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天气晴好,碧空万里,桃杏柳芽儿皆抽了嫩枝,在春风里轻摇着,映着莫愁湖边一片绿意盎然,空气中也飘着青草香气。我坐在湖心亭里才赏了一会儿景,金龙不停地在我们周围游来游去,不时审慎地抬头看我。薇薇趁我沉迷于往事之际,便溜着一双水灵灵的杏花眼儿倡议道:“夫人,听说这几日三爷的伤口收口了。可薇薇看着那日里三爷被夫人按在地上流了不少血呢,也不知道传话的人是不是浑说,不如我们去瞧瞧吧。”西枫苑里的人敢浑说原非白的伤势,这人定是不想活了。可是我却点点头表示同意她的建议。薇薇喜上眉梢,然后又状似忧心地拉我到菱花镜前,“夫人倾国之貌,只是伤才好,脸色略有青浮。且说既要去探望病人,亦得好好打扮下子呢,这样夫人走出去体面,病人看了心上也喜欢,讲不定这十分的病就好了七八
分呢。不如让薇薇给夫人些许捯饬捯饬吧。”
我听着极有理,便让她动手,没想到这一些许捯饬便捯饬了整两个时辰。
薇薇为我梳了一个堆云垂乌髻,插了支珍珠衔玉钗,又在明显的左髻子上斜斜坠上东陵白玉簪。脸上因眼睛未好全,也就涂了薄薄一层珍珠粉,我在眼睛周围轻轻贴上一圈水晶花钿,不足之处用笔画成小弯叶儿,看上去倒似缠枝木槿花纹饰在左眼边。薇薇赞了半天,决定下次舞妆也要单眼上贴水晶花钿,最后帮我选了柔和的杨红点了樱桃唇。
她坚持要我换上鹅黄缎窄袖开襟衫,紧身宽红腰裙配宝蓝长襦裙,好歹将我那精瘦精瘦的排骨身材险险地勒出个婀娜多姿的样来。肩上环着璎珞杨红长帔,她又帮我加上水狸袄子。我差一点又成了肥胖的企鹅。
西枫苑还像以前一样,好像人手不够。薇薇是跑着出去的,等了好一阵子才气喘吁吁地回来,打听到非白今天将在品玉堂出没,于是我们便前往品玉堂。一路之上,仆从见我便躬身行礼,薇薇高昂着头,狐假虎威地在前头为我开道,一个礼也没有答。
行至品玉堂前,门口正被吴如涂和韦虎把守着,两人看到我来,都喜出望外。然后韦虎面有难色地告诉我,今天原非白在见一位贵客,暂时还不能进入通报。我便微笑着表示理解,当然不理解也没有办法。
薇薇便陪我在左边的厢房等了一会儿。好像这个会议很重要,从日头当空一直等到偏西,一直没有人来通知我原非白结束见客。吴如涂和韦虎也有点着急,两人轮番进来劝我先回去休息。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不想再打退堂鼓,便坚持要再等等。到后来,吴如涂差人送了几碟小吃,什么春饼螺丁、酒香羊肚、翡翠玉笋丁什么的。我便同薇薇吃了,后来薇薇又端来我爱吃的桂花糕,吴如涂同薇薇两人轮番在我进食前先后试了两遍毒,薇薇高昂着头说这是她的荣幸,把我震了好一阵子。
后来我实在乏了,又不敢随便躺下,把薇薇好不容易整出来的那千娇百媚、柔情蜜意、擦刮里新的行头给弄乱了,便想在贵妃榻上小睡一会儿。薇薇体贴地在榻上铺了层狗皮褥子,身上给我盖着水狸袄子,屋里又加了个炭盆。可能是吃得太饱了,屋里也暖,我很快进入梦乡。
才梦见谢夫人又要拉我进紫陵宫,便感觉有人在动我的枕边,我猛一伸手,抓到一只小手,却是一个戴面具的小孩正在偷黄花梨荷花案上的桂花糕。我想起来了,这是跟在暗神后面的那个小屁孩。
那孩子见我醒了,唬了一大跳,另一只手寒光一闪,我赶紧收回手已经晚了。那件开襟衫的袖子给拉了一口子,我叫了声别害怕,那孩子却溜得比老鼠还快,从后窗子一下子钻了出去,我也不假思索地跟着钻出去。
初春的草地微微泛着青绿,那孩子的身影在小腿高的草丛里蹿来蹿去。我一路追过去,不知道拐过几个弯,却见那个孩子越走越偏,穿过一个垂花门洞,终于来到一个极荒僻的院子里,停在一棵歪脖子老梅树下,转过身子面对我,一手握着把小匕首,戴着冰冷面具的小脑袋向我仰着。毕竟身体刚复原,我喘了一会儿气才开口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跑什么呀?”
