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以前刚做他的近侍丫头时,我总要感慨一番:美人就是美人,这位爷连头发都跟墨玉一般。偶尔天气好在苑里帮他洗头,那乌发还会在阳光下流淌着光芒,可是今日翻开他的长发,却发现了许多白发,心头不由一酸。

这几年,我做男人久了,也对梳男子的发式越来越有心得了,一会儿我便替他在头顶绾了个髻子。目光移向镜台上,只有几支玉簪,他果然还是只喜欢玉簪。我便拿起桌上那支用金镶补的东陵白玉簪给他簪上。回看铜镜,却见他的凤目潋滟地瞅着我,我趴在他的肩上,双手从后面圈住他,笑问:“三爷,木槿梳得好吗?”

“好,我最喜欢木槿梳的头了。”他在镜中看着我低低说道,漆黑的凤眸有着一丝媚惑,十指与我勾缠,低声道:“这莫不是梦吧?”

他忽然转过身来,在我的惊呼中将我挪到他的腿上,急切的吻铺天盖地下来,好像要证明这不是一个梦,而我却在他满是龙涎香的吻中再次沉沦,又温存半日。

用过午饭,他本待拉着我去逛后山,未及出门,却听到苑里七星鹤的欢叫声,好像是有人进苑的警报。我紧张起来,难道是原青江?

非白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对我笑着摇摇头,“莫怕,此刻父王正在洛阳陪陛下过上巳节。应该是韩先生来了。”

他吩咐韦虎守着我,自己便前往品玉堂。我同素辉祭拜过三娘后,素辉便去品玉堂陪非白。

我信步在莫愁湖边散步,站在老梅树下远眺对面的湖光山色,深深地吸了一口西枫苑里饱含梅花的香气,神清气爽。想起昨夜的缠绵,心中一片柔情蜜意。

粼粼波光反射入我的眼,正映着对面山腰处一片嫣红。

韦虎在我身后躬身道:“夫人大伤未愈,我们回去吧。”

“韦壮士,那是樱花林吧。”我收回视线,对他笑着,“我想去看看。”我微笑地看着他。

他凝视了我许久,微叹着点点头。

樱花怒放,蜂蝶戏舞,我让韦虎守在林外,痴痴地站在芬芳的樱花雨中,脑中闪过非珏的笑颜,“木丫头,我记得你是在这樱花的树下告诉我你的名字的,对吗?”

其实非白早就知道非珏练那无泪经会忘了我,所以永业三年那年中秋之夜,他对我说非珏迟早会妻妾成群,等他回突厥他早已不记得我这个丑丫头了。

一只野灰兔被我惊动了,奋力奔向一棵灿烂的大樱树,惊慌得一转弯就不见了。

我走到那棵最大的樱树下。想起来了,就是在这棵大樱树下,非珏羞愤地将阿米尔他们踢下树,然后红着脸看了我半天。往事如潮,似樱雪飞舞。

我走到大樱树下,掏出酬情在盘根错节的树根下挖了一会儿,取出一个满是泥土覆盖的楠木盒,里面是两块干干净净的白鹅卵石,一块歪歪扭扭地刻着“花木槿”,另一块奇奇怪怪地划着“原非珏”。这是原非珏在我的要求之下,我握着他施着内功刻的,当时握着他的手感觉就像是拿着一根电钻。我感叹这样的奇迹,所以故意刻得很慢,连带字也不怎么连贯,可他看不清,又不敢嚷烦,所以总是不停地问:“好了吗?木丫头,你别老捏着我的手,万一伤到你就不好了。”

非珏,对不起,永业三年,我没有跟你一起回去,都是我不好。我轻轻地在心中说道:你虽把我给忘得一干二净,还在弓月宫中那样羞辱我,可是我不怪你。你后来又机缘巧合治好了我的眼睛,可惜却没有认出我来,看来我俩终是错过,而我会永远永远记得你的好。若再有来世,你一定不能忘了我,而我也一定会跟你走。

我把两块鹅卵石又放回金丝楠木盒中,然后又埋回原处,将泥土覆上。

可能附近有窝小兔,那只跑走的野灰兔又从大樱树后折回来,在离我一米远处,谨慎地看着我。我对它笑笑,正要伸手去捉它,它忽地受惊逃走了。我惊回首,却见眼前正站着一个目光极犀利的长须美髯公。

我心中微讶,不禁慢慢聚起精神,站起来,微微福了一福,“见过韩先生。”

