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我找到了一位志同道合的人。”
“可孩子我是不会给你的。”她冷冷地说。
“孩子我不要,这房子你们也可以住着。”
她笑笑,觉得周身的温度都冷冰冰的,原来用这么多年的时间与金钱供养出来的男人,却终究还是带着如此冷漠的秉性,志同道合这样的话,实在太冠冕堂皇,她不想分辨这其中的道理,只是觉得委屈和压抑。
他吃过了饭便要走,小方蓝还没有放学回家,戴玲站在窗子前面,听见背后的男人穿衣服的轻微的声响,他穿鞋、戴上那顶砖黄色的帽子、开门,脚步很轻盈,动作也流畅。
“苏致远,如果你心里有半分愧疚和亏欠,我都会觉得很欣慰。”她淡淡地说,门开到一半,停了半晌,重新关上,楼道里好像有一缕冰冷的空气随着门的缝隙飘进屋里,她看了看表,走出门去接方蓝回家。
后来戴玲知道,苏致远被一位领导的女儿看上了,招了他去做上门女婿,为他在省城里谋了体面光鲜的工作,从此很少再回家。苏家的两位老人惭愧不已,几次上门来向戴玲道歉,又送来抚养费,她未曾迁怒他们,钱也没有收,她的性子那样倔强,那些压在心底的不甘心,旁人都不能偿还。
可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她将缝纫机搬到了自己的家里,大批大批的布料和线轴堆在本就不大的房间里,她将屋子改成了一间裁缝的工作间。
小方蓝觉得新奇,总是抱着大卷的彩色线轴坐在地上,像一只活在自己世界的猫,在她旁边的地板上,遍布着凌乱的边角布料、线头、半成的衣服,缝纫机的响声终日不停。她仰着脸,望见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像是望见了一方温柔的茧,不论这个世界有多大多遥远,这便是她全部的世界了。
在很长时间里,她便依赖着这个小世界而生存,她学会了拿针线为自己的娃娃缝制好看的衣服,知道如何缝扣子、清理机器,也明白如何不为妈妈增加麻烦,她从不要零食,也从不挑饭菜,甚至也不经常和楼下的孩子们一起玩儿,她的作业可以自己完成得好好的,也不用去补习班。
在最艰难的岁月里,这对母女的午饭通常就只是白水泡饭,楼下的铺子那时候会卖那种五毛钱一大袋的海带或者咸菜,方蓝都觉得是很不错的下饭美味,只有在年节时候走亲戚串门,才能吃到些难得见到的海鲜和熟食,这就已经是小姑娘很奢侈的期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吃食很差,方蓝小时候的身体极其不好,一个月里要有半个月生病感冒,有一年的年三十夜,戴玲陪着她在医院打针,红霉素的点滴,要打得很慢,透过医院的窗子,她看见烟火,一大串一大串的烟火升起来了,她似乎可以感受到背后的孩子沮丧的目光,她知道方蓝为何沮丧,也不完全知道,但她知道那一刻自己也十分沮丧,就像一盏坏掉了的路灯,沉默地藏在路边的枝叶中间,看见漫天明丽的烟火,也看见自己的影子。
她转过身,自行将方蓝手上的针拔了,背着她从医院走出来。小姑娘有些困了,昏昏沉沉的,时不时咳嗽一阵,漆黑的夜空中飘了小雪,戴玲摸了摸口袋,就只有两块钱。
她便背着方蓝往家走,年三十儿的夜里,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从住宅楼的窗子里透出的红灯笼的光芒,偶尔遇见几个在院子里放鞭炮的人,他们的炮放完了,便欢欢喜喜跑回去吃团圆的饺子去了,留下满地红艳艳的鞭炮皮。
城市又热闹又沉默,如同方蓝一样,疲倦而又清醒。
方蓝从小便知道,年未必是开心的,比如苏北在这一天,一定会格外想念自己的母亲,比如木遥可能会坐在高高的屋顶上,躲避开日复一日的争吵,还有晓楠,她一定不喜欢和吝啬又重男轻女的外租父母一起吃饭。
而方蓝,她并不想念谁,她只是经常想到那个夜晚,想到自己通常要去和小姑或者苏北一起过年,想到她的年轻的妈妈,在新年的前一天,还要加班干活到深夜。她不知道是为谁而难过,但就是不能释怀,在她最应当享受童年的时候,满眼看到的都是无奈和辛酸。
那些年里,这个家就像一叶浮萍一般,有时她见到苏北,见到木遥,甚至是见到小姑,都觉得自己已经十分幸福。
也曾有很多人劝过戴玲再结婚,她都拒绝了,她不知道毫无血缘关系的继父是否会待方蓝好,没有人会像她自己一样用心和尽心,和女儿比起来,这个世界上便再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方蓝是她的命。
方蓝知道,所以她从来不觉得辛苦,或者说,她觉得辛苦是最无所谓的东西,只要回过头去,随时随地能见到母亲,她便在没有什么奢求。
她跟着戴玲去送做好的棉裤,在冬天最冷的月份从城南走到城北,北国的雪地,盖没了小姑娘的脚腕,雪进到鞋里,她的脚回到家里都是冰冷的;也做过卖菜卖水果的生意,推着巨大的三轮车,到最繁华的市中心的巷子口,和旁边服饰店的孩子们一起玩,戴玲会给她买一些好吃的分给大家,可这些孩子还是偶尔会嘲讽她一句,她便不再和他们来往,傍晚就坐在车子后面的单杠上,唱歌看月亮,她知道人和人总是不一样的,并不因此而埋怨,反而觉得那些时间是最快乐的日子,看见这城市里的人来人往,野猫野狗在角落里打架,看见灯红酒绿的地方,也有最破败狭小的房子。她不必和这个世界上所有人做朋友,只是做一名普通的观众就好,做观众要比做演员,好得多。
她必然受到过很多白眼、冷眼,但也见到过很多不一样的生活,比如残疾的小乞丐每天是如何上班下班的,街角卖烤串的小贩如何躲避城管的追赶,菜市场窘迫的买主总能将摊位上最后一把菠菜以最便宜的价格包圆儿,香烛店的老板娘每日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数着工人送来的手工元宝的个数......