那个孩子倔强地沉默着,也不逃,也不吱声,就这么仰着脑袋看我,像只胆怯又饿透了的流浪猫,反复地审查我是不是坏人。正僵持着,忽地那孩子的肚子咕咕一叫,我笑了起来。那个孩子似乎有点懊恼,摸摸自己的小毛脑袋,又摸摸肚子,转身又要逃,我赶紧叫住他,“别走,你饿了吧?”
我想起来了,老林头哄我吃药,曾给了我几块梅饼,昨天我随手一取便放在荷包里了,我便自宫绦上取下,递给那孩子,“我手头只有梅饼,用糯米配上雪莲花和梅花瓣做的,你尝尝,可好吃呢。”
那孩子乌黑的爪子飞快地抓了一块,跑到远远的那头去吃了。我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只顾从我手上抓梅饼,然后就噎着了。我赶紧到旁边一眼活泉用双手并拢接了点水递给他。他半撩开面具快速地喝了口,然后迅速地戴上面具,小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我忍住笑道:“你是暗宫的人吗?”
那个孩子想了许久,便对着我慢慢点点头。
我继续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他伸出一只乌黑的左手,又加上右手的两个,共七个手指头。哦,七岁,为什么不说话呢?我接下去问出个问题:“你是暗神的儿子吗?”
那孩子摇摇头,又慢慢点点头,然后一步一步挪近我,试探性地依着我坐下,看我没有反对的意思,还是笑着,却突然牢牢抱着我的胳膊把头靠过来,一下子让我受宠若惊,心上便淌过一阵柔软来。我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呀?为什么不说话呢?”
那孩子还没有开口,就听到有人在身后冷冷道:“他是个哑巴。”
那个孩子一下跳起来,还没跑开半步,就被一个同样戴着白面具的白袍高大之人像抓小鸡似的拎起来。果然是暗神,这人简直无所不在啊。如今我又发现了他另一个缺点:虐待小孩。
“快放他下来,”我冷冷道,“他不过是饿了。自己的儿子没照顾好,不反省一下,倒还要来打孩子。”
“不劳夫人费心。”他对我冷哼一声,然后转头对那个孩子轻蔑道:“成天就知道吃,我就道别的功夫没练好,轻功倒是比谁都强,原来是为偷鸡摸狗。”
那孩子也不示弱,凌空对司马遽踢打了几下,不过始终没有得手。
司马遽更是恼怒,“还没出师呢,倒敢打老子了,心术不正的小孽障。”说罢便使了狠劲,把那孩子往地上狠狠掼去。
我吓得啊啊大叫,正要去挡,没想到那孩子早在空中灵敏地一转身,稳稳落地,然后猛地跑过来,一头撞在暗神的小腿,使劲踢了他脚踝一下报仇。看司马遽纹丝未动,便仰头对他生气地啊啊叫了几下,迅速逃遁了去,没了踪影。
须知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么多的动作,在大人中已是武功高手了,更何况是这么小的孩子。
“早晚要实实地揍这小崽子一顿。”司马遽恶毒地感叹了几句,然后极自然地拿起我的荷包,挑着那肥大饱满的梅饼吃。
“喂,你……”我指着他喝道,“你这人怎的这样明目张胆地吃我的东西?”
“不兴试毒吗?”他从善如流地反问道。
“你……”我气结,正要反驳,看到他微揭面具,飞快地往嘴里塞了块梅饼,然后一下子就被噎住了。
刚同情了两秒钟,才发现他把我的梅饼全试毒试光了,还咂巴着嘴道:“林老头的东西还真不错。”
他把手上最后一块梅饼扔到口里时,幅度微大,在夕阳下我略微看到的好像是一张洁白无瑕的脸。忽然想起以前我见到过暗神的脸,长得不算难看,只是非常阴沉,而且上面有一条大疤来着,好奇心一下子被激了起来,本能地伸手过去,想掀他的面具,半道上便被他一手抓住了,只听他极机警道:“你想干甚?”