韩先生微还一礼,“很久不见了,木姑娘。”

他礼貌地客套几句,并未像素辉和韦虎一样称我为夫人。

果然,只听他冷冷地叹了一口气,沉声道:“老朽应该称您为君老板才对。”

他的话中有话,连傻子也听出来了。我淡笑道:“看来韩先生有话要对木槿说。”

“木姑娘若真为三爷着想,就不应该回来。”他冷然道。

“请韩先生放心,木槿只是挂念三爷的身体是否一切安好。”我没有想到当年如师长般温和的韩修竹会这么直白地赶我走,所以有些难受道,“韩先生就如此不信木槿吗?以为木槿回来是害三爷的吗?”

“那么在木姑娘心中,这紫园是什么?是女儿家的嬉戏之所,来去自由吗?”韩修竹忽然措辞严厉起来,“在木姑娘心中,三爷又算什么?三爷不是您和锦妃娘娘的玩物!”

“这话怎么说?”我冷冷地看向他。

“当年的锦绣姑娘若非有三爷提携,如何能有机会成为今日的锦妃娘娘?可惜人心难测,一旦登上高枝,便贪慕虚荣,背信弃义,甚至逼迫旧日

恩主,若用寡廉鲜耻四字,实在算轻的了。”韩修竹额头青筋微暴,我则心惊于他如此憎恶锦绣。只听他冷冷道:“木姑娘是锦妃娘娘的姐姐,又是大理皇储的外室,修竹如何能放心让木姑娘来照顾三爷?即便我等相信木姑娘,木姑娘难道就愿意同亲妹反目,与亲生女儿、多年丈夫恩断义绝?

“想想当年三爷为姑娘所累,姑娘可有想过当年三爷过得有多么凶险?有多少鼠辈对三爷落井下石?又有多少义士为三爷尽忠?我等好不容易反败为胜,使得花西夫人同三爷的情事为天下传颂?姑娘若真为三爷着想,便不应该回来啊。”他长叹一声,看着我的眼中精光毕现,“为今之计,老朽以为,姑娘应择日回到大理皇宫,效仿当年西施义举,先稳住段太子,暗中相助三爷,便如这过去九年一般……只要等三爷成就大业,哪怕主公下了格杀令,老夫承诺,必会想法子使姑娘再次追随三爷身边,如何?”

再次追随,说得真好听!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已经不是单纯的“红颜薄命”那么简单。现在的花西夫人就是女子操守的一种传奇,再经过政治上有意无意的渲染,上升到一定高度,便是当世各位枭雄作为家臣忠顺教育的经典案例。当时的临州城城主江举面对东吴张阀的吞并,便曾经这样对他的谋臣说过:如花西者,妇人尚知贞节烈义,以死殉主,况汝等士大夫之流?后来江举兵败于张之严,便命人斩杀了所有的妻妾儿女,他所有的家臣竟真如花西夫人的传说一般,亦斩杀了自己的妻妾儿女,然后一并焚城殉国,一时间被传为惊世佳话。

我从来也没有想过以我这种姿色能有机会像西施一样去媚惑敌人。不仅如此,看来这几年我的下落对于韩先生,应该说对于原非白这些忠诚的家臣们都知道,连带那个不见天日的司马遽都知道我在段月容的保护之下。可是没有人去通知原非白,因为没有人想让原非白再为我而犯傻。

原非白三个字,在他的追随者眼中,甚至在很多对手的眼中都已经神化了。

“在韩先生的心中,女人是什么?难道永远只能作为政治的牺牲品、没

有感情的工具吗?”韩修竹一愣,我接下去说道:“当年的锦绣为什么会背弃三爷,想必韩先生曾经背着三爷偷偷找过她。而当年的锦绣正是听了韩先生这番话,想要成为三爷的西施,这才投向将军的怀抱。”

“姑娘还是像以前一样才思敏捷。不错,我对锦妃是说了些道理,”韩修竹冷冷一笑,“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锦妃娘娘没有成为三爷的西施,三爷倒差点成了她的伯邑考。”

“韩先生,”我淡淡一笑,“也许有一天三爷真能荣登大宝,只是你可曾想过他的心可能早已千疮百孔?他这辈子也不会再幸福了。”

“木姑娘,请听老夫一言,这是一个乱世,既有像锦妃娘娘、宋驸马这样的卑鄙奸诈之人,亦会有像三爷那样的真龙降世。他是为天下百姓结束这个乱世而降生的,他命里注定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韩修竹殷殷地对我说着,最后提高声音斩钉截铁地庄严道:“三爷不能只为儿女情长而活,他必须为这天下做出牺牲,如同我等拿出全部身家,誓死追随他一般。”

