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擦拭衣服的手停下来,有些惶然地望着眼前的女孩儿,他已经猜到会是这样,但仍然掩盖不住眼睛里凄然的悲怆。
“你也要为你妈妈想想,她一个人抚养你,如果再承担你的大学学费,恐怕更是雪上加霜,你就不心疼她吗?”
“不必说了,你没有资格提我妈妈,这是我们的事,与你无关。”
方蓝说完便要转身离开,咖啡没有动,在她身后冒着热气。
“是我错了,我知道我永远对不起她,只能下辈子还清了,但请相信我,我会尽力补偿的。”
门店的玻璃窗上蒙了一层霜雾,方蓝侧过头,看了一眼窗外的熟悉身影,那身影倏忽就不见了。她明白,这个苦命的女人还是会有些许不甘和期许,但她已经不明白自己到底怀着一种怎样的情绪,竟也开始哽咽,店铺里的热气与门口的冷气交织在一起,眼泪落在雪里瞬间便结成了冰珠。
她跑回到家里,戴玲刚刚脱下外套,坐在床边整理衣服,看见她回来便端来一碗红糖姜水,递到方蓝手边。
“暖一暖吧。”
“你为何还要去看他?是不是你们两个之前已经见过面了?”她质问道。
“没有。”
“为何还要骗我?我都听见你们通电话了,他想要什么?”
“也许只是想见见你吧,我没有权利阻止。”
“是吗?这些年他都不想见我,现在他想见了我就要来,现在他没有孩子了,年纪大了,才想起还有我这样一个人,我还真是现成儿的女儿呢,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方蓝的音量逐渐提高了,她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语气有些急促,她在怪面前的母亲,为何不懂得她的心意,她应当是懂自己的。
戴玲不说话,安静坐着旁边,她突然记起了有一天,方蓝背着书包回来,对她说:“妈妈,今天老师让我们寒假去学校补课来着,一个假期5000元,我立刻就回绝了,我不去!”
“那还有谁不去呢?”戴玲问道。
“没有了,就只有我一个。”
“老师有没有和你说什么?她同意吗?”
“她说,不去的话,我跟得上吗?我答:‘能,我肯定能跟得上的。’”
方蓝说,她的脸被冷风吹得有些泛红,眼睛里有有些复杂的光,这光就和班主任老师和她说话时的神情一样,疑惑而又轻薄,像透明的纱雾,隔断了自我欺骗的把戏,隔断了平素的愿望和状态,她站在另一队列里,灵魂却不在,空旷的天空下徘徊着神出鬼没的乌鸦,有时候骄傲与卑微,在一瞬之间,便成了望不到头的奢望。
“可我觉得惭愧,是我耽误了你。”戴玲说,她也是第一次这样说,眼睛里有不太明显的泪水。“妈妈经常会觉得惭愧,我带着你,吃过了被人没吃过的太多苦,却没有给过你什么,我明白你就和我一样,那样骄傲和坚强,总希望站在山顶上,站在从不比人矮一头的地方,我却经常让你自卑,你有多自卑我当然知道,虽然你从不说,从不表现,但你改不掉的,又能骗的了谁呢?”
“不,我没有,我会把过去都甩干净,什么都不在意地走下去,我不会怕的,如果没有钱,那大学我便不念了,出去做事也是一样生活,我会学着更乐观更顽强,和别的孩子一样快乐和骄傲,没有什么。”
她说,从未有过一个时刻让她感觉如此有力量,仿佛这个世界就在脚下,她也会变得冷漠而绝望,头破血流从社会的染缸里杀出一条生路,可以什么都不依靠、不留恋,逆境也能够屡次重生。
“可我不想,我想让你去念大学,我知道这也是你一直想做的事情,为什么别人都可以而你不行?你成绩这样好应该去更好的地方读书,为何要放弃?在昏暗的灯光下熬夜,在露天的雪天里做作业,在人来人往的街上你都能学习,为什么最后一次你不肯坚持?你忘了吗?你忘了过去怎样努力不认输了吗?”
她靠近方蓝,用纸巾擦拭她的眼泪,手指温柔地落在她头上。
“答应我,他既然想要弥补,就坦然接受,我不觉得委屈,我的女儿,当然谁都抢不走,我只是想让你更好。我这一生,从来不觉得亏欠任何人,唯独觉得亏欠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应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不应该一直辛苦,你要记着,你和别人没有任何区别,该有的,你都会有。”
方蓝哭了,她望着戴玲的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又想起了那些简单而辛苦的日子,想起来曾让母亲骄傲的自己,可她却不能完全认同这其中的道理,她好像是被说服了,却仍然难过,仍然沮丧。
在后来的年月里,方蓝再没有像从前那般如此认真地读过书,她时常疑惑,儿时的她,为何如此痴迷于书本而不知自拔,后来为何又会放弃,她自问从未抱着什么远大的理想,那种如电视剧里的主角一样,从始至终,目标明确的感觉,从来没有过,她甚至从未写过一个月的计划表,更别说规划未来。后来她才明白,所有一切,坚持与放弃,归根结底,源于自卑。戴玲说得没有错,自卑是她一生中最难改掉的毛病。
“小时候,我看见卖白色小花的女孩儿,看见胡同口的婆婆终日剥着豌豆,干枯的眼睛望向远方,看见修自行车的残疾夫妇穿着破破烂烂的棉袄,看见最淘气的学生翻墙出去打架,我总是看见这些人,在这中间生活着,我努力让自己过得看起来比他们好一些,书读得更好一些,性格更孤傲一些,为的从不是将来的生活,事实上,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将来,更没想过将来的样子,或许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自卑,掩盖生活的不如意,在困境中显示出一些执拗的勇气,会让我感到爽快和平和。而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身边开始是很优秀的人,我才发觉,自己从来没有多么优秀过,那些努力,不过也是为了逃避而找来的掩护,如今,这掩护不管用了,便只能再逃往别处,去战胜自卑。其实,那女孩儿,那婆婆,那对夫妇,那些逃课的坏学生,可能从未比我狼狈,他们要比我坦然得多。我从未战胜过什么,也没有败过,只是一直在被自卑拖着走,却浑然不知。”
——2018年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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