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看向他,却见他正目不斜视地看着原青江,满目坚定。他转向我,“我与木槿失散八年,再不能让人欺凌于她。”他疯了吗?先不管原青江知不知道我这八年的生活。八年前为了救我,他已让原青江认真考虑他作为继承人地位的问题了,更何况单是这样在原青江和其心腹众人前维护我,已是给原青江下了面子。他难道真的不想争霸原家的天下了吗?我满心想的就是原非白这个大傻子,他却回我微微一笑,再单腿跪下,沉声道:“请父王原谅孩儿私去汝州援助,容后单独向父王呈报。”原青江面色一凝,看向我,慢慢收回了手脚,惊讶之色一闪而过,立刻被长时间的沉吟所代替。身后几个侍卫过来,把我们围了起来,原奉定首当其冲,看着我阴晴不定。我恭敬地一低首,静静地伏地行了大礼,“花木槿见过侯爷和诸位壮士。”
众人都屏声敛息,一片奇异的沉默。原青江冷冷道:“去上药,寡人在品玉堂等你。”我先扶着非白进赏心阁里上药。这两巴掌真狠,齿颊都流血了,肩膀上
又挣出血来。我心疼地给他上药,他却揽住我的腰,看着我的眼睛,“木槿,不要再
回头了。”我怔在当场。他轻轻道:“我决定了,我不想再错过你了。你我之间蹉跎了多少岁
月,人生能有几个九年?”我摇摇头,泪水汹涌而出,道:“你须知,你要面对……”“我知道我要面对什么,”他冷冷一回头,目光冷如冰霜,“你不用一
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我。”我一滞,他的手一紧,将我紧紧地纳入怀中,坚定道:“若有人要将你
从我这里夺走,就先杀了我,你也一样。”我心头莫名地害怕了起来,手也抖着,人有些局促不安。他一抬我的下颌,犀利地看了我许久,终是目光柔和了下来,吻去我的
泪珠,笑道:“答应我,同我一起面对,好吗?”我微点头,他的笑意更甚,“木槿,相信我。”夜风吹动他的一丝乱发,他轻轻拂去我额头的刘海,对我绽出一丝无比
温柔而坚定的笑容,“我要同你一起好好活下去。”
我和薇薇被带到西厢房,没想到林老头和兰生早在里面等着我们,素辉坐在一边陪着我们。外面早被原青江带来的高手团团围住,那些人个个都身手矫健,腰带上挂着紫星玉牌。
兰生镇定地打着坐而林老头喝着葫芦里的酒,老眼无波地看了看我,对我微微笑了一下。
“看样子这次主公真的生气了。”素辉有点紧张,肃然道:“这些都是黑梅内卫,王爷的直属,不但是原家武功最强的高手,亦可谓是整个天下一等一的好手。”
薇薇的小脸煞白煞白,巴巴地看着素辉和我,浑身打着战。
“木丫头……夫人别担心,”素辉体贴地为我和薇薇各暖了杯茶,趁递给我的时候,轻声道,“大理的朋友我们都已经秘密藏入暗宫了,你放心。”
我握着茶杯的手略有一顿,心中松了一口气,使劲挤出一丝微笑,“多谢素辉。”这时有一个健壮的锦服老者走进西厢房,身后跟着一个华服美少年,两人对我恭敬地一揖首,“小人沈昌宗见过花西夫人。”素辉赶紧站到我面前,行了大礼,“沈教头安。夫人,这位是现任东营子弟兵沈教头,亦是王爷座下首席紫星武士。”我还了一礼,然后注意到那沈教头正用犀利的目光盯着我看,而他身后那个美少年非常眼熟。“小人沈昌宗见过夫人,”那沈教头非常客气地问候了一下,然后躬身道:“小人少时曾习过医术,可否容在下为夫人请脉?”林老头向他皱着眉走了过来,“老朽不才,林毕延。夫人一直由我来诊
脉,这位沈大人有任何疑问,问老朽便知。”沈昌宗却冷冷道:“主公之命,望夫人和林大夫体谅一二。”我看了眼沈昌宗,淡笑道:“沈教头是想查看我身上的生生不离吗?”沈昌宗可能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出来,脸上竟然一红。林老头和素辉一脸了悟。林老头的眼中有丝不忍,素辉皱着眉头想要说
