子迈得再急一点,他大概就会直接撞进陈耀的怀里。

这位金发青年正木然地站在门口,双手轻轻交握。他还像往常一样穿着从视觉上拉长身材的马甲背心,衬衫袖子卷至肘上,边缘没有完全掖好。他打着赤脚,足尖在重力的作用下显得苍白。

“我在等你。”他柔声细语地说道,微微笑着,歪了歪脑袋,“我正想着去接你呢。”

在来时路上预演过无数词的充满尔虞我诈的对峙和周旋,在这一瞬间从成怀秀的脑中蒸发殆尽了。

管他什么真相呢。

顾不上关门,成怀秀撇下书包,撩开了遮住陈耀半只左眼的柔软刘海。在对方翘起的眉尾上方,一块袁大头大小的血痂赫然显现。

“这是那天在商业街的时候,有个老阿姨认错了人。也许她正在气头上吧,把我当成她不成器的儿子揍了一棍。”陈耀即兴讲述着不存在的故事,“不过后来我们说开了,她跟我道歉,还说要赔我医药费呢。”

或许是伤口周围的新肉被成怀秀的指尖抚得有些痒,他“咯咯”地笑了起来。片刻之后,他垂眼看向成怀秀脸上的伤痕。

“对不起,小怀秀。”他轻声说道,语速比平时缓慢,“我早知道提着东西跑不快。如果我当时没有磨蹭,一定可以赶在你走丢之前回到——”

“嘘……”成怀秀将食指抵在了陈耀的嘴唇上。他往前迈了半步,将自己的脸颊贴向了对方的胸膛。羊绒背心有一点点起球,不时透出淡淡的暖暖的植物味道。

“我知道,我听到了广播。你又捡到走失的小朋友了。”成怀秀闭上眼睛,小声说道,“你这个该死的中央空调。”

“嗯?”

“可是,谢谢你来救我。”成怀秀说,声音带着些颤抖与变调。他浅浅地呼吸着,睁开眼,注视着他们二人彼此的脚尖。

可是良久,眼前的人都没有做出半点动作,就连呼吸的声音都轻得不得了。

为什么不回话呢?

莫名燃起的热度海浪般阵阵袭来,惹得成怀秀甚是烦躁。他好奇地抬起头,发现陈耀双目紧闭,脸颊通红。成怀秀伸手去探,感到掌心就像拍上了一块烙铁,被加热到几欲融化。

“啊,好烫!”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二人的体温简直天差地别,“你发烧了!药在哪?!”

“在柜子最下层……”陈耀有气无力地说道。他转过身,弯下腰去拉抽屉,但是重心不稳,一不小心,腿一软,直接“砰”地跪倒在了地上。

“小心!”成怀秀踢掉鞋子,一个箭步冲过去接住了他。后者瞬间脱了力,果冻似的,软绵绵地从他臂弯里漏了下去。

打横抱起的尝试也以同样的失败告终。成怀秀蹲下身,试图拉着陈耀的胳膊把他拽到背上,可是对方的身高高出自己约一个头,他趴在地上,感觉自己像是一匹失败的矮脚马。最后,成怀秀只好拽住陈耀的两只手腕,将他一路拖到床边的地板上。

“躺在地上可以吗?地上很凉快,你好烫,要快点降温才好。”

不等陈耀回话,成怀秀一把抓住他羊毛衫的领口,硬生生地把它从他身上扽了下来。经此一拽,毛线之间的洞眼稀疏异常,最大的甚至可以容许小指穿过。趁陈耀烧得正迷糊的时候,成怀秀飞快地把那件严重形变的衣服揉成了一团,塞到了床板后头。

“嗯,那个,我会赔你的!”

“……嗯?”

