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看也不看身后,用脚跟一带,两颗石头便飞向小放和法舟,那两人便解了穴,但仍是软软地坐在地上。小放往岸边爬了几步,又被金不离逼退了回来,只得抱起人事不省的青媚,扶着法舟往后退。

老者施轻功带我飞到那叶小舟上,我立刻掉在一堆死人骨头里。小彧也轻巧地飞到小舟上,对我伸开双手啊啊叫着要抱,我便把小彧抱在我大腿上,双手抱着小彧的小细腰。小彧时而开心地拉着我的双手,时而小手抓起剩下的肉块喂金不离,时而拾起两根骨头互相敲击,弄得满手血淋淋的。我不停地咽着唾沫抱紧小彧,尽量镇定地看着那个老头。

那面具下不知是一副怎样的面孔,那露出的黄眼珠总盯着我的眼睛看。小舟在凝缓的紫色河流中行了一会儿。偶有前身长爪的大金龙跃上,或是攀住我们的舟沿张着血盆大口要吃的,小彧便敏捷地不时击打,那老者亦用船桨闪电出击。那些被击晕的金龙一落水中便被同伴当成扔下的食物扑腾着狠狠撕裂,血腥味更浓。

曾有一只巨大的蛇头隐现,似人头一般大小,足有二十来米长,看样子像是活了几百年的金龙。受到老者的攻击后,它像条大恶龙一般从一侧高高跃起,滑过上空,跃过小舟,咆哮着落到我们的另一边,犹对着我张嘴嘶吼。我看得胆战心惊,小彧却还咯咯笑着挥出一根人骨头把它打得更远。

“请问前辈,这条紫川可是同上面的莫愁湖相通?”我鼓起勇气问道。

那老者沉默地点了点头。“请问前辈如何称呼?”

那老头歪着脑袋想了一阵,一只浑浊的黄眼一阵迷茫,“唉,记不得了。”

这是一个相当诡异的答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慢慢解释道:“这条忘川,相传是千年以前,一位紫瞳的原氏先祖骨血所化。这位先祖以自己的血肉之躯,诱妖魔进入紫陵宫同归于尽,保得一方平安。从此之后,但凡喝下这里的水便会忘记一切情爱、一切愁苦,消去七情六欲,成为一个没有痛苦的人。老朽就是长年行船于上,偶尔沾上些忘川水,渐渐地就忘记了姓甚名谁、过往种种了,唯记得奉宫主之命,守护这里的出口,平日喂食金龙,击杀擅入者。”

说到最后一句,老者的黄眼一片清明,闪过狠戾。

我胡乱地哦了一声。心想这里的先祖传说人物可能说的是同原理年一起埋葬紫陵宫的轩辕紫蠡吧。若说这忘川以她血肉所化,我倒不信,但极有可能这河底的沙石含有一种特殊紫色素的矿物质,染紫了此地的地下河。而这条地下河连着上面的莫愁湖,这里的金不离可能是从上面顺水游下,便定居于此。由于长年黑暗,经过变异进化,是故没有眼睛。原氏又常年以人肉喂养这些金不离,且终日与武功高手相搏,那身躯便比上面的同类要强壮得多,自然是最好的暗宫守护者。

我又想,也许这个老头其实跟司马遽一样,在暗宫里,尤其在这条河流上长年漂流,没人陪他说话,结果一遇到人就说个不停。

我略放心防,胡诌道:“原氏有独门秘药无忧散,服之可使人五官昏聩,忘忧负爱,也许便是取材于此吧。”

老头忽地停了下来,任那一叶扁舟停在湖中央,自己却盘腿坐了下来。

一时间周围那些强壮的生物游来游去,不时轻撞舟沿。小彧似乎也有些不乐意了,用手里的两根骨头敲敲老者,以示他快些前进。

老头轻而易举地按住了小彧的“玩具”,在面具下缓缓地呵呵笑了起

来,“方才探到你的脉息,似是被下了生生不离?你是原氏的女人吧?”这老头别的忘记了,不想生生不离倒还记得挺清楚的!我对他微点点头。老头子忽然像是要开恳谈会似的,“呵呵,你既是原氏的女人,为何要回去呢?”“我要去救人,事从紧迫,还请前辈高抬贵手,速速送我到对岸。”我耐着性子对他揖首道。老头子一手支额,轻叹道:“你难道不知道吗?原氏中人皆是受过诅咒的魔鬼,他们是永远不会得到真爱的。”啊?什么意思?忽然想起原青舞也曾经对我说过原家的男人是世间最阴狠毒辣的男人,偏偏又多情得紧。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愣愣地看着他。那老者枯瘦的手却掂起船桨柄搔搔稀疏的灰发,阴阳怪气道:“他们是想得到一切的痴鬼,你跟着他们会倒大霉的。”