什么,可是我也知道反对无用,便伸出手来,大方道:“请。”那沈教头微红着脸略探我脉搏,眼中狐疑了几分,然后松了口气,恭敬道:“请夫人早些安歇,今夜三爷应是要同主公商议一夜要事了。”
他走时对美少年说道:“你且留下好生伺候,不得有误。”那华服美少年腰弯得更低了,恭敬地诺了一声,留了下来。素辉等那沈昌宗一走,立刻全身放松,走到美少年那里,“这啥意
思?”看样子他同这少年很熟悉。“估计是来看看花西夫人长什么样的。”那美少年木然道,然后一摘帽
子,露出一张充满风情的俏脸,还有那满头青丝,“平时那些子弟兵同我在一起,最爱打听的就是花西夫人长什么样。”“那为何让一个男教头把脉,也不怕逾矩?”素辉跟着那少年急急问着。他既不回答他,也不正眼看他,上上下下很没礼貌地打量了一番快吓哭的薇薇,轻嗤道:“就这熊样,也配伺候主子?”然后大喇喇地走到我面前,没形没状地福了一福,嬉皮笑脸道:“青媚给夫人请安。”她悄悄对我一摊手掌,里面赫然写着原非白的笔迹:青山永延,媚我仓
渡。这时薇薇跑过来,叉着小蛮腰瞪她。“谁怕了,”薇薇扁着嘴对着青媚的背影嚷着,脚步却不停,快速地绕
过她,挪到我身边,含怒带惧地看着青媚,向我投诉道:“夫人,青媚这个丫头老是仗着比薇薇进苑子早几日,欺压薇薇。”
青媚横了她一眼,然后狠狠推了她一下,掌心的字迹乘机给擦化了。薇薇给推坐在地上,青媚蛮横道:“你个不知道死活的贱蹄子,若是主公动了怒,西枫苑的奴婢一个也活不成。此诚非常之变也,你不思护主,倒还躲在主子后头搬弄是非,我先给你个窝心脚,把那黑心黑肺黑肠子的给血淋淋地踹出来。”青媚作势就真要踹她。
素辉以为青媚真要动粗,赶紧过来拉着。
薇薇吓得跪爬着扑向我的怀中,号啕大哭,“夫人,青媚这坏蹄子又要杀我了。”
青媚一边推挡着素辉,向薇薇蹬着脚,一边向素辉的怀中快速地塞进一块紫色令牌,那眉毛明明倒竖着,眼神闪着兴奋,嘴角亦使劲憋着笑,好像在做一种游戏一般。素辉皱着眉,但眼中毫无异色,估计这种戏码西枫苑时常发生。
我明白了,青媚忽然过来,定是原非白已经做好救我们的准备。他那八个字的含意应是嘱我可信任青媚、林毕延。仓指仓促,同遽相近,应该是告诉我那司马遽已经做好准备,会从水路送我们走。
可是非白,那你怎么办呢?我抱着痛哭的薇薇,不知为何,鼻子却发了酸。非白,你一个人留在这个万恶的原家又要面对什么样的家法呢?这时外面又起了一阵混乱,只听围着我们的子弟兵警惕地喝道:“来者何人?通报姓名。”几个轩昂的身影飘过碧纱窗,未见人面,已闻爽朗的笑声,“沈昌宗,
你个狗奴才,连本王也不认识了。”然后是沈昌宗的诺诺之声,“宣王驾到,小人有失远迎。”厚重的帘子被两个太监掀起,一个气度不凡的青年慢慢踱了进来。却见那青年穿着江牙海水五爪云龙白蟒褂,露出里面夹穿的一件金百蝶
穿花大红箭袖,金线蝶绣的黑缎宽腰带上束着金丝攒花结长穗宫绦,那腰带上挂着金珠算、银鱼袋,两边侧腰上又各挂着一对黄玉麒麟,乌发上戴着紫金冠,冠身正中镶着颗圆润的大东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烛火映照下,面如美玉,鬓若刀裁,目似点漆,虽怒而笑。
王袍青年那双明亮的眼快速地扫了一眼赏心阁众人,最后落到我身上,微微一凝。薇薇像看到亲人一样扑过去,改跪在他脚边,抓着他的王袍哇哇哭了,“宣王陛下,救救薇薇吧。”
素辉肃然地大声道:“见过宣王殿下。”领着众人一阵下拜。
我也赶紧跟着跪下。心想这青年应是永业二年在玉北斋见过的宣王轩辕本绪了。