她当然知道,她也曾点着昏暗的灯,熬夜折过那些烧到阴间的元宝,折完之后手指上沾满很难擦去的金色印记;也经常跟着母亲,买那些剩下的最便宜的菜,或者也推着车子努力爬上结了冰的坡,又顺风直下,跳下来捡那些掉下来的水果。她的课本被带到过各种地方,哪怕周围是轰隆隆的机器的声音,是人群喧闹的声音,她都可以将作业写得好好的,那些作业本被挂着班级后面的墙上,展示给别的孩子看。
可方蓝渐渐长大了,她们的生活也略有好转,戴玲便不让她事事帮忙,她在小屋里裁制衣服,大房间留给方蓝学习。她们仍然形影不离,戴玲会在夏日的清晨,从阳台摘取开得最好的栀子花,放在花瓶里,顺手将一朵花插在方蓝的耳边,她总是要说:“方蓝,我有时候觉得,你就像我的生命一样,你走到哪我都会担心,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尽力完成,我什么都愿意为你付出,不知道你长大了,是不是还会记得。”
方蓝从未答过什么,她只是望着那方晴朗的天空,微微惆怅,她明白,戴玲也是她的生命,若是她天黑了还不回家,方蓝便会在门口走来走去,听着那楼道里的脚步声,脚步声近了又远了,她便沮丧和气恼;若是她的电话打不通,方蓝便会一遍一遍地打,有时甚至手足无措;她若是生病了,方蓝便是逃课也会早早回家,她实在不觉得逃课算什么,和母亲比起来,这个世界本质上都是附庸。
她知道母亲并非需要一个答案,只是心里有结,她们就像是彼此的影子和空气,最寻常最没有界限,随处可以遇见,但它是生命的一部分,一旦缺失,便再无生还之路。
可方蓝并不知道这种绝对的依赖是否是好事,也许她们都应该对待彼此更包容、更果断,再不苛责自己与这个世界,应当有更多时间和力量留给未来的自己,至于泥潭里的挣扎痕迹,越淡越好。
但那些在雪天里一起走过的弯弯绕绕的小路,那些不得不低头的困窘的表情,那些日日夜夜永不停息的缝纫机的声响,有些画面成了永恒的年轮,陷在深深浅浅的北国的雪地里,有时候,你觉得年年月月的积雪早已掩盖了这其中的心事,可融化在土地里的不安,仍然不愿投降,它们与花草的根系纠缠在一起,生长成卑微又顽强的野花,在水泥台阶的裂缝里,在春寒料峭的风力,它们变成了随遇而安的执念。
很多年之后,那些过往的辛酸,方蓝已经不太记得了,她去了很多地方,遇见和她相似的或者迥然不同的人,他们会对她讲起各种各样的故事,而她,只是默默地听着,从来不对旁人说起自己。有时候她很疑惑,是否是因为自己的经历过于单调,但她又清楚地知道,自己也经历过那些刻骨的伤痛与爱恨,可若是谈起缘由和结果,她说不出来,有些事没有原因,原因早就和时间融化在一起,她走过来了,以为刻意忘记了,却成为了身体里无法摆脱的本能。
而更重要的原因是,方蓝慢慢觉得,这些儿时的岁月,竟然是她这一生里最快乐的日子,这些事,就像一根带着线的缝衣针,穿过她的童年,一端带着尖锐的刺,一端又摩擦着温柔而沧桑的人间。如果可能,她宁愿永远生活在这一段里,永无后续。她不甘心,反复欺欺骗自己,日子是越来越好的,人总是要进步,却没有效果,在旷日持久的痛苦和挣扎里,她终于慢慢咀嚼着这些回忆,尝试走出阴霾。
“要说爱恨,都是因为藕断丝连的纠缠,要说纠缠,还是因为太爱。我从未想过我会这样爱她,甚至牺牲自己的半生也不能释怀,我们明明都应该放手,可是,回忆牵绊着彼此,不肯罢休。既然如此,我只有背对着未来往前走,我不能停,也不能忘记,便做一个时刻与过去会面并告别的人,如此反复,成为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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