此言一出,我不由深深震撼于他的忠诚和决心。这乱世之中,有多少像韩先生、韦虎这样的勇士谋臣,以一身血肉之躯,成就了主公们的霸权之位,忠心耿耿地谱写着战国最嘹亮也是最值得尊敬的歌曲?我没有任何一个借口来反驳他,哪怕我得到了原非白全部的爱恋,却不能贪心而自私地取走他全部的付出。韩修竹说得对,命里注定他不是我一个人的,他甚至不是他自己的,他是属于天下百姓的。这个道理我很久以前就明白了。

“请放心,韩先生,”我对他笑道,“我一定会走的,不会给大伙带来任何麻烦……既然三爷同我一样,注定今生不能同最爱在一起,就让我们留给彼此一个最美好的念想吧。”

我离开樱花林的时候,韩先生还站在里面,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夫人其实不必太在意韩先生的话,”韦虎似是揣摩了半天我的脸色,踌躇半日方小心开口道,“小人觉得韩先生多虑了,一直把三爷当孩子。小

人倒觉得三爷自有道理。”我对他低低道了声谢,回到了赏心阁。

晚上,我换了身顾绣的银缎对襟背心,细细打扮一番,然后备下酒菜,就等着非白回来。可是非白到很晚才回来,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我热情迎上去的时候,他却冷冷地坐在桌边不看我一眼。

我便吩咐薇薇将饭菜热一热,他却冷冷道:“已经在紫园用过了。”然后转过身背着双手,隔着梅花缠枝纹的窗棂,向漆黑的远山眺望了一会儿。

我走过去从后面抱着他,脸贴着他坚实的后背,心想以后恐怕便没有机

会这么抱着他了。“听说你今天去了后山的樱花林,”他微侧头,“你去做什么了?”“散个步罢了,有韦壮士跟着呢。”他的胸腔微颤,只听他轻松笑道:“你跟樱花林还有非珏说什么了

吧?”我嘿嘿傻笑着,“秘密。”他背着我又淡淡地笑了下,转过身来。等我意识到开错玩笑时已经晚了,他的凤目暗了下来,飞快地扫了我一

眼便移开了。

我的心中一滞,他却冷淡道:“我猜你是在对他说,你不怪他忘了你,如果当年能跟着他一起走,也许一切就不一样了。”再看我时,他的眼中已是一片冰冷,“那你有没有想过我,这九年我会不会忘了你?如果我忘了你,你会不会难受成这样,恐怕是开心得不得了吧。”

我心中亦感到一片寒冷,缩回了双手,有点不知所措。

他看在眼里,冷笑一声,“你不要拿我同他比,木槿。”

我低下头,心说:明明是你自个儿在拿来比,这又算什么?

“也不要拿我同段月容比,”我猛然一抬头,他早已揽我入怀,粗暴地攫着我的双手,眼中满是厉芒,夹杂着痛恨和嫉妒。没错,是深深的妒,切切的痛,看得我没来由地狼狈地躲开了他的目光,直想害怕地去开门叫人进来,他却一把将我拉了回来,推倒在床上。这有些用力过猛,我的左手撞得有些疼了,而他的左肩明显有血丝渗出。

他冷着脸贴近我的身,狠狠地吻了下来,粗暴地撕开了我的衣襟。他冰凉的手抚上我的肌肤,熟练地挑逗着我的欲望。我咬着嘴唇,无力地攀附着他的肩。窗棂被夜风吹开,偶尔有梅花瓣飘进窗内,洒落在非白和我赤裸的肩上,房里弥漫着一股妖冶淫旎的香气。

月上中天,我们闷闷地躺在床上。非白声音平淡无波地吩咐了一桶热浴水,然后示意我先进去。我抱着酸疼的身子起身,低头道:“三爷先洗吧,我让薇薇来伺候你。”刚到门边,非白已一个箭步蹿来,将我扔进水桶。我爬将起来时,他也

跳进桶中,我立刻跑到另一头,他阴着一张脸,冷冷道:“你怕什么?”我摇头道:“非白,我不怕你,只是不喜欢这样的你罢了。”他哦了一声,“这样的我?你又喜欢怎样的我?莫不是要我像段月容一