这位看似纨绔风流的俊俏王爷,却是三国南北朝有名的辩士和说客,严格意义上说来,他也算是我的幸福终结者之一了。他的两位双胞胎妹妹轩辕淑环和轩辕淑仪,是战国时代赫赫有名的两位美人,连带当年惨死的前朝公主轩辕淑琪,史称轩辕三姐妹,皆以貌美多智而闻名于世,而她们的婚事,他有幸全部参与了。
据说他早年游说了先朝英宗撮合了轩辕淑琪和原非清然后把他其中一位亲妹妹成功地推销给了我的初恋情人原非珏,成为了当今大突厥最有权势的可贺敦又差点把另一位嫁给原非白,眼看着非白不允,他又神奇地把手指一挥,瞄准了前朝驸马原青江,化皇女耻辱为政治联姻的奇迹,可谓鬼斧神工,实乃轩辕皇室的一枚智多星。
奈何其不是皇后所生,而生母孔妃惨死在己酉宫变中,永远被太子轩辕本昱压得死死的。也许正是因为同是庶出之理,在原氏大族中,他同原非白相交甚厚,如同其兄同原氏长子原青江和宋侯走得很近一样。
我收回思绪,只听那宣王嘿嘿地笑了几声,偷眼望去,他正扶起哭得稀里哗啦的薇薇,“可怜见儿的,我让你来好好伺候墨隐,谁知成了这光景呢。”
薇薇哭声微收,而我的眼前飘来了那片绣着龙爪的白袍角,好一会儿,我的头顶上方有人微抬手,对我柔声道:“这位想必是弟妹吧,听说身子不大好,薇薇还不快把你主子搀起来?”
一双柔荑比薇薇更快一步地扶着我爬将起来,侧头看去却是青媚。她低垂的美目中看不到任何神色,只是扶着我的手微紧,微拉着我后退一步,离那宣王稍远。
那青年满眼审视地盯着我的紫眼睛看了一阵。屋里除了薇薇轻轻的啜泣声,出奇的安静。
“本王渴啦,”那青年忽然大声嚷嚷着,像入无人之境,“西枫苑的奴才们,快点把好吃的好喝的端上来。敢怠慢我,本王便叫你们主子把你们的屁股打烂喽。”
众人一下子反应过来,一阵答应。西枫苑的人也仗着他的话,得了自由。那林老头便拉着兰生下去了。素辉趁着这个空当面色凝重地大步走了出去,估计是按照青媚的传话去布置了。
薇薇欢天喜地出去了。出乎我的意料,青媚并没有走,她为我和宣王递上暖手银熏,早有宣王的小太监接过青媚手中的银熏,没让她近身贵人。青媚温顺地垂手恭立在我的身后,仍是一身男装,却俨然我的贴身女侍卫一般。
宣王也不惊讶,想是同原氏亲厚,素知凡原氏高位女眷身边必有两个女侍,平时装扮必一文一武,一男装一女装,两者交替,以护其主。想是那青媚得非白嘱托,暂做我的贴身武侍,随机应变。
这时薇薇托着泥金盘进来,上面放着两盏青花。“薇薇还记得本王爱吃红豆沙呀。”宣王状似轻松地同薇薇聊着。小姑
娘手托金盘,巧笑倩兮,那小脸却不由红着低下来。青媚的美目中露出一丝不屑,转瞬即逝。“弟妹这眼睛瞧着伤得挺深的呢。”宣王看向我的左眼眶,一只修长的
手也摸向自己的眼眶,好像感同身受似的倒吸一口气,皱着眉道:“啊呀,女子向来重貌,弟妹恁是不小心,想是要好好养护才能好。”我微微一笑,恭敬地低头答道:“多谢王爷挂怀,皮外伤罢了。去岁春光里为歹人所囚,出逃时不慎遇袭,能活着见到三爷,也算值了。”宣王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又沉默了下来,漂亮的眼睛闪过一丝阴沉,他依旧瞪着我,忽然出声大叫:“来碗燕窝。”我表面上镇静,却也被他这么一叫唬了一大跳。
一个小太监小心翼翼地过来,怯懦道:“王爷容禀,娘娘嘱咐了,王爷胸口之伤未复,不可喝燕窝。”
他俊美的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眼神一阵尴尬,嘴角绽出一丝微笑,微倾身柔声道:“蠢奴婢,那是给花西夫人的。”
那小太监脸都吓白了,拼着命叩头,一会儿脑门便肿了起来,还在那里拼命叫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另一个中年太监尖着嗓子无奈道:“没眼力见儿的东西,还不快下去给夫人端来呀?”
