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世上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

四狼王欲要当伯乐,周桃萼却无心当牛做马。

帘影灯昏,她拢袖而立,目光不由落在了那四狼王的宝剑上。剑挂光寒,银辉微闪,也不知经由多少人的热血淬成,才能炼出如此赫赫威势。

这柄长剑,令她心上微凛,暗暗想道:这四狼王,看似言语带笑,平易近人,但人家到底是天潢贵胄、三军主帅,若是她一时失言,惹了人家不痛快,说不定这四太子会立时提剑,一把砍下她这颗漂亮美艳的好头颅。

周桃萼斟酌着言语,随即粗声粗气,呵呵笑道:“四狼王,陶某不过一介村夫,向来是好懒食馋、无甚进取,我能解毒,那也是瞎子摸鱼,一跤跌入青云里。四太子爱才,可惜陶某福薄,得赶紧回归义县,照看我那一家老小。”

那四狼王也是久经波澜之人,见她婉拒,笑意不改,却也不发一言。

周桃萼见他不吭声,心里头也犯起了嘀咕来,壮着胆子,撩起眼皮子一瞥,便见四狼王不知何时,已提了那长剑在手,借着灯烛,细细拂拭。

那剑光凛寒,刺得周桃萼立时收回目光,攥紧手掌,指腹摩挲甲缝,甚至做好了下完毒就狂奔的准备。

营帐之中,众人寂然。

良久之后,四狼王却是笑了,眉眼轻松,对着周桃萼说道:“别怕,本王不难为你。不过……”

这少年才二十出头,生得高挑,肤色甚白,还有一双茶褐色的眸子。

周桃萼缓缓抬眼,便见他那褐色眼眸映着烛焰,照出一片烈红,接着便听得这少年话锋一转,淡淡笑道:

“陶二,你可以走,但你走之前,须得再为我开个方子。”

四狼王抬袖,手上光转,剑也随之劈空破寒,发出簌簌鸣声。

少年边试着宝剑,边继续含笑说道:“中原人常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袁宗道以毒攻我,我必当如数奉还。”

他骤然收剑,眉眼笑染,吩咐周桃萼道:“陶二,你快想想!有什么毒药,名字里是带‘猿’字的?若是‘鹤’字,更是极好!实在不行,袁宗道有个字,唤作‘凤煌’,有‘凤’字也不错。要跟他拿来害我的‘射天狼’对仗才好。”

四狼王的这个要求,着实令周桃萼为难至极。

毕竟,她是医生,为的是治病救人、起死回生。她研习毒药,也只不过是为了在这个封建王朝自保,可从来没有想过去当什么绝命毒师,更不想为旁人制毒去害人性命。

她匆匆一思,蓦地想到师父葛老儿当年有个独门方子,能使人“假死”三五个时辰,其间并无鼻息,亦无脉搏,足以将旁人蒙混过去。只不过这方子,也有些后遗症——中毒之人“复活”之后,会面色晦暗枯槁、五官肿胀变形,须得过个几十日,方可恢复如初。

周桃萼心底无奈,只得粗声应道:“西域有一毒药,名曰‘猿啸哀’,世上并无解药。人若中了此毒,便会气逆于心,心痛难止,不过数个时辰,便会厥脱猝亡。旁人见了,也瞧不出是中毒,只当是害了心疼病,犯了厥脱症。不知四狼王可还满意?”

四狼王闻言大笑,极口称赞道:“好一个‘猿啸哀’,正合我意!便劳烦陶先生,且先照着方子制毒,待此毒制成,验过药效,金某必当重金酬报。”

周桃萼面色不改,承应下来,心中却是不由一叹。

接着又是一整日,周桃萼写罢方子,吩咐将士寻来草药,便在自己那一方小营账中,埋头研制起了这所谓西域绝毒“猿啸哀”。待到这小山一般的草药,最终炖煮成一锅黑水,浓稠粘腻,咕咕冒泡,周桃萼大功告成,赶忙双手奉之,呈到了四狼王的面前。

这日里,金军扎营的原野之上,正落着好一场倾盆大雨。周桃萼冒雨而来,身上皆尽湿透,四狼王拿眼一瞥,便见那臃肿不堪的汉子,好似落汤鸡一般立于案侧,额头也好,脖颈也罢,全都有黑水儿不住滴落,甚是狼狈不堪。

四狼王见状,挑眉笑道:“陶二,你几日没洗澡了?这汗都是黑的。”

他行军打仗多年,倒也见怪不怪,只对身侧的宦官萧奴,用金语吩咐道:“去拿巾子过来,给他擦擦。”

言罢之后,他这才俯身,细细端详起那一锅诡秘的毒药来。

周桃萼听不懂女真话,也不知四狼王吩咐了萧奴去拿汗巾。她立在原地,紧盯着四狼王的动作,几乎是全神贯注,唯恐他又生出甚么幺蛾子,只盼着这事能早早了结。

哪知便是此时,自一旁忽地伸出一只手来,手里还抓着个巾子,直直便朝她的脸上捂了过来。

周桃萼一惊,还没反应过来,那巾子便已糊到了她面上去。

她死死咬牙,赶忙将那巾子拼命按住,口中则故作淡定,含笑道:“萧内侍,使不得,使不得。我自己擦就好。”

四狼王闻言,直起腰身,视线自那锅中毒药,缓缓落到了周桃萼的脸上。

他静静看了半晌,倒也不曾多言,只命萧奴又去拿了个小笼过来。

那小笼由黄金铸成,雕得甚是精巧,笼中所关,却是一只平平无奇的鼠儿。那硕鼠颇肥,毛发漆黑油亮,贼眼隐隐冒光,周桃萼一扫,便知四狼王是要拿鼠儿试毒。

周桃萼上一辈子作为医学生,可是没少跟老鼠打交道。她心知,这假死药用在人身上,或许是一个时辰起效,但若换作老鼠,这可就说不准了——或许生效,或许不生效;或许这鼠儿服了药便假死猝亡,没过一会儿便转死为生,活蹦乱跳,那可就漏了馅了。

她本以为这四狼王会直接拿人来试毒,万万不曾想到,竟会存了几分仁心,转而择鼠试毒。只是如此一来,对于桃萼而言,反倒比人还难办几分。

周桃萼心上一紧,急中生智,但将擦脸的巾子搭在肩上,接着缓步上前,含笑说道:“四太子,萧内侍,这鼠瘙叮咬,可致病患,须得小心为上。二位皆是千金贵体,还是由小人来试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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