样,整日扮个女子来哄你高兴,你便喜欢了?”他满腹恨意地看着我。

我抬起头,望了他许久,心中冷到了极点。今天早上的幸福宛若镜花水月一般。忽觉与他携手共老实在是痴心妄想,九年前的原非白本就是喜怒无常,雾里看花。

这九年的离别,我同他之间又如隔了千道沟壑、万重冰山,令他如何不去猜忌呢?我心中只觉得痛原来我与非白的长相守真的不能实现!望了他天人般的容颜许久,终是失望地垂下了眼睑,沉默地脱去了衣衫,然后默默地走过去,轻轻地替他解开了衣衫。

非白的眼神柔和了下来,轻轻抬起我的脸,痴痴道:“木槿,你可知我有多恨这九年,多嫉妒段月容?我被困在暗宫的日日夜夜,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着:此时此刻,谁抱着你,他在对你做什么?我就会变得发疯、发狂、发痴。”

他再次进入了我的身体,比方才要温柔许多,却依然疯狂而霸道。这一夜他肩膀的伤口又挣开了,鲜血滴到我的胸前,他却欲火更炽,全然不顾。

五更天,我偷偷起身,替他掖上被子,静静地坐在床沿上看了他许久,然后悄然走出屋外。有人在屋外巡逻,见我行至中庭,一人闪出来,“木丫头……夫人怎么没有歇息?”

我抬头,原来是一身劲装的素辉。我对他微微一笑。他疑惑地看看我,又回头看看赏心阁的方向,小心翼翼地问道:“昨晚我听到有动静,你和三爷昨儿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吗?”

我笑着摇摇头,他正要再说,忽地动作一僵,停在那里。从他背后闪出两个人影来,“主子,您没事吧?”来者一人器宇轩昂,书生装扮,面容俊俏另一人光光的脑袋上烫着戒

疤,身材颀长,目似流星,正是齐放和兰生。我点点头,“今儿早上就看见小放的信号了,咱们快走吧。”齐放同我几个翻越已然到了苑外,早有暗人在树丛中牵了两匹马走出

来,“主子,朱爷在山下守候,到山下就没事了。我在西枫苑的井里下了迷药,他们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走到山下的时候,天开始放亮,山下隐约可见正是我那另两大长随朱寅和沿歌迎了上来。我们出了西安地界,正要取道东南,却见几骑飞奔而来,迎面正是原非白。我的心沉了下去。齐放面色严峻,我对他笑笑,“不用担心,小放,一

切都会没事的。”我下了马,原非白也下了马,向我冲过来,一把抓住了我,“你这是要

去哪里?”我微笑如初,“回黔中。”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坦率,在那里一滞,然后怒气上涌,“为什么要

回黔中?你是我的夫人,理应同我待在西安。”“不,白三爷,”我淡笑着,“你的夫人花木槿已经死了。”“胡说,你好好活着。”“白三爷,如果你让木槿活过来,你可知你会承受多大的压力吗?你的

敌人会拿花西夫人失贞的事还有她同段氏的女儿来攻击你、污辱你,你会受不了的,我也受不了。你会把这怨气发泄到我的身上,就像昨天,最后我们就会像谢夫人和武安王爷一样互相伤害,最后变成一对怨偶。”

非白的脸色霎时苍白如纸,整个人都呆住了,一种恐惧慢慢盈满他的凤目。

我的泪水随风滑下,走近他,“这几天,我过得很幸福……非白,我知道我待在你的身边我会恨你的。其实你心里也明白,我们俩一开始就是错的,我根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不该带着锦绣来紫栖山庄,不该来西枫苑做你的丫头,更不该遇到你,最不该的是爱上你。”

“木槿。”他抓住我的手开始颤抖了起来,眼神凝滞成一片惨淡。

“你放心,今生今世,木槿的身心都是三爷的。至此分手,莫问也罢,木槿也罢,都会在黔中孤独终老。我也会倾我财力,助三爷成就大业,可是我必不会再见三爷。”我望着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站在那里不说一句话,死死地看着我,还是不放开我。我摸出胸中的酬情,“三爷既不愿放木槿走,那就赏木槿一个痛快吧。”我递上酬情,原非白愣愣地接过,眼中闪着奇怪的光芒,仿佛看着一条