那被责骂的小太监飞快退下去,一会儿又端了一碗青花汤盅上来。这回轮到青媚挡在我面前,娉婷地自太监手上接下,转身放在我的桌几之上,背对着所有人,用银色小指甲尖飞快地沾了一下,然后才转侧身,拿起银叉搅动莹润的液体,樱红小嘴替我吹了吹凉,才向我递来,像以前在琼花小筑伺候我一样,柔声道:“夫人放心,奴婢已经吹凉。”
这时素辉进来了,后面又跟着两个小太监,其中高个的那个捧着一个大托盘,上面放着一捧厚厚的雪狸袄,另一个拿着拂尘的太监躬身道:“禀王爷,王妃听说西枫苑冷,王爷身子骨又弱,差奴才给王爷送件雪狸子披风来。”
宣王多看了那个捧着托盘的小太监两眼,那风流俏目便眯了一下,“可是皇上今年新赏的那件吗?”
那太监哑着嗓子诺诺称是。
宣王哦了一声,哈哈一笑,转头看向我道:“弟妹可曾听墨隐提过,我那原配沅璃十二岁便许给了本王,比本王还要大三岁。在她面前,本王老觉得像个孩子,你且说说你们女人可是老把夫婿当孩子,管头管脚的,好生啰唆!”
我微微一笑,“宣王妃出于晋阳王氏,乃晋中第一大族,当年宣王娶宣王妃,乃是京都城一大盛事。”
宣王对我的赞美不置可否,只是轻摇了摇头,抿嘴一笑,“她快要了我的命。”
他看向那个托着托盘的太监。那个太监直起黄金比例的大个子身材,面容清秀,回我淡淡的一笑,那是齐放特有的自信笑容。
那件大狸袄子又大又长,还带着大大的风帽,在烛光下流动着奇异的光芒,下面也放着一套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褂,同宣王身上的王袍一模一样。
青媚明显目光闪烁,对我点了一下头。我对宣王了悟地笑了。
宣王也打了个手势,那个同齐放一同进来的小太监便把托盘向我递来,薇薇略一打眼便满脸紧张地过来替我穿上那件王袍,不再同青媚撒泼打闹。难为他们想得周到,那件王袍竟然为我贴身打造,着装完毕后,这宣王便道:“天色不早了,弟妹先请歇息吧,本王先回紫园看看墨隐怎么样了。弟妹万万勿忧,武安王同墨隐毕竟亲生父子,再说梅姨到底是原叔最爱的妻子,弟妹处还有锦妃的求请哪。”
趁这个当口,青媚同后头进来的小太监也易了装,那个小太监也将青媚的衣服穿上身。她轻轻走到我身边,“青媚伺候夫人休息吧。”
我戴上风帽,向他揖首道:“木槿多谢宣王。”
宣王呵呵笑了一下。那个中年太监忽地跪在他面前,嘴角微微抽搐着仰头看他,老眼含泪。宣王含笑地拍拍他的肩膀,对他点了点头,然后再不看我一眼,只是悄无声息地伸了个懒腰,昂首走向里间。薇薇沉默地走过去,为他掀起床帷,伺候他睡下,举手投足,老练娴熟,仿佛经常这样做一般。薇薇的眼中下了决心,小脸却忧郁地看着我,慢慢流下泪来,仿佛是在看我最后一眼,小身子微微发着抖。
那个中年太监抹了一把脸,起身时,早已是一派清明恭顺,“长顺伺候殿下回府吧,不然王妃可又不高兴喽。”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掀开帘子,他便大步昂首走出,一甩拂尘大声道:“宣王起驾。”
他高高掀起自己身上的披风,看似为我挡去风雪,同时亦挡住众人的视线。
沈昌宗领着众弟子跪安,我坐进大轿中,一路行去无人阻拦。
行了约半个时辰,轿子停下,齐放让我换上高头大马。那长顺向我们躬身道别,自己领着宣王亲卫往紫苑赶赴去。我们向南驰了一阵子,却见前方一队人马迎接我,正是朱英、沿歌他们,法舟的身影也在其中。
“夫人见谅,青媚只能送汝等到此地了,小人将回去了。”青媚对我沉声说道,“方才青媚同三爷秘密见过,三爷的境况不好,如果一时半刻宣王造访,必是……主公下了格杀令了,且……方才青媚见到了内务府管事的太监,秘密调了一瓶极乐散。”
我奇道:“王爷这是要赐我死药?”