“你的面具上有只吊死鬼,我好意想帮你摘喽!”我不动声色地想收回手,他却握着我的手腕不放,我感到他浑身的肌肉紧张了起来。
“撒谎,你想看我的脸作甚?”忽然他换了一种轻佻口气,流里流气道:“要不,你晚上再到这里来,连带我把身子也一并给你看个够,如何?这可是我们暗宫的规矩……”
这回我使大力抽出手来,后退一大步,向他礼貌地欠了欠身,冷淡而高雅地微笑道:“阁下倒给我一万两金子,我都不想看。”
我高傲地扬着头向后转身,却忽然发现我的面前出现了一模一样两个腰花门洞,那腰花门洞上的常春藤夹缠着灿烂的一丛丛小金花,好像是俗名叫“金腰带”的迎春花,开得正盛。那颜色、花形甚至朵数,两边都一模一样,我这才意识到进入了一个迷阵,根本不知道往哪边走。这孩子必是引我到了暗宫的阵法,觉得安全了,才敢停下来面对我。
正尴尬间,身后传来大声的爆笑,一片白衣飘到我的眼前。夕阳下白面具耀着金光,只听他在面具下嘎嘎乐了半天才道:“走啊,怎么不走啦?还嘴硬啊,再回不去,你这化了半天的行头给谁看?”
司马遽送我回来的路上,我尽量同他友好地聊天。他告诉我这个孩子叫小彧,是他的独生子。他口里骂他是小崽子,可语气还是隐着一阵心疼,我便大着胆子问道:“这孩子的母亲可是暗宫中人?”“不错,”他慢慢说道,“说起来,你同她母亲见过面,也算旧相识。就是永业三年,那个伺候你泡温泉的小丫头。”“哦?”我记起来了,可是好像有两个,我便往不可能的那方先猜,
“是哪一个?难道是那个很瘦小的女孩,那个被你打伤的琴儿?”“哟,好记性。没错,就是琴丫头。”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当初他把那小丫头打得那么重,琴儿怎么会愿意嫁给他这种人呢?果然地球人已然不能阻止暗神的虐恋情深!旋即想起原非白,又觉得这个问题很傻,不由苦笑起来,便开口道:
“那琴儿可好?我还没有机会当面谢谢她呢。”“你没有机会再见到她了,”他叹了一口气,沉沉道,“她生下小彧没多久,孩子还没断奶呢,便走了。”“是产后风毒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个时代很多生产后的妇女会
感染并死于这种病症。“非也,是被毒死的。”他淡淡道。我停下了脚步,怔怔地看着他。司马遽云淡风轻道:“有人在她坐月子的补药里下了毒,等发现时已经
晚了,不但做娘的救不了,连小彧喝的奶水也着了毒。小彧虽被救回来,但从此便不能说话了。”“什么人这么狠毒呢?”我兀自一惊。“你想知道?”他的语气忽然变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乖戾。春风吹起他的白袍,拉长了他在地上的影子,使我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和冷意。我一回头,我们已经到了品玉堂的西厢房了。
周围的春虫微弱地鸣叫了几声,便静了下来。黄昏挣扎着最后一丝霞光,夜的脚步已经走得很近了,夜幕慢慢地吞噬了最后的绚烂。夜风拂起我们的乱发,星光包围中的暗神仿佛像一个幽灵,完全融入夜色,让我看得几不真切。
他向我微俯身,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到他那褐黄色的眼瞳正冰冷地注视着我。他的声音完全收了所有的戏谑之意,唯能感到决然的恨意,“你……还是不知道为妙。”