毒蛇一般。渐渐地他松开了我的手,我看着他抽出了酬情,一片银光闪耀着

我们大家的眼。我的家人立时抽出了武器,在东面大叫着:“主子,快回来。”原非白的家人在西面齐齐地跪在黄土中,苦苦哀求,“三爷息怒,求夫

人给三爷赔个不是,跟三爷回去吧。”我对素辉和韦虎笑道:“以后,三爷就靠你们照顾了。韦壮士、素辉,对不起,永业三年我让你们为我吃苦了。”

我又转回头看向我的家人,雾气蒙上我的眼,“多谢各位这么多年来对莫问的照应,莫问就此谢过。只是这是我与三爷的事,请大家莫要插手。”

我回过头,原非白还是死死地盯着我,“三爷,我是不会跟您回去

的。”我上前一步仰起头,静静地看向他。许久,却听到非白一声叹息,“木槿。”他对我笑了起来,无限沧桑悲哀,“你说得对,我们俩一开始就是错

的,你根本不该爱上我这个不祥之人。那么我呢?我为何要生在这世上,为何要是原家的人,为何要遇到你呢?”他的脸色白得像鬼一样,嘴唇也颤抖了起来,却依然笑着,可那笑容却愈加惨淡了起来,“我等了你整整九年,如今却要我来选,放了你还是杀了你。花木槿……你好狠的心啊……不愧是江南财阀的大老板,君莫问。”

我心如刀割,泪流满面,泪眼中的白衣身影一片模糊。他对我冷笑数声,“罢、罢、罢,我原非白今日就成全了你,让你我永世不会再见。”他说罢,便决然举起匕首刺下。我闭上了眼,众人的惊呼中,一片滚烫的液体溅到我的脸上,血腥味扑鼻,可是我却没有丝毫的疼痛之感。我睁开了眼睛。却见原非白口吐黑血,颓然地同那柄酬情一起跌落在黄土之中,血涌如

墨梅怒放,不断地在他的白衣上蔓延。所有人都惊呆了。我放声尖叫着,抱住了他的身体,狂呼他的名字。身后的韩修竹泪流满面地过来,疾点非白胸前的大穴。他的前襟早已被

血浸透了,双目紧闭,面色如纸。他的一只手紧紧地拉着我不放,连韩修竹和素辉也掰不开他的手。这时林老头骑着一匹毛驴,飞奔来到近前,一下子推开了所有的人,把

了一会儿脉,痛心疾首地对朱英他们道:“你们这群人,他重伤未愈,加上

宿毒未清,你们都疯了吗?有这样逼人的吗?”他可能以为是齐放他们要带我走,而逼急了原非白。韩先生长叹一声,并没有辩解,只是命人赶紧扶原非白回西枫苑。他流

着泪颤声对我说道:“夫人还是先跟三爷回去吧。”这是韩修竹第一次称我为夫人,可是我却辛酸得要命。

一轮红日蓬勃欲出,照见这人世间多少无奈。

西枫苑里一团乱,林老头在赏心阁帮非白诊治。我就站在旁边,只因即使在昏迷之中,原非白也始终不愿意松开我的手,可是他方才明明说要放开我的。

我这才知道,原非白这几年因为服用了过量的流光散,毒素沉淀在五脏六腑之内,且长年忧思,急淤于心,身体便每况愈下。加之汝州战场上我那一剑,虽没伤到筋脉,不过伤口深,离心脏近,不能移动,一动就会钻心地疼。本来林老头嘱咐原非白切不可那么早行房事,可是原非白非但不听,还变本加厉,这个伤口被扯得更大,牵出那些陈年旧疾。

林老头尽量委婉地陈述着,他没有看我的眼睛,我感觉事情不是他说的这样简单。果然兰生冷冷地看了一眼原非白,冷声直白道:“林老头,你就直说,

原非白再这样下去,恐怕是灯枯油尽,熬日子吧。”

林老头瞪了他许久,成功地看到我的脸垮了下来,只得对我叹气道:“夫人,三爷他,其实身子骨非常差,想必韩修竹他也知道。此人乃我多年旧识,他这个人啊,为了白三爷是连命都豁得出去的。老朽想,许是他对夫人和三爷都说了些什么。他其实也是为了白三爷好,想着夫人走开,白三爷便能心无旁骛地去打天下,只是方法用错了吧。”