“非也。”青媚忽然泪如泉涌,看着我哀哀道:“这极乐散是只有皇室或是原氏宗亲才能用的极品毒药,夫人还不明白吗?三爷既是要同您一起好好活下去,那又为何忽然送夫人走呢,还要请动宣王帮忙啊。”
法舟愣愣地走到我们面前。只听青媚泣道:“夫人……这是主公要赐死三爷啊。三爷本来想等于将军攻下晋阳,同于将军会合,再向主公禀报夫人的事,以军功抵罪。可是,锦妃娘娘的紫星武士向主公告发了夫人还在西枫苑的消息,她是算准了三爷会拼了命地护着您。”
我只觉腿脚一软,幸亏齐放扶起我。青媚从怀中拿出一卷羊皮纸与一个小小的紫玉瓶递给我,“这是三爷给的奴籍,从此以后青媚便是自由之身。还有,这个便是生生不离的解药。”
这便是生生不离的解药?我却没有去接,只是愣愣地看着。为什么?非白,为什么原青江要赐死你,就因为我吗?
“对不起夫人,卑职是东营暗人之主,即便三爷放卑职生路,卑职也要
回去与三爷同生共死!”青媚对我大声说道,“这是青王的选择。”“夫人,小人也要回去啦。”法舟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笑呵呵地走过来,向青媚施了一礼,“小人碧水堂外侍法舟,见过青王。”青媚微微一笑,“原来是法侍卫。传言法侍卫曾列紫星武士,只因生性刚烈,不事阿谀而被外放,果然名不虚传。”“多谢青王,”法舟转向我的大眼在漆黑的夜里异常明亮,“夫人,我等这一去,便是永别啦。”
“方才小人有幸得见上家踏雪公子,公子嘱我定要终生伺候夫人。”法舟下跪道,“小人虽是个外放的暗人,但仍是东营的暗人。暗人天职便是在看不见的战场之中,与主子同生共死。”
我手微颤,雪貂披风掉了下来。他挺起胸膛慷慨笑道:“请夫人成全,小人亦要回西枫苑以身殉主,这是小人毕生的荣耀。”
青媚的眼睛亮得惊人,也跪倒在法舟身边,道:“自永业三年夫人流落乱世,多少贪生怕死、背信弃义之人逃离西枫苑,背叛三爷,使得西营还有锦妃的走狗害死了我们多少伙伴、多少亲人?青媚的家兄、家嫂,还有父母全是暗人,可是小侄儿小侄女一个六岁一个七岁,何其无辜,全部被那个西营贵人给活活烧死了。这刻骨的仇,这切肤的痛,”青媚咬交切齿道:“如何能忘?而这一切唯一的希望便是三爷,如今主公要赐死三爷,那便是青媚报仇的最后时机,也请夫人允诺,让青媚随法舟壮士一起多杀几个西营狗贼吧。”
大理众人一片噤声,皆满面敬意地看着西枫苑的二人。我早已泪流满面。这两年西枫苑牺牲这么多家臣仆从,细细数来,始作俑者舍我其谁?“青媚、法兄,快快请起。”我抹了一把泪,将他们二人扶了起来,“这九年来,连累西枫苑诸位壮士,皆是木槿之罪也。如今三爷有难,为妻
者岂能独活?我与诸位一起回去便是了。”法舟豪气地大笑道:“踏雪公子果然好眼力。”青媚愣了一会儿,终是对我绽开一丝纯然而开心的甜笑,“请夫人上
马。”她扶我上马,转头看向齐放道:“你家主子既做了决定,亦请君等早做打算吧。”我重新跨上马,对着朱英道:“谢谢诸位多年的照拂,让莫问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和快乐,可是如今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原三爷就这样死去。”红鼻子的朱英在西北的大风中鼻子被吹得更红,他喃喃道:“夫人难道是要与我等永别吗?”我摇摇头,示意他过来,在他耳边轻轻说道:“请替莫问给太子殿下带句话,有缘必见。”
沿歌在一旁呆呆地看着我,我走过去抱住我的弟子,在他耳边流泪道:“沿歌,先生对不起你,没能保住春来。先生这一辈子最不想见的便是大理同汉家相斗,因为两边都是自己的亲人……请你一定替先生保护好夕颜还有同学们,好吗?”