悄无声息地,他的手伸向我的喉咙,仿佛欲杀我以泄心头之恨,我却震慑于他悲惨的往事。那无边的恨意,如脚生根。我直挺挺地看着他,却无法动弹半分。
我甚至感觉到了他那冰冷的手触碰到我脖子上的肌肤,却忽然变了方
向,改伸向我的脸。这时就听有人在身后唤着“夫人”,我回头,是薇薇和吴如涂。就趁我回头这工夫,暗神又消失了,好似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下午我
好像也没有见过那个戴面具的哑孩子。“夫人,吓死薇薇了。”薇薇喘着气,肃着一张小脸,“夫人到哪里去了?方才整个苑都找遍了,都找不到。”我跟着薇薇走到品玉堂前,我想司马遽故意带我绕一条远路,因为我记
得来时的路没走这么长时间,也没有经过西厢房后门的院子。素娥初上,碧纱窗外静无人,暮云微遮,梅花浮香暗似雪。恍惚间,韦虎对薇薇使了个眼色,薇薇面露喜色。我感到薇薇抓着我胳膊的纤手在轻轻地抖动,她强抑着激动,大声对我说道:“三爷请夫人到赏心阁,一起用晚膳。”
我走得有点慢,无法理清心里的紧张。
薇薇性子恁是急,往前走五步,便要折回来三步向我噘着嘴轻声抱怨一番。到最后,小丫头也看出来我露了怯,再顾不得礼数,拖着我前行,就差让韦虎单手将我扛回赏心阁了。
来到赏心阁的院子,有琴音微微传来,然后停了下来。我无措地低头,举步不前。
薇薇拉着我的手安慰我,“奴婢为夫人补过妆的,很美的,不用担心。”
我其实并没有太过担心这个,可是心慌得厉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韦虎倒像个过来人,微笑着拉了拉薇薇,意思是你别劝了,越劝越乱。说实话,我的确感到她越说我越想跑。
我轻咽了口唾沫,最后横了心,挪进赏心阁。
赏心阁的下人正点上宫灯,我记得这宫灯还是当年原非白从洛阳带回来的呢。我顺着宫灯柔和的光芒看去隔了珠帘,原非白直着身子端坐在椅子上,上身赤裸着,素辉正将他左肩的纱布拆下来。
话说我同原非白的绯闻闹了整整九个年头了,这却是我第三次看到他裸身的肌肤,其实就算第一二次那也是少年时代的身体。当时脑子里也全是纯洁的救人,和对采花贼的恐惧,哪里敢有任何的非分之想呢?
此时此刻,他的肌肤在烛光下,猿臂蜂腰,肌肉强健,纹理匀称,那左胸腹的纱布倒更添了几丝男性坚毅的性感,只觉无尽的魅惑。
我忽觉口干舌燥,好像被人抽去了所有的思考和行动能力,就这么呆呆地隔着珠帘傻站着,一时忘记行礼了。
他本来垂着眼似在思考一个重要的问题,眉间微皱。似是感应到我的注
视,忽地向我一抬眼,对上我的视线。我的心怦怦跳个不停,立时醒了过来,低下头后退一小步。西枫苑的规矩,没有主人的召唤是不能随意进入的。薇薇大方地站在我
身后,标准地福了一福,脆生生地通报道:“夫人听说三爷的伤好了,怕下人们浑说,今儿下午便想亲自来看三爷,直等到现在呢。”我亦不敢步入珠帘内,只是隔着珠帘,给他纳了个万福,还是看着光亮
的金砖,没用地不敢去看他。我该说什么呢?“白啊,很久没见着你了,可想死我了。真对不住啊,上次不小心扎
着你了啊,听说还挺重,所以我当时也不想活了。真激动哦,我们都活着,神的奇迹啊。今儿我特地来看你,想同你好好聊聊。虽说是春天了吧,西安嘛,还是怪冷的,最好能抱着你一起过一晚吧。别担心哈,医药费回头一定叫我的齐总经理给你开张高额银票哈。”
我想象着这样可笑而真实的台词,想着也许可以让心中轻松一些,结果越想越紧张。如果在汝州战场上,我那一剑真的刺中他心脏,我岂能安然站在这里?