面对陈耀迷惑的眼神,成怀秀摆出一副淡定的表情,表示“问题不大”。在去除了病人身上阻隔散热的衣物以后,他在底层的抽屉里翻出了药箱,从中取出了体温计和一瓶酒精。

“夹着这个。”成怀秀把体温计塞给陈耀,动手去拧酒精的瓶盖,“你身上还有伤口吗?我给你擦擦,体温很快就能降下来了。”

然而,即便擦光了一整瓶酒精,瘫在地板上的陈耀依旧气若游丝,体温居高不下。他每一次呼一口气,都像是一场间歇泉的喷发。成怀秀揩了一把额角的汗,他刚在药箱里翻出口服液,一转头就看见陈耀侧过了脸去,偷偷吐出了自己才喂进去的胶囊。

“什么?你要好好吃药!”成怀秀抽出刚刚收入药盒中的那板药,又以指摁出了一颗胶囊。

陈耀抿起嘴唇,眉毛扭在一起。“不是,不用……”他想要解释些什么,对于成怀秀的照料却又无力招架,只得不停地摇头闪躲。

“可是你体温太高了,快烧到四十度,太危险了!”成怀秀摸了摸陈耀的手背,感觉碰到了正午日光下足以煎熟鸡蛋的石头,“陈耀,我要打120了。”

“没,没事的,只要让我休息一会儿……”

“可是你一点都没退烧。”成怀秀垂下头,鼻尖的颜色变得鲜艳起来了,“为什么会这样?要是再升温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闻言,被丢在地板上的陈耀慢吞吞地吐了口气。他徐徐翻过手掌,扣住成怀秀的手指。“怀秀,我有点冷。”他说,“还有手机,在……柜子上。”

成怀秀坐在地上没有动。

“去吧。等你回来……再把手借我。”

成怀秀听话地去了,甚至做得更多。他把陈耀架到了床上,然后从衣柜里翻出了一张薄毯子,细心地给赤身裸的病人盖好。

“陈耀,手机。”他把那只通讯设备递了过来,但是陈耀没有伸手来接。后者已经陷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整个人的精神都十分恍惚。

“没上锁……”他的嘴唇微弱地上下触碰,说起话来像蚊子叫。

是想让自己找人帮忙吗?成怀秀摁亮了屏幕。手机的壁纸是福尔摩斯的半身剪影,这一点完全没有出乎他的意料。

“至少和他有关的事情,我在这一点上的判断不可能出错。”被福尔摩斯典藏册精装本杂志海报电子游戏影视光碟自制周边包围的成怀秀心想。

他动手点开了通讯录,却为其中的内容深感惊讶:

A

AAA欠我两百

AA东门食堂一楼自选窗欠我8块5

A坑爹黑车司机>:(

C

朝阳广场华悦书店

朝阳广场竹升面?

朝阳市场B6摊送大蒜

朝阳市场五金店老板

F

房东滨海新城

房东城西晴海小区

K

快递点科大东门

快递点晴海小区6栋车库

N

南广公交总站

南广长途巴士客运站

南广红树林岛轮渡

X

校门口鸡蛋灌饼

校门口螺蛳粉?

校门口糖葫芦

小区门口花店

小区门口豆腐花

Z

志愿者图书馆二组组长

……

“这,这怎么……”

这怎么一个能联系的熟人也没有?家人呢?朋友呢?成怀秀瞅了一眼半昏迷中的陈耀,郁闷地捏了他的手一把。

“打……001……”陈耀咕哝了一声。

带着好奇、疑惑和一丝丝的不甘,成怀秀拨通了那个预设的紧急联系人号码。

电波的那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就连自己和父亲的电话号码都没有得到记载,凭什么那个人就可以获取他的信任呢?

对方一定非常可靠,和不够成熟的自己很不一样。

成怀秀不想思考,可是他忍不住去想。他握着陈耀新蒸年糕一般冒着热气的手,俯身趴在床头,感觉胸口格外沉重。

拨号后四十秒左右,默认的蜂鸣音中断,电话接通了。听筒对面不间断地传出躁动的鼓点声和流行乐声。对方所处的环境相当嘈杂,成怀秀捂住空闲的左耳,将右耳紧紧贴在了手机上。

“喂?”他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对方没有回应。成怀秀正准备加大音量,耳侧忽然传来了似曾相识的嗓音和音调。

“もしもし?”对面的人轻快地问道,“耀酱?”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