沿歌虎目含泪,牙齿磨得格格响,“先生……”我轻拍沿歌的肩膀,对他微笑道:“记着先生说的话,为自己的心而活。”
我没有再看沿歌,只是抹着脸复又骑上马,同青媚、法舟从原路返回。不出所料,不过一刻,一身劲装的齐放跟了过来,他对我点了一下头。青媚轻啸一声,周围立刻有无数的人影涌出。
“夫人勿惊,这些都是三爷的铁卫。”青媚傲然笑道,“主公想不知不觉处死三爷,然后再灭了我东营青木、碧水二堂,却是痴心妄想。”我心中一动,勒住了马,“你要拉着大队人马回去救三爷?这万万不妥。我且问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主公要赐死三爷?可是三爷亲口相告?”
“我同三爷分手之时,他只叫我们好生保护夫人出西安。我方才出了紫园,便得了在紫园的亲信来报,锦妃娘娘私自派了很多黑梅内卫前来,且宣王的探子也送来同样的消息。”
“不对,很不对。依王爷的实力,如果要赐死三爷,那必先把军队调走,然后是你们这帮子暗人,而且绝对不会用东营的人马来围住西枫苑,哪有拿自己儿子的兵士来圈禁儿子呢?分明就是鼓励儿子造反啊。我看王爷这是在保护三爷,绝无赐死之意。”我沉思片刻,恍然大悟,“必是有心人在背后搅局,如果你贸然带着一群暗人前往,必会让王爷以为是三爷真的谋逆了,到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此人为了让你相信这个消息,故意让宣王也得了这个消息,正是如此更显可疑。你想想,做父亲的铁了心要处死儿子,哪会那么容易让儿子的家人,还有让亲信族人统统知晓的?且以王爷之力,想要处死三爷,何必要等上一天,还这么轻易地将消息传了出去?”
青媚也面色煞白,“难怪锦妃娘娘没有同司马一起陪着主公回来,却派了黑梅内卫随侍,想是要洗去干系。”
我的心一沉。锦绣,真的是你吗?我也在西枫苑啊,难道我的死活你也不顾了吗?
我对青媚附耳道:“快请于大将军秘密回西安一趟,什么人马也不要带。”
青媚点点头,又吹了一个口哨,那群人又忽忽地闪回了原地,只有两个极高个的人影,施着绝顶轻功来到我们近前。其中一个身材细长,虽有喉结,面容极俊秀,那似女子柔媚的五官上似是轻打了层薄粉,眼上还绘了精致的眼线,鬓边簪了朵银水仙。而另一个肌肉强健,髻上插着一朵小小的金流星锤。我眯着眼认了半天,正是把我打落水的武士,好像叫什么灿子来着。
“青木堂金灿子见过青王和夫人。”那金灿子抬首眯着眼看我,特地拜倒在我面前,磕了半天响头,“卑职该死,请夫人见谅。”
“碧水堂银奔见过青王和夫人。”那银奔斜目看了眼那金灿子,目光如嘲似讽。青媚的坐骑不停地来回跑动,似是忍着极强的不安,她使劲按住坐骑,低声同他们耳语几句,那二人面色不变,隐了回去。
“我已安置妥武士,隐在附近,先勿轻举妄动。”大风吹起青媚的发丝,拂向她的明眸,“眼下青媚还是要回去看看三爷,就怕连累到宣王,那三爷便少了膀子了。夫人意下如何?”