我冷汗淋淋地想着,不由抬起头。
男性的气息夹杂着龙涎香的气味迎面扑来,眼前的原非白只着了件家常素缎袍子,外面披了件湘绣金蟠螭纹长衫站在我面前,乌黑的墨发高束,插着一支镶补金的东陵白玉簪,正微弯腰细细看我。似乎也有些意外我突然抬头,一时没留意,我头上那珍珠衔玉钗带金链的小翠坠儿被甩向无辜的原非白,正打到左眼。
我后来发现,每次我们久别重逢打招呼的方法,都挺奇特的:
永业三年,在暗宫里陪着他跟武疯子原青舞斗智斗勇。
永业七年,在瓜洲作为大理暴发户为个青媚同他争风吃醋。
永业八年,在弓月宫同装成驼背老头的他生死相随。
最近几次,发展到了血雨腥风,利刃问候。
他捂着眼睛,我惊慌失措,心中愈加难过。我真是失败,为何我老是会无意地伤害到他呢?正要叫人,他却一把抓着我,一手捂着眼睛,低低地笑出声来,“没事,不过眯到眼了,一会儿就好。他们陪着我都累了一天了,且让他们歇着吧,有你就成了。扶我进去吧,木槿。”
我哦了一声,赶紧扶着他走进珠帘,到茶几旁坐下。状似轻松地说是迷到眼了,可我看到他捂着的手指缝里分明淌出眼泪来,甩得不轻呢。我心疼地抽出一条手绢,略俯身替他轻轻揉着左眼,“对不起。”我充满苦涩地说着,鼻子有些发酸。他却轻松地笑着说:“无妨的,有女眷在的地方,男子们总会着了道。”过了一会儿,他拉开我的手,却没有放开。掌心传来他手掌的力量和火热,他慢慢抬起了头。他拉着我的手示意我坐在他身边,我终于得以平和地仰起脸看向他,却
见他左眼睛有些红肿,眼珠有些红血丝,心疼了半天。我这样认真地看他,他也深深地凝视着我。他的眼中有着痴迷和惊艳,不知是不是由于我打扮过于隆重,左眼那华
丽的花纹,还有我那妖异的紫眼睛。我有些责怪薇薇让我打扮成这样!于是我的心又慌了起来。原来想好的一切仿佛都成了空,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说不出一句话来。
为何在他面前,我永远这样慌不择路呢?我记得前世哪部电影台词里有这样一句话:人在面临幸福时会突然变得
胆怯,抓住幸福其实比忍受痛苦更需要勇气。此时此刻的我,觉得这句话再正确不过了。“饿了吗?”他对我轻声问着,打破了沉默。“有点儿。”我诚实地低声回答着。一下午同司马遽斗智斗勇,刚才又
心思百转,患得患失了半天,还真是饿了。
原非白对着外间叫了声“来人”,立时素辉、韦虎几个提着食盒进来,铺了一桌子的菜,有芙蓉鹅肝配鸭胸、紫胆翡翠羹、御制孺子牛、酒香羊肚等等,都是以前我很爱吃的菜。素辉他们还备了一套银酒炉。
然后当着我们的面,薇薇、韦虎、素辉还有吴如涂都轮流快速地试了毒,一会儿,素辉回了声,“三爷、夫人,小人们都试过了,请安心用膳。”便噤声俯首,鱼贯着退了出去。
我微叹。在以前,原非白的饮食仅仅用银针试过便可,如今的西枫苑防范比以往更胜百倍,可见非白生活之艰。
“今日下午,因宣王到访,有要事相商,便嘱咐下人不可通报打扰,不想木槿前来,委屈等了半日,”非白充满歉意地柔声说着,灼灼的目光却一刻也没有移开过,“今晚木槿就陪我随便吃一些吧。”
我微点了点头,忍下紧张,慢慢站起来,大着胆子慢慢伸手去拉他的手。我的手还没有碰到他的手,他早已攥住了我的手,非常紧,把我都捏得有些疼。我不得挣扎,便拉着他坐到桌边,轻轻为他倒了一杯酒,递了上去。
非白想伸手去接,我却挪了开,对他柔柔笑着。他的眼中有着淡淡惊喜,就着我的手,将酒杯里的酒喝了。我放下酒杯,又倒了一杯,还是喂着他喝。到了第三杯,他却抢了过去,潋滟的凤目柔得要滴出水来。他将那小酒杯递到我的嘴边,我低头想喝,他却挪着酒杯,一路逗着我的嘴,就是不让我碰到。
我终于笑出声来。烛心爆了一下,勾勒着他脸部完美的线条,烛光下甚是柔和舒展,就好像八年前在湖心亭里喂我喝梅子酒,一边逗着我。
