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眼下才不过三更天,东方未晞,四下昏沉沉的,但见烟生四野,日蔽黄沙,吹得人只得眯起眼儿,怎地也睁不开来。
周桃萼扛着个褐布包袱,裹紧厚袄,冒着寒风,不住朝着归义城的方向行去。
作为一个医生,她深知体育锻炼的重要性,这辈子也不曾搁弃,一直有坚持慢跑、瑜伽等,因此此番徒步,倒也并不觉得吃力。
她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行中虽见有流民逃难,亦有官吏奔亡,其中断断续续,亦可闻得男号女啼之声,但却未见死尸朽骨、血流狼藉,心上不由稍安几分,兀自想道:
虽说袁家军破了城,但观此形势,并未像白袍军那般,每攻下一城,便大肆屠杀百姓,杀得血流遍地,城郭皆腥。这般看来,似裴大、葛叶、檀仪等人,多半还是安然无恙,不会遭杀身之祸。
一想到袁家军,周桃萼便又忆起了那个男人来。
半年多以前,袁骠骑离开归义,之后的小半个月里,周桃萼也不知怎的,接连发了几回梦魇。
那梦古怪的很,有袁骠骑,有裴大,还有些陌生男子,其余更有刀光、桃瓣、死鹤、朱芎等,好似颇为不祥。她每每惊醒,脊背冷汗,几乎要将薄衫染透。
幸而后来,袁骠骑一去,自此没了音信,周桃萼便也将这个人渐渐忘了,似那般梦魇,倒是再也不曾发作过了。
如今听得袁骠骑攻下归义,周桃萼可不会上赶着自作多情。她但以为,那姓袁的,好歹也是位骠骑大将军,多半早就将她忘了。人家打下归义,自有政治及军事上的高瞻远瞩,可不会单单为了一个乡野村妇,搞什么冲冠为红颜、烽火戏诸侯。
再说了,管他甚么三不管还是袁家军,无论谁占了归义,这小日子不还是照过?
她这般想着,擦了把额头的汗,抬头一望,便见黄尘扑扑之中,隐隐见得城门一座,虽算不得巍峨,却也是重檐黄瓦,朱楼高耸,原是已抵达了归义县城。
周桃萼归乡心喜,连忙急步上前,排到了那入城的队伍之中。众人鱼贯而列,依次行进,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周桃萼便排到了城门下方。
她立于门下,怀揣包袱,抬眼一望,便见军旗猎猎迎风,其上绘有熊虎龙蛇,更写了个煞是威武的“袁”字。而在那军旗下方,列有十数兵士,正在一一盘查行人。
其中有一守城兵士,身着铁甲,下颌处刺着四个密密小字,远观好似纹了个蜈蚣长虫。周桃萼眯眼一瞧,发觉写的乃是“一心事主”四字。
她微微一怔,又望向其余兵士,便见众人皆有刺字,有的文在面颊,有的刺在手臂,写的要么是“一心事主”,要么便是“赤心杀贼”,亦或是其余壮志豪言,倒是令她啧叹不已。
“你姓甚名谁,家在何处?因何出城?”
那兵士接连问了两遍,周桃萼这才回过神来,忙笑着应道:“我姓陶名二,乃是西街橘井药局的郎中。此番出城,乃是给人看病去了。”
兵士一顿,轻念陶二两字,眸光微闪,倒不曾多问了,抬手便将她放行。
周桃萼一入城门,先是扫了一番城中景象。虽说她目之所及,皆是身着铁甲的士兵,成群成伍,仗剑在怀,但是除此之外,街上该卖蒸饼的还卖着蒸饼,豆腐铺子也仍磨着嫩豆腐,总角小童仍在街头玩闹,再侧耳一听,隐隐还可听得有小娘子正吟唱着南曲儿,其音袅袅,不知自哪户巷闾人家悠悠传出。
一切皆与往常无异,正是她最爱的人间烟火气。
周桃萼扬起唇角,此时已是完全放下心来。
反正她如今是个男的,倒也不在意形象,心上高兴,便扛着包袱,穿街过巷,奔行起来,不过一会儿工夫,便风也似的吹到了西街来。
此时晓光淡荡,风尘初歇,周桃萼仰头望着橘井药局的匾额,只觉得熟悉而又亲切,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早将这一方小小药局,当做了自己这辈子的家。
她唇角微扬,连忙拾阶而上,迈入药局。可谁知进了药局之后,她把着眼儿一扫,却见药局之中,四下空荡,静寂无人。
她心中生疑,又在堂中绕了一圈,竟连个药童也不曾撞见。
周桃萼心中不安,疑心生了甚么变故,便在此时,忽地听得庖厨似有人语喧哗。她心上一紧,赶忙去了庖厨,便见范琅跟兰春华正在院中拌嘴,夫妻二人,吵吵嚷嚷,听得她立在原地,如坠云里雾里,也不知是在争论何事,只隐约听得“卖友求荣”、“逼良为娼”等字。
周桃萼见二人吵得不可开交,连忙含笑出声打断道:“师兄,师嫂,我回来了。”
兰春华闻言,身子微僵,却是连头也不回。
反倒是那范郎中,闻得周桃萼之言,先是一惊,随即耷拉着眉眼,难得露出了几分笑意,慢悠悠地道:“二弟回家了,好事,好事啊。”
桃萼随意笑问道:“兄嫂这是又吵甚呢?”
那春华娘子,向来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性子,但凡占了三分理,便要抢得旁人没话说。可这妇人,此时却是绞着帕子,一声不吭,稀奇得很,但由那范琅在旁慢悠悠地道:“不碍事,你嫂嫂这性子,你也是晓得的。夫妻哪有隔夜仇,床头吵架床尾和,师弟不必担忧。”
桃萼笑了笑,倒也不曾多虑,只又问道:“师兄,这几日药局里头,还有后院几位小娘子,都没出甚么事儿罢?”
范琅一顿,有些心虚,但仍捋着须髯,慢悠悠道:“无恙,无恙。”
周桃萼抿唇一笑,安下心来。
范琅暗暗瞥她一眼,偷偷拧了把兰春华的胳膊,好似是有所暗示。那妇人抿了抿唇,仍不看向桃萼,好似憋着恁大的气,又好似不大情愿,只闷声说道:“陶二,你几日没洗澡了?浑身臭烘烘的。”
兰春华这话,倒是实在话。
周桃萼女扮男装,潜入军中,满打满算,待了约四五日有余,那便是四五日不曾沐浴,加上又是流汗、又是淋雨,身上的气味,着实不大好闻。
但反正她是个男人,便是好些日子不洗澡,旁人多半也会理解。若是她身为男子,太好打扮,反而要招惹街坊闲话哩!
周桃萼一笑,正打算回房收拾一番,再去汤池沐浴,哪知便是此时,忽地有一阵震天动地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便有一人自后方扑来,恍若泰山压顶,压得她一个踉跄,差点儿跌伤。
周桃萼手扶石桌,兀自生痛,殊不知便是此时,那人袖中藏刀,在她颈上利落一割,虽不曾伤着她分毫,却将她颈上那小香筒倏然割落。只可惜她忙着忍痛,未能及时察觉。
周桃萼一咬牙,侧首一看,便见来者不是外人,正是那风风火火的混世魔王,归义县中人见人怕的熊孩子葛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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