我点头道:“还请青媚带路,我们先回西枫苑把宣王换回来吧。”
“今日之战若得全身而退,青媚便一心一意视夫人为主子。”青媚斜着一双媚眼上下瞅了我两眼,桀骜一笑,“若不得,夫人可想好了,三爷若有好歹,青媚必先杀夫人,然后再自杀以殉主人。”
齐放听了,连连挑眉,冷笑着正欲开口,我笑着制止了他,说道:“好,随你便!”而后心中暗骂,你个臭丫头,我为你花了这么多银两,你还好意思看情况才认我做总经理,你便是那史上最难搞定的打工仔。你不是那刁民,谁是那刁民?
黎明的脚步近了,一队清瘦的仆妇提溜着一堆大桶小桶沿着屋檐下神出鬼没地涌出,挡在我们面前,看到我们几骑杀气腾腾地飞驰而来,皆屏息惊恐地看着。那领头的管事有张熟悉的胖脸,我便对她微一点头,她看着我的眼睁得老大。
果然是周大娘!不愧是紫园见过世面的老人,几秒钟后,她立刻肃着脸
喝退杂役房的大队人马,全部退到一边,恭迎着给我让出大路。温暖的晨光开始跃出地平线,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这是紫园很平常的一天。青媚同我们飞快地下马,带我们抄小道来到一处有一眼活泉的垂花门洞那里,我记得是那个孩子逃命时来过的,果然亦是另一个入口。
青媚道:“这里其实是一个出口,因我身上没带紫鱼符,且我等无法从赏心阁入口进去,只好取巧从此入了,不过此处有百年高手把守此门,我等须小心了。”
我刚点头,青媚在那眼活泉中探手一捞,立时那扇墙向一旁移动了。我们走了进去,眼前尽是冷峭危崖,怪石陡立,同我们上面温柔宝贵的紫园截然相反。低头,众人皆骇了一跳,原来底下竟是万丈深崖,唯见一条深色的河流奔腾而过。不等我发话,青媚早已一拍我的后背,把我打落山崖,然后飞身而下,在半空中追上大叫的我,捉住我的左手一起下落。几乎同时齐放飞驰而下,拉住我的右手,带我平稳落地。
“喂,你……”我估计齐放想抗议青媚的粗暴手段,但是立刻有无数的一寸小箭射向我们所到之处,连带那附近的山石都被夷为平地。那箭似长了眼,跟着我们一路射下。青媚便拉着我们躲在一块巨石之后,等呼啸之声过了,这才小心翼翼地出来。
我这才发现我们已到了谷底,我眼前却是一片颜色极深的水面,紫莹莹的急流翻滚着白沫流过河中央一块昏惨惨的巨碑。这巨碑早已被冲刷得圆头圆角,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四行古字:
缘得贪嗔痴疑欲,
紫沙妖冢埋仙骨。
彼岸魂归忘川水,
此地生人犹歌舞。
这首诗看上去是劝诫到此地的闯入者,凡是犯了贪嗔痴欲之人,来到此地,无论是仙是妖尽埋于此,在此地汝还可歌舞人生,一旦闯入过了彼岸便登鬼界了。可见此地的凶险。
“这是忘川,又名紫川,因其色深紫而闻名。传说饮下此水便可前尘尽忘。”青媚紧张地看着四周,解说道,“不过至今无人敢试,因为这河里还住着一种可怕的护宫大虫。”
话音未落,却见那河水忽然慢慢平静下来,水势也缓了下来。那宽阔的河面如同一块紫色的凝碧,偶尔那紫色水面上有巨大的鳞身显现,却见一条条水桶般粗的金蛇蜿蜒地滑开水面,渐渐向我们这边游来,有几条竟然扭曲着涌上岸来,高昂着身体对我们龇牙咧嘴,露出一寸长的大尖牙。细细看来,同莫愁湖中的金不离极像,只是都比莫愁湖中的要大许多倍,没有血红的大眼,唯有巨大的鼻孔和嘴巴。
齐放就要下手击杀,青媚拉住他,“不可,这地宫的金不离比之上边的凶恶百倍,你若攻一,必群起复仇。不必惊慌,我自有办法诱退它们。”