我听了泪流不止,眼泪滴在非白始终握紧我的手上,心中无限凄惶。素辉走了进来,给我端来一碗燕窝。我疲倦地摇摇空着的手,“小放他们呢,韩先生没有为难他们吧?”“别担心,我将他们安顿下了,两边都交过手,也算旧相识。我刚去的时候,韩先生还在同小放说金谷真人的事,韦虎同朱英在切磋武艺呢。”半夜,非白动了一下手,我轻轻拿了湿巾润了润他干燥的唇,轻轻唤着:“非白。”非白又动了一下,睁开了迷离的眼,看了看四周,凤目的焦距转到了我的身上。看到他醒来,我如释重负,正要叫人,他那漆黑的瞳也在黑暗中看着我,“你……还没有走。”然后他看到自己正紧握我的手,似是慢慢想起晕过去以前的故事,便面无表情地渐渐松了手。我复又坐了下来,抹了一把眼泪,问道:“非白,你渴吗?我给你端些

水来。”他吃力地摇摇头,看着我又低声道:“你……没有走?”我点点头,“我不走,你别担心了。”他看了我一阵,我别过头,躲避着他的目光,悄悄抹了一会儿眼泪。再转过头时,他还是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我又问道:“伤口疼吗?我叫林大夫进来好吗?”

我便想去叫林老头,他却忽然忍痛伸出手,用了力气又握上我的手腕,“对不起,木槿!”他使劲起身把我抱住,声音有气无力,满是晦涩,“我知道昨天我伤了你。你知道这九年来我最怕的是什么吗?我最怕的就是像昨天那样,我会口不择言地来伤害你。”

我颤声道:“你别说了。”

他却喘着气说道:“可是……当我听韩先生说你在樱花林中悲切异常,我便不由自主地心中妒恨,想到这九年来你对段月容也一样地笑着,我就……长相思,摧心肝长相守,梦中寒。”他无限悲伤地凝视着我,“我们分离整整九年,如今便是最后的结局吗?我们也会像娘亲和父王一样,互相伤害,最后变成一对怨偶?!可是、可是……”

他越说越轻,慢慢地口中又流出血来,滴满我的前襟。他的眼神开始涣散,颓然倒在我的身上。我大声呼救,韩修竹一干人闯了进来,看到原非白浑身是血地压在我身上,都吓得呆了一呆。林老头点了非白的穴道,又重新包扎了一下。

我摸上手腕上的红痕,一夜落泪。

两日来,我衣不解带地照顾着非白。我沉默着,不提离开,也不对他惊心动魄的表白表示任何看法,只是一径沉默着。而非白大部分时间昏睡着,然而无论醒着还是睡着,他都紧紧拉着我的手,甚至当着我的面,对韩修竹和素辉说要好好保护夫人。意思是不让我走。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这一日,林老头说原非白可以到院子里走动走动。原非白的脸色的确好了很多,我放心之余,林老头却趁没人之际偷偷在我耳边悄声道:“三爷和夫人须节制些。”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脸早红透了。

原非白却轻声道:“木槿,陪我出去走走吧。”

我便扶他站起来,柔声道:“三爷慢一些,小心扯痛伤口。”

他微笑地对我点着头,目光却似乎有些尴尬,竟然避开了我的目光。想起他的话,我也似乎有些局促。两人都专心致志地欣赏着那鹅卵石铺就的九曲香径,好像上面有一堆堆金子似的,慢慢地挪到了湖心亭。

我规规矩矩地坐在离他一米远的椅子上,而他倚在香妃榻上,神色无波地望着远处,唯有水声静淌。两人像认真上课的学生,一时沉默是金。一会儿,日头已上三竿,我便放下四方的帘子,免得日头晒着他,然后

拉了拉非白的衣衫,“三爷,差不多了,我们先回去用膳吧。”我转个身,想去召素辉过来帮忙,不想身后早已人影全无。非白悄悄地从身后环上我,细密的吻落在我的耳边,“木槿。”他的一只手滑进我的衣襟,轻抚着我的乳尖,我不由一阵战栗。他另一

只手却如灵蛇探入我的下身,我轻唤出声。他咬着我的耳垂,“木槿,你好香。”意乱情迷间,我的衣衫尽褪,被他压在香妃榻上。我喘息地迎上他灼热的眼,“三爷,不要,大白天,而且你的伤……”

非白却用他的唇狠狠地堵住了我的嘴,进入了我的身体。他的目光不再逃遁,欢爱中牢牢地锁视着我,男人的坚定体现无疑。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唯有无边无际的热意和快意沁入我的灵魂。