他的脸上笑意盈盈,我的心也松弛了下来,有些霸道地双手紧紧捏着他的手,拉向我的嘴,我慢慢地喝下了这一杯酒。杯已见底,他没有拉下他的手,我也没有放开他的手的意思,还像当年一样,淘气地紧紧捏着他修长的手,银牙却咬着小酒杯慢慢抬起头来。
他也凝视着我,眼神幽暗迷离,他上前一步,伸出一只手,将酒杯慢慢从我的牙上拔了出来,却手一松,任它落在绣花台布上打着转儿。他的手抚上我的脸颊,我看着他的凤目,时光就此绞在这一刻……
忽地,一丝刺痛猛地从面上传来,我本能地退缩了一下。原非白的手一滞,我的心黯了下去,会不会伤口崩开了?我捂着脸低下了头,不由自主地想退后一步,可是原非白早已揽住我的腰身,将我拉近了他,他身上的龙涎香扑鼻而来,伴着一丝酸痛感,一股血腥味随着鼻子冲了出来。
我捂着鼻子轻叫了一声。原来他用力过大,竟然将我撞得流鼻血了。原非白惊慌了起来,从怀中拿出一方丝帕,摁着我的鼻,细细的血腥味冲淡了流转在两人之间的微妙旖旎,代之的是一阵手忙脚乱。
我高高地抬起头,拿着他的丝帕使劲摁着鼻子,想止住血,正看着他懊
悔的脸。他涩涩地问着:“很痛吗?”还和以前一样,从来不知道道歉。我的心也跟着酸了起来,昂着头转了过去,用帕子轻轻揉着鼻子,不想
让他看到我眼角淌出的眼泪,可是他却早已站到我的对面。他,天下闻名的踏雪公子六六文会的文魁,天下文人所崇拜的对象曾经私盗兵符,一夜之间解了西安之围,群雄为之叹服,西安百姓世代
感激哪怕身负重伤,依然能临危不惧地智斗原青舞,为母报仇,江湖传颂甚至谈笑间替原氏攻下郑州的踏雪公子,此时此刻却满脸惊慌,正笨
手笨脚地用宽大的袖口抹着我的泪,恨不能就用他的袖子做块毛巾擦我的脸了。正如同很久以前,他在我的床前哄我吃药却严重烫伤我的口舌。可是我的泪却越来越多,这么多年来的辛酸如止不住的海潮涌向心间,
我抽泣出声,终是忍不住放声大哭。
我今夜原本是想做什么来着?对啊,我本来是想色诱原非白,放纵一下我的灵魂,印下我的回忆,然后永远地离开这个红尘,离开所有人,然而我却抑制不住心上的悲伤,扑在他的怀中,尽情地号啕大哭。我泣不成声,“你当年既然口口声声说不对我放手,那为什么要放我走啊?你为什么要让那个暗神给我卖身契,给我那幅图,为什么不让他带我去见你?你干吗要这样耍弄我啊?你这个浑蛋。
“你知道这一路上,我有多苦吗?你既然不要我了,为什么又要找我呢?干吗要发那个花西诗集,让我根本不能平静地生活?”我狠狠捶打着他的胸口。
他没有抱怨我会将他打成内伤,只是紧紧抱着我。他的胸腔也在剧烈地颤动着,却默默地承受着我的暴力。
我挣扎着抬起哭花的脸,对他吼着:“原非白,你知道你把我害得有多惨吗?你要道歉。”
原非白面色惨白,哀哀地看着我,“对不起。”
我愣了一愣,还真没有想到天下最骄傲的踏雪公子真的会说出这三个字,原本继续要发的火就堵在胸口,一时没说出口来。他却拉着我来到洗脸架前,绞了把丝巾,帮我细细擦了擦鼻子。丝巾上全是血,可能是刚才那顿吼把鼻血又冲了出来。
估计我刚才对他又打又吼的,跟个母夜叉没区别了吧。
心中万分懊恼间,原非白走了出去,然后拿着一瓶药进来。
他又拧了一把丝巾替我擦了擦手,给我鼻子和眼睛上了药,动作轻柔细致,同刚才完全不一样。
“你还是老样子,身子骨这么弱,可一定要小心些。”他静静地感叹道,“眼睛周围的肌肤偏嫩些,现在哪怕是胭脂也会对皮肤有伤害。就这一次了,三个月后,再往伤口上画画吧。”
我微点着头,心中又有点委屈,明明是你撞我流鼻血的!真不解风情!我画画还不是女为悦己者容嘛。真的一点也不体贴,还跟以前一样。窗外传来三更鼓,这一晚上就快过了。我怅然若失地看着他帮我细细包扎着伤口。
我这么想着,他手头的工作做完了,我偷眼瞅他,不想他那双凤眼也凝望着我,一时间两人都有些局促。他飞快地收回了手,我缩回身子正襟危坐,于是我和他面对面站着又默默地凝望了半天,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我扁着嘴开口道。“你……”不想他也同时开口道。我们闭上了口,然后又异口同声地说道:“我……”我们只得又闭了口,我忍不住又笑了,他看着我也笑了。烛心又爆了一