这倒说得有几分道理。原氏向来推崇佛教为国教,可惜佛教五戒中的贪、嗔、痴、慢、疑,原氏倒是样样都占了个全。其实红尘中人,又有几个能逃过这些欲望呢?

我正胡思乱想间,却听那老者循循道:“如果你愿意喝下这里的河水,你能忘记往事,我也能载你回头,想你那些伙伴定是还在原地等你。”“多谢前辈。也许您说得对,原家人还真是一群贪婪的家伙,可是我却爱上了其中一个,”我淡笑如初,“如今我为自己的心而活,请您成全。”

他在面具底下粗声地笑了起来,满是嘲讽之意。他再一次很慢很慢地爬将起来,骨头一般的手用力撑开篙,荡开这叶小舟,低沉道:“很多年以前,曾经有一位勇武英俊的年轻人闯了进来,他被我震伤了心脉,我好意对他说了同样的话,他却执意进来。后来我连他的尸骨也没有见到过。不过我记得,他同你的回答一模一样,你的神情同他甚是相似。”

我不由微微叹了一口气。他在对面慢慢咕哝道:“咦,你叹气的模样也同他有些相似,真奇怪,

今天老朽想起了许多往事。”小彧似乎有些害怕,返身紧紧抱住我,我也回抱住他。他似是对我叹了一口气,再一次撑开那小舟,速度快了很多,他自嘲

道:“奇了,老朽想起了很久以前老祖先传下来的一首歌来。原来一直只记得上阕,记不得下阕,今日却忽然想了起来。你身上是不是带了什么符咒,可以解我喝下的紫川之水?”

我抱紧小彧,使劲摇着头。心中暗想:莫非是我胸口的紫殇起了作用,

让这老者想起了许多往事?那老者却呵呵笑了起来,“既然与你因缘际会,便唱与你听吧。”嗯?怎么还要开水上个人演唱会呢?却听那老者开启嗓子,唱起一首歌来,那声音嘶哑悲伤,口音难辨。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似这般真情是假意,似那厢假意却真心……休言花落紫川,却道孤命殇还……似花还似非花去,破窗残月缘尽时……”

那歌词甚是奇怪,音调却是略微有点走样的长相守,那曲调明明难以入耳,却偏偏如魔音一般钻入耳中,勾起无数往事。一些从未曾见过的画面在我脑海中活跃起来,依稀看到紫浮装扮的段月容抱着一个女子哭花了脸,那女子一身火红,窈窕娉婷,长得同我甚是相似。她忽然对我睁开了一双紫眼睛,对我哀伤地流着泪,我不由魂断神伤,泪滴沾巾。

正当我神志痴迷,向那紫河倾颓时,有人轻拍我的脸,原来是小彧。我擦干满脸的泪水,眼前渐渐亮了起来,前方有一点温暖的光芒,原来不知何时已到了岸边。

却见一人长身玉立,一身半旧锦袍,干干净净地在水边轩昂而立,左手擎着一盏昏黄柔和的灯,袖口处微露一段强壮的小臂肌肉,上面隐隐地显着西番莲的文身,如一团火光照亮了我的内心。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暗宫宫主如此雀跃。

我正琢磨着怎么样同他打招呼,他早已身形一晃,跃到舟上,哈哈一笑,“青媚着人与我传信,我还正准备替你和她收尸呢,没想到你还真来了。”

我一挑眉,他却向我伸出手来,我和小彧便被他有力的手给拉上岸,“你的命太硬了,果然是破运星。”

他在面具下愉悦地笑着,一如既往地对我如嘲似讽。我也懒得理他,赶紧立稳了,回他淡淡一笑,回头却见那老者既没有对暗宫主行礼,也没有说任何话,又像初见时一样,双手交叠搁在长篙上,歪头看着我们,像是在看戏一般。