他低喃着:“木槿,叫我的名字……”如受蛊惑,我哑吟着他的名字,他更奋力地挺进,在极致的快乐中,唯

有龙涎香混着两人身上汗如雨下,如水中捞出。我缓缓睁开眼,他静伏在我的胸前,微微喘息。湖心亭中三面竹帘幽垂,微风袭入,冲淡了欢爱的气息,一股淡淡血腥

味飘了出来,我一抬手,果然非白左肩上的伤被挣开了。我赶紧推开他,披了件衣裳,熟练地翻箱倒柜,找出了纱布。我拿了汗巾微微擦拭着他健美的身体,拆下他染血的纱布,换上新的。

“三爷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我都说了不要了。”我心疼地叹了一口

气,却见他笑意盎然,猛然止住了口。只见他眉眼舒展,在手上用了力,含笑地紧紧搂着我。我的脸上烧了起来,他却低低地笑了,双手不老实地摩挲着我的腰,旖

旎道:“以后你叫我的名字就行了。”以后……我又沉默了下来,按下他的手,将纱布打了个结。再抬头时,非白的笑

容消失了,他攥紧了我忙东忙西的手,沉沉道:“你……为何不答我?”我别开脸,依然无声。他抬起我的脸,目光中闪烁着惨淡,沉声道:“看来你还是要回到段月容那里去。”

我淡淡一笑,迎上非白的目光,坦然道:“非白,我确实想回到段氏那里去,但绝非你想的那样。这八年我虽为段氏理财,但从来没有降服于段太子,但是段太子对我确实很好很好。”

我抽回手,为他披上衣裳,缓缓地说起了这几年的遭遇。从我离开暗宫后的一切,除了夕颜的身世和君家寨祖先的秘密,其他都如实告之。

我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放过他的任何细节。他似乎没有料到我会这样坦白。我走到亭边,扔下些许鱼食。湖中金不离跳跃着,有一条粗大的金不离跃起有一米多高,在夕阳下耀着金光灿烂的长蛇身,甚是壮观。再回头时,他已隐去了所有表情。

我对他温柔地无声而笑,他也无声地看着我。“好了,三爷,”我忽然感到舒心了起来,对他笑着伸了个懒腰,“木

槿还是那句老话,我并不适合帝王豪门那钩心斗角的生活。”他的凤目满含悲伤,“木槿。”“我虽未降过大理段氏,但、但的的确确失身于段月容,三爷你如何能

堵那悠悠之口?”我背对着他理着衣衫,不让他看到眼中的泪花,“无论是三爷也好,木槿也好,我们都有了最美好的回忆了,不是吗?命里注定,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我讷讷道。回过身来,我早已隐去了泪花,换上一副柔笑,“木槿要谢谢三爷,木槿到死也不会忘记这几天同三爷相处的时光,我会靠着这些时光的回忆活下去。”

这几天,我在湖心亭小楼里陪着非白,而他只是揽着我愈加沉默,仿佛忽然之间没有了生气,唯有夜凉如水间,他的红唇似火,长指拂过我的身躯,不停地唤起我的热情,仿佛要印证我是他的,永远不会离去。

又过了一日,朱英却趁非白午睡之际,悄悄叫醒我,躬身道:“太子现在真腊,皇上今年龙体抱恙,太子亦会速战速决,可能就此放过真腊,不过要些许进贡,派辖道司驻守真腊后,便回叶榆。太子已派了蒙久赞在泸州做了完全准备,不知君爷何日动身?”

“什么完全准备?”我看了看平时酒红鼻子,如今却满目明亮警醒的朱英,奇怪地问道。

朱英垂目以传音入密道:“皇驾恐于不久崩,现宫中禁卫军由洛洛贵人所掌,幽太子妃、大妃和王子于内宫。太子妃已修书家兄,即日来朝。届时恐各部叛乱,是以蒙久赞在泸州迎驾,可即日登基。”

我大惊,心想段刚老爷子那样刚强的男人终究要迎接死亡吗?我继续问道:“你如何肯定我会跟你回去?”朱英跪倒在地,正色道:“我本山中渔樵人,若非太子相救,早已同亲

族葬身乱军火海。这九年来跟随君爷身边,君爷聪慧机敏,惊世之才,朱英心顺诚服,唯君爷心地良善已极,即便能抛下相处多年的亲随仆从,如何能放下夕颜公主啊?”

