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恨他吗?”

这是依晨曾问过方蓝的问题,他眼睛里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疑惑,就如同她童年时千百次的自问一般模样。

她从不知道应该如何描述这种情绪,很小的时候,她爬到父亲的膝盖上,这个年轻的男人推推眼镜,偶尔放下手中的书本,逗她玩一会,但他过不了多久便会厌倦,眼睛里露出平时惯有的冷漠。

小姑娘很小便会看脸色,他高兴的时候,便缠着他闹一会,他不耐烦了,她便安静离开,回到母亲那间小小的裁缝间里,和地板上各色的布条坐在一起。

他从不带她去游乐园,也很少带她出去吃饭,等他出去读书之后,甚至就和家里完全断了联系,有一段时间,方蓝都快不记得苏致远的样子了,他放假回来,方蓝躲在戴玲的背后不出来,他弯下腰,摸了摸小女孩儿的头发,说:“都不和我打个招呼吗?”

方蓝不知道该怎么和他打招呼,她总是躲着他,待在母亲的羽翼下,孩子最怕的除了吵架,便是不能描述的陌生感,她时常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便将“父亲”这个称谓隔离到了千里之外。但小孩子是不太懂恨的,大人们吵架的时候她就只是害怕,她并不怕吵架本身,而是怕母亲又要伤心。

有一次他回家,那时候他们已经离婚了,他回来是看望父母,顺便回了一次家。但苏致远和戴玲又争吵起来,他打了戴玲一耳光,试图将她按住。方蓝便冲到他们中间,将他远远地推开了,她伸出手臂护着戴玲。

“不许你动她,你滚。”她说。

苏致远疑惑地看着方蓝,她13岁,已经快赶上自己高,像一个大姑娘了。

“你怎么敢这样对我说话?”他的口气突然有些颤抖。

“怎么不敢,你是我什么人?”

“你别忘了,你住的地方还是我的。”他试图威胁方蓝。

“那我们搬走好了,但我不会让你好过的,做人也好,做鬼也好,我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我死了也值得,不,我就在这待着,你如果想让我出去,就抬着我的尸体走。”

苏致远后退了几步,他没有想到眼前的小姑娘眼睛里竟然都是杀意,没有半分商讨的余地,他知道她一定做得出来,这倔强的性格与戴玲毫无区别。

他没有再说话,匆匆离开了,从此就不再来。

也是从那天开始,方蓝明白,她并不怕苏致远,她很早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无论是谁,若是敢动戴玲,就要付出代价,一个不怕死的人,可以做到任何事。

也是从那天开始,她心里便多了更多的恨意,她好像故意让仇恨埋在心里,只有这样她才能走得更远,更有勇气面对各种各样的生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方蓝并没有迁怒于苏家的其他人,她依然喜欢这个落魄家庭里的其余成员。

“可是恨并不是最高级别的情绪发泄,有恨的话,那说明还在意。”她对依晨说,方蓝没有对旁人提起过这些,连戴玲,她也不曾告知这些最敏感处的变化,过于亲近的人,反而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卑微和伤害,都不是可以对彼此隐瞒丝毫的。

“最高级别的情绪发泄,其实是忘记,我慢慢就忘记他了,将这个人从我人生的轨迹上抹去,像抹去一道粉笔灰一样轻松,他留下的印记实在太少了,不需要怎样努力和刻意,但我却肯定,母亲的恨反而更强烈了,我明白她不可能像我一样轻松地放下,她深刻地爱过,而我没有。”

“可是他现在想来见你,你又是躲不开的。”依晨将手里的咖啡递给方蓝,他突然想到依云,想到她此刻应该是坐在新房子的窗台旁发呆,她是否会比在自己家时快乐一些?

他不知道,但却感到了锥心的疼痛,他以为依云不过是自己的“半个姐姐”,可当自己终于亏欠她太多的时候,依晨才发现,半个也好,终究是扯不断的,亲情的神秘之处便在于,风筝线的一端由命运执掌,远远近近,松松紧紧,但命运通常十分谨慎,不会将人世间的风筝线扯断,一定要藕断丝连,才不枉费了一只漂亮的风筝,它可以四处探险,却还是要回家。

方蓝没有回答,但她知道依晨说的没错,她在新年的时候和苏致远见了面,在一家咖啡店里,她提出一定要单独和他谈话,而不是与戴玲一起。

男人的脸瘦了,脸颊深深地陷进去,暗黄色的皮肤上多了些细密深刻的皱纹,像一条条干涸的沟渠,只要一有表情,便会土崩瓦解更改路径。

他盯着她看,良久都没有说话,方蓝也只顾着喝咖啡,并不理会对面的人。

“我们有六年没有见面了。”他说。

“是吗?我不记得了。”她答

“听说你马上就要考大学了,你的成绩很好,一定可以考一个好大学的。”

“这不用你说,我自己也知道。”方蓝说话的时候,眼神里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无谓,好像一只与鼠周旋的猫,打发时间。

“方蓝,我并不求你原谅我,只是我真的想尽一点做父亲的责任,你上大学的费用我一力承担,我一直没有孩子,就只有你一个女儿,请您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苏致远说话的时候嘴唇略微颤抖,连带着拿咖啡杯的手指也在颤抖,咖啡洒了一些在大衣上,服务员拿来纸巾,他摇了摇头,轻轻擦拭身上的水渍。

“你没有孩子,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你好像也不配有孩子吧,你就应该一个人,别的什么也不配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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