司马遽对他微躬身一揖,恭敬道:“多谢妖叔。”

那老头歪着脑袋慢慢点着头,恍然大悟道:“嗯,我想起来了,我叫司马妖。”

那妖叔对司马遽点了点头。紫川河面上忽有一阵暗风吹过,我不由打了个哆嗦,看那妖叔破烂的衣衫下露着两条枯瘦的长腿,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便解下雪狸子披风,递上去,“多谢前辈相助,暗宫阴冷,请前辈收下御寒吧。”

那妖叔枯骨一般的手慢慢接过来,低下头用那黑瘦的骨手轻轻抚摸亮滑的贵重白狸毛,黑白相对,贵贱相接,一时甚是触目。他点点头,慢吞吞道:“咦?你同那人一样,临走时也送了我一件衣服呢。”说完也不道谢,只是闪电般地远远荡开了。

毫无预兆地,司马遽伸手拉起我的手施轻功向上飞去。小彧也飞身跃到一块大钟乳石上,电光石火之间,那忘川猛地向上泛滥涨潮,如同方才所见,又开始奔腾咆哮起来,转眼紫色的潮水已经没过了我们方才站的岸边。

司马遽放下我时,司马妖的一叶小舟已漂至紫川中央,在浪花中忽隐忽现,耳边微微传来那奇怪的艄公粗嘎而悠长的歌声,“似花还似非花去,破窗残月缘尽时。”

“你这贿赂行得挺好,”耳边传来司马遽的戏谑之声,“可惜,恐怕是没有机会再请妖叔帮忙了,他一般只送活人进来、死人出去的。”我横了他一眼,猛然惊觉他的手还在我的腰间,我便拍开他的手,离他一步远,正色道:“兹事体大,还请快快带路,送我回赏心阁。”他呵呵一笑,“假正经的东西。急什么,有你在,他哪能那么容易就死

喽?”嘿,你算哪棵葱,我为什么要同你正经啊?他嘴上轻薄,脚上却飞快地挪动了起来。他的轻功极好,连小彧也轻松

地跟着,而我拼尽全力方跟得上他们。他们只得飞飞停停,不时等我。

一路上他还能快速地讲述原委:武安王的确调了一瓶死药,看样子确要赐死一位贵人,但没正式说过要赐死谁。可能原非白也担心这死药是给我的,便传言让青媚将我转移出去。有人便趁此机会拿死药做文章,假传消息武安王要赐死原非白和我,并且切断紫园的一切消息,以鼓动东营暗人闹事。幸亏我们及时回来,未酿成大祸。

可惜我只能勉强跟上他们,听了个大概。“我方才已经见过青媚了,你这女人倒是不笨,幸而折了回来。”他这算是夸我吧。可惜我已经气喘如牛,无法回答他的话。他不厚道地埋怨了几句,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一把横抱起我,往前掠

去。我大惊,“你要干甚?”“你这也太慢了,是想回去替原非白收尸吗?”嘿,这人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啊。可说实话,这人的武功真好,不用

等我之后,他的速度惊人地提了起来,把小彧也甩在身后。小彧哇哇叫着使

劲跟了上来。他的胸膛宽阔强壮又温暖,我不由思念原非白,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心中便如刀绞一般。

可能为了缓和我的尴尬,他对我说起方才渡我们的那个老艄公司马妖。他是暗宫最年长的人,亦是武功最高者,经历了暗宫很多风云,没有人知道他的年纪,甚至有人说他已经活了好几百年了。

“他既为你们暗宫服务多年,作为宫主,你是否可以派人照顾一下这些高龄老人的晚年生活……”

司马遽在面具下嘿嘿闷笑两声,“真是个不知死活的,都快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还想着别人。”他话音一转,“不过,本宫可否也诚恳地请求君老板带着你丰富的嫁妆从此入主暗宫?帮助本宫做好家务,带好小彧,别到外面兴风作浪,祸害咱们原三爷还有各方豪杰成吗?”

苍天啊,大地啊,我终于见到一个比我还要浑蛋的浑蛋了!