她巧笑倩兮地自怀里掏出一物,我们几个定睛一看,当时便脸色全变了,就连齐放也白着脸退了一步。原来青媚竟提着一只断手,那手断处血渍未干,想是从刚死之人处切下。
“它们的嘴可刁了,不吃不新鲜的。夫人放心,这是西营细作的,可不是普通仆役百姓的。”青媚认真地解释一番,我们的脸更白。青媚挑了挑眉,携着那断手向几条金不离走去,“虫虫、毕毕、如如,快来呀,姐姐给你们带好吃的了,要吃也吃那个大理的白面书生,可别吃姐姐哦。”
小放额头的青筋跳了一跳,夹仇带怨地看着青媚。青媚却回他一个媚笑,一边娇柔地哄着一群巨蛇,一边用那只断掌诱着那几条金不离。而它们好像听懂了她的话,嗷嗷叫着扭曲着身体,争先恐后地追随着她手中的断手。
到了离我们足够远的地方,青媚奋力将那断手远远一扔,果然一堆金不离跟着跃进河中,争相游向那只断手。
她若无其事地走回来,在下摆上揩揩双手,我不禁咽着唾沫小声道:“哎,那个,青媚,我等如何渡河?”
青媚嫣然一笑,“夫人稍候,艄公快来了。”
没想到这里还有艄公。果然,不一会儿,河面飘来一阵苍老哀伤的歌声,“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宽阔的紫河河面上渐显一个戴着破斗笠的老者,撑着一叶极窄的扁舟,脸上的面具伤痕累累,似是经年刀斧砸痕,露出五分之三的干枯面皮来,包括一只黄褐色的老眼和一张枯树疙瘩一样的嘴皮子。
此地阴湿寒冷,那老者瘦骨嶙峋的身上衣衫尽破,依稀可辨是一件绛色的精布薄衫,腰间粗粗地用一根麻绳系紧了,勉强蔽体。可能是久不更换,一股刺鼻的恶臭阵阵传来。
那老者极慢极慢地将船撑到岸边那块巨碑旁,那舟边的麻袋一散,却见一堆人体肉块,河中的巨型金龙开心地一抢而空。果然这里专以人肉豢养这些巨大的金不离,用来看守暗宫。
我们的眼睛微花,却见那个老者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近前,略伸头,细细看了我们一阵,然后伸出一只近似骨头的长手,对着法舟很慢很慢说道:“你……是这群小鬼的头吧,来此地是来做这金龙的食物吗?”
法舟正要开口,青媚早已冷冷地亮出一块刻着紫星的紫玉腰牌,“我乃紫苑家主座下紫星武士青媚,今天特地要借小舟一用,还请老丈放行。”
那老头森然笑道:“如今的原氏莫非后继无人了,连你们这等小鬼都能做紫星武士了?”
就这一句话,严重地伤害了在场所有“八后”及“九后”的自尊心,青媚轻叱一声仗剑出击。然而没有人看见这个老人是怎么出手的,青媚便软软地倒在那里。小放刚刚出手也被定在我的身边,接着是法舟。眼看着一片冰冷的气息扑向我,那老者的破面具停在我的眼前,那只长长的黑指骨正指着我的咽喉,他的黄眼珠泛着野兽捕食时那种冰冷的光芒,好像一只地狱来的恶鬼。
他冰冷的老手握紧我的咽喉,渐渐收紧,“咦?紫瞳修罗?”
就在这时,有一个小影子撑着一叶小舟而来,然后借着长篙,飞奔到岸上,正是那个白面具的小孩子小彧。
他似是同老者很熟悉,对那老者手舞足蹈地比了一通,然后递上一块鱼符。那老者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慢慢道:“既然宫主允了,那你且来吧。”
“那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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