下,忽明忽暗地映着他绝代的笑颜,我不觉看得有些痴了。他向我伸出手来,摊开洁白的掌心,坚定的目光如万年秋水,柔情翻涌。我的心魂霎时溺毙其中。如受蛊惑,我鼓起勇气,慢慢向他走去,再次轻轻伸出手来,指尖与指尖慢慢碰触,他的大手覆上我的,最后紧紧勾缠。我酸酸楚楚地扑进了他的怀抱,侧过脸来倾听他激荡的心跳。泪水悄悄
地滑落,我颤声道:“我恨你。”“我知道。”他在我耳边低低说着。我抓紧他的衣袍,“我好恨你。”“我知道。”他还是苦涩地喃喃说着。“原非白。”我把我的脸埋进他的怀里,一遍遍地呢喃着他的名字,最
后哽咽道:“原非白,我爱你。”他浑身震了震,更加紧地抱住了我,细密的吻笼着我的耳垂,“木槿。”
我抬起头来,隔着我的泪花,看着他大声说:“我爱你,原非白。虽然你爱过锦绣,又和锦绣联手骗我虽然你拆散了我和原非珏,可我还是爱你啊。原非白,你知道吗?就是因为你,我才变得男不男女不女那么多年的,你知道吗?原非白。”
“傻木槿,”原非白的凤目闪亮着我从未见过的光彩,对我柔柔笑着,我只觉他的眉在笑,眼在笑,嘴在笑,连带我看到了他的心也在欢乐地笑着,“我都知道的,傻木槿。”
他的唇覆了下来,辗转反侧。我紧紧搂着他,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抓住大海中漂浮的木板,又宛如我此生的甘露,无法放手。
我沉溺了,等我惊醒时,他已横抱起我,将我抱上了象牙床,那张我们曾经互相伤害的床上。他细细地吻着我的脸,衣衫不知不觉滑落,他那修长冰凉的手,轻抚上我微烫的肌肤。
“非白,你的身子好冰。”我呢喃着他的名字,攀着他的肩头。
人初静,月正明,纱窗外玉梅斜映。
梅花笑人休弄影,月映槿枝露羞颜。
这一夜,我心中的长相守终于为我吟唱了最美的歌。
他完全没我想象中那般技巧熟练,一如少年时代的吻一般青涩。我和他两个很有默契地没有点任何火烛,黑暗
窗棂外的天空隐隐开始泛白,我与非白紧紧相拥,我们面对面喘着气,他却依然没有停歇他的爱抚。终于我的泪水滑落,低声对他嘤咛着无力再承受,最重要的是,他的伤才刚刚愈合。
他轻轻吻去我的泪珠,在我的耳边旖旎地低喃道:“好木槿,你可知比死亡更可怕的便是这分离的煎熬,我盼了你整整九年。”
天亮了,一向浅眠的我渐渐醒来,从非白的臂弯里悄悄起身,撑着上半身细细看他。刚从欲海中休憩的非白看似平静地熟睡着,绝美如昔,眉头却微皱,他在想些什么呢?
他的肩头昨夜在欢海间挣出血来,我急急地下床又给他补扎了一下。比起素辉的手艺,我绑的略有些像馒头,但好在不再有血丝渗出。
我轻轻替他拉上被子,刚刚下床,双腿酸痛得险些站不住,赶紧扶住拔步床的柱子。
我脸上微赧地回头张望。可能是压着馒头肩膀了,丝幔间的他翻了个身,继续甜睡着。
我穿上衣物,轻轻打开门。外面立刻闪出一人,却是素辉,他看到出来的是我,似乎有些惊讶,刚要开口,我立时竖起手指嘘了一下,指指屋里,素辉立刻会意。我又对他指指外面,示意他到别处去说话。
来到梅苑,当值的陌生武士看到我同素辉在一起,便躬身走开了。
他长叹一口气,“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你们俩可总算在一起了。”
我脸上红了一阵,他又忽地拧了我胳膊一下,我啊地轻叫了一下,不解地看着他,他却气呼呼道:“永业三年你骗我送簪子给三爷,可害得我好苦。这九年来我就一直想着要再见你报这仇。”
他昂着头,气鼓鼓而得意地看着我,好像小时候同我斗气的样子。我轻笑出声,却和素辉一样,眼眶深深湿润了,“当年情势所逼,你也明白,我不能拉着你一起陪我死。好在我们都还走运,好好站在这里,又能说上话。”我拍拍他的肩膀,“素辉,这两年你过得好吗?”