我凝神细听,从不知这个一向醉醺醺的朱英有此等见识,“你家主子选

的人果然是万里挑一。”朱英的头垂得更低,“小人不想逼君爷,请君爷见谅。”我回首看了看,帘内无声。我长叹一声道:“就在这几日吧。”朱英抬起头来,面露喜色,点头隐于花丛。

天边一抹残阳似血,仿似我内心的一道口子。

非白午睡醒来,我已含笑为他端上我做的点心。非白先是一愣,然后欣

喜异常,“这不是鸡心饼吗?真想不到你还记得如何做。”我笑道:“那还不快尝尝,也不知道三爷的口味这几年有没有变呢。”非白取了一块放在嘴里咬了一口,一阵激动,“就是这个味,我和父

王……遍请天下名厨,也做不出来。我都以为这一辈子再也吃不到娘亲的鸡心饼了。”我还让素辉和韦虎也进来,素辉一尝,热泪盈眶,“我娘死后,就再也没有吃过鸡心饼了。木丫头,你回来了就好了。”我的笑容僵了僵,只是拼命往他嘴里塞饼,就像小时候同他打闹一般。偷眼望去,非白虽看我们笑闹着,凤目却了无笑意,心中不由一痛。

忽然门外的七星鹤乖戾地叫了起来。我赶到门外,却见几只七星鹤被利箭射穿身体,跌入莫愁湖中。莫愁湖中几条巨大的金不离也不停地翻腾在碧波之上,谨慎地浮出水面看着。

原非白冷然道:“是父王驾到了。看这光景,开道的必是司马,他向来恨七星阵法。”他转向素辉道:“你快去知会死士,全部放下武器恭迎主公,万不可阻挡。”他的话音刚落,一阵喧哗便起,一个声音高声叫道:“西枫苑的人好生

大胆,主公在此,还不快快接驾?”我呆在那里,手一松,鸡心饼掉在地上,碎成一堆粉屑。狗声狂吠间,原非白已沉着地叫素辉为他换上衣衫。他对我微微一笑,

“莫怕,一切有我。”我怔住了,却见他唤着薇薇:“蠢奴才,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替夫人更衣,迎接主公大驾?”薇薇替我换了身湖色水纹裙,又帮我收拾了一下头发。我多年没有梳

髻,这几天同非白在一起,也仍是梳一个长辫子,时间不及,我便拢拢头发,随非白走了出去。

一时间西枫苑中灯火通明,从赏心阁门口一直到梅苑的林子前头,站满了面容严峻的仆从武士,但人人皆挺直了身子跪倒在地,双目垂地,听不到一丝喧哗,唯闻宫人惶恐而严肃的报喝之声,“主公到。”

不一会儿,几匹骏马飞驰而至,扬起灰尘如烟。嘶鸣声中,为首一人,端坐马上,蟒袍玉带,长须美髯,薄唇紧抿,狭长的凤目隐着惊涛骇浪,如鹰隼锐利。身后一人纱冠乌袍,一身劲装,俊脸微沉,正是多年未见的原青江与其义子原奉定。

非白在我的搀扶下,缓缓来到中庭,口中称着“见过父王”,慢慢跪了下去。我跟着跪了下去。西枫苑一下子静了下来,连春夏之际聒噪的虫鸣之声也悄然隐去,唯有马匹不耐地在人身下转来转去,焦躁不安,不停嘶鸣。我扶着非白伏地,他紧紧抓着我的手,他腕间有力稳定的脉搏跳动传到了我的手上,我不由自主地也平静了下来。“儿臣恭迎父王。”非白领着西枫苑众人出列,连伏在暗中保护的暗人

也显出身形,乌泱泱跪了一地,恭敬地行了大礼。一个声音在我们的头顶响起,如丝缎优雅,“你刚才叫我什么?”非白抬头答道:“父王日夜操劳,听闻近来身体违和,深夜来访,不知

有……”一股凌厉的掌风袭来,非白的两颊结结实实地挨了两巴掌,口吐鲜血。

我惊抬头。原青江又补上了一脚,“你还记得我是你父亲?”所有人皆齐齐跪了下来。原青江声音阴冷至极,“身体违和?逆子,还

敢同我玩虚的?”我惊呼出声,挡在原非白的身前,“三爷身有重伤,请王爷息怒。”

原青江寒光一闪,直射我的身上,身后却有人冷喝道:“大胆,哪里来的贱婢,西枫苑的奴才越发不懂规矩了。”

身前高大的黑影一闪,挡在原青江的面前,冷冷道:“奉定兄,这是我与父王之间的事,还轮不到外人来啰唆。更何况,她不是贱婢。”他抬起头,站直了身体,直视着原青江大声道:“她是我失散多年的花西夫人,请

父王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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