素辉低低道:“还好,只是觉得对不起我娘。”想起三娘,我心中也是一堵,“三娘葬在哪里了呢?”“后山,”素辉难受地说道,“木丫头,这两年你吃了很多苦吧?”我笑着摇摇头,望着朝阳初展,映着梅树古质遒劲,只觉得一阵恍惚,
多像八年前我每天醒来看着的那朝阳。
我在厨房里忙着,后面忽然闯进披头散发的原非白,他一下子抓紧我的
手,满脸惊慌和怒意,“你……”我不慌不忙地甜甜一笑,“怎么还没有梳洗?我在给三爷做早餐呢。”他一愣,脸上浮上薄晕,松开了我的手。我依然笑着,抚着我发红的
手腕。他看在眼中,凤目现着愧意,轻轻握上我的手,替我揉着,低低道:“早上不见你,还以为你又要离我而去了。”“木槿一直想为三爷准备一顿早餐,原来三爷心中不喜欢哪?”我低头轻轻道。我害羞地偷偷察看非白的脸色。他的眼中闪过狂喜,一言不发地双手一紧,将我带入怀中。我的双臂紧紧地圈着他,只听他慢吞吞地低低说道:“我只是担心晨寒露重,对你的伤势不好。你可还好吗?还痛吗?”
“伤口好多了,不痛了。”我对他笑着,可是他的凤目一径看着我,嘴角微勾,这才明白他指的是云雨之事,我一下子感到血上涌了起来,不自在地别过头去,“你真可怕,好像这几年你没有碰过女人似的。”
非白的低笑传来,他笑道:“我也知道。你可知这几年,我总是梦见你,可是一醒来,我的怀里还是空的,我几乎要以为这一次我又做梦了呢。可是床上明明还有你的香气,还有……”他的表情有了一丝恍惚。我的脸彻底成了一只熟透了的番茄。
他吻上我的面颊,“为什么我还是没有拥有你的实感呢?”“傻瓜,我不是在你身边吗?”我吻上他的脖子,“我都能听到你的心跳,你可听到我的?唉,什么东西煳了?”
我一转脑袋,却见荷包蛋煳了,我赶紧挣开他,把那只煳了的蛋放在盘子里,又往锅里放了油,正要去取另一个蛋,却见原非白站在那里,凤目追随着我。
“三爷先去梳洗吧,我马上就把早饭给端来。”他摇摇头,对我柔柔笑道:“我等你。”我的心上柔情涌动,便替他搬了竹椅子,让他坐下,“来,三爷,咱们
排排坐,等着吃果果吧。”
他有些迷惑地看着我,但还是乖乖坐下。我偶尔一回头,却见他一身名贵的雪白缎子,坐在油腻的小厨房里万分突兀,还像个小孩似的披着头发、满面微笑地看着我忙碌的背影,心中有说不出的柔情温暖,仿佛我这一生就在等这一刻一样。
我煮了些清粥,做了几个荷包蛋,炒了个黄瓜,蒸了屉馒头,举起托
盘,转过头来笑说:“三爷,我弄完了,咱们回去吧。”他富有兴味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接过托盘,笑着陪我回到赏心阁。我有些担心他会吃不惯我做的早饭,却见他津津有味地啃着。我痴痴看
着他。他笑着问我:“你为何不用呢?”我诚实地说道:“我喜欢看你吃呢。”他掰了一块馒头往我嘴里送,我张口接着,咬住他的手不放,两个人笑
作一团。这时两个青衣小婢端着铜盆等梳洗用具进来,看到我们互相嬉笑着喂食,有些不可思议地目瞪口呆。我赶紧站起来,端过来说道:“今天让我来伺候三爷吧。”
左首那个小丫头正是薇薇,眼珠子机灵地一转,脆生生地说道:“是,夫人。”
她拉了拉旁边发呆的丫头,退了出去。
我伺候着原非白梳洗,为他绞好帕子,等他洗完脸,然后笑眯眯地递上去,又拉他到镜台前坐下,一切就像在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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