我假笑道:“我诚恳地请求您打消这一万年不可能实现的妄想吧。”

他轻松地飞奔,笑道:“本宫诚恳地请求夫人三思啊。”

我咬牙切齿道:“我诚恳地请求您抓紧时间快带我上去吧。”

“本宫诚恳地准了。”

“……”

我们又回到了永业三年通往暗庄的暗道中。司马遽开动机关,有光传来,我和小彧留在里面,然后一起从一个小门猫腰钻了出去,正是赏心阁的内间,非白的卧室。我小心地掀起帘帐,象牙床里却空无一人,心中暗想,难道宣王已经脱身了吗?

忽然听到前面有宣王的声音传来,司马遽略摆手,示意我过去,他在后面保护。我便悄悄走到前厅,越过珠帘,我看到宣王正铁青着一张脸坐在方才我们谈话的地方,身后站着面无人色的薇薇,浑身抖得只能靠扶着花梨木椅背才没有倒下。

“这着棋好生厉害,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宣王冷笑着说道,“只是你不怕父皇和叔父发现了吗?”

在他对面有个年轻的声音呵呵笑道:“怎么可能呢?东营的暗人以为叔父要赐死三瘸子,正急着冲进来谋逆作乱。叔父自然会派兵镇压,到时你们都将死在乱军之中,我同驸马便可安枕无忧。”

“王兄妙计,”宣王淡淡道,目光向我这里瞟来,看到我身影的一刹那,眼神闪过惊喜,却仍然面不改色地鼓了鼓掌,“臣弟自愧弗如啊。”

我正思忖着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宣王给换下去,忽然身后脚步声起,有人低沉地笑道:“想必这是木槿吧,既然醒来了,为何躲在这里偷听呢?”

有人用手刀大力劈了下我肩颈,我立时摔在地上。

宣王的脸死灰一般。薇薇吓得正要崩溃大叫,一个高大健硕的黑衣人点了她的穴道,她重重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宣王对面的太子吓得站了起来。

我抬头,眼前站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宫装妇人,看似五十上下,但保养极好,姿容秀美端庄。乌发虽隐隐渗着几丝雪白,可那高耸的堆云髻却梳得极为得体高雅,斜插一支贵重的大金凤步摇,凤头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在烛光下闪着高贵的光芒,玉容上敷着极白的粉,眉目细挑,描绘精致,额头贴着牡丹花钿,朱唇微点胭红,正是宫中流行的樱桃装,身上只着一件枣红的披帛襦裙,但觉通身雍容华贵。

她的身后站着一个双目凌厉的老太监,还有那个袭击我和薇薇的黑衣人。

只听太子激动道:“母后,您如何来了?”

那太子蓄着八字须,长相清秀,身形却略显细瘦,喉结极为突出,消瘦的脸庞上,双目显得有些偏大,熬得通红,带着一丝恐惧,有些神经质地看着我,“你是何人?从哪里蹦出来的?”

那位高贵的妇人冷冷一笑,“这位夫人已经在一旁偷听多时了,你与侍卫竟未发现,愚蠢至极。”

只因那人击在我的胸腹旧伤处,我捂着伤口喘了很久,好不容易才在地上坐了起来。有人扶了我一把,我这才艰难地爬了起来,抬头一看,原来是宣王。

“你回来是极好的,不枉是他看中的人,”他叹了口气,扶我站好,“可惜还是晚了。”说罢,再不理我,便下跪施了一个大礼,“儿臣见过皇后娘娘。

“儿臣尝闻自古晋阳近狄俗,尚武艺,素有晋阳自古多英豪之称,晋阳女子果是狠辣非常。”宣王淡淡道,“皇后年近半百,又是皇室弱质,却能骑马千里自新都赶赴西京,真乃女中丈夫也。”

王皇后温雅一笑,“绪儿,你总是比复儿会说话得多。其实小时候本宫总希望复儿同你一样,多得些你父皇的关爱。”

宣王冷冷一笑,“儿臣少时尊皇后为母后,也曾同皇兄承欢母后膝下,为何母后如此仇恨儿臣?”

王皇后似是想起宣王少时的模样,叹了一声,“本宫还记得你小时候出了痘疹,孔妹妹哭得泪人儿一般。因本宫曾照顾复儿康愈,便请旨让本宫亲自照料于你。小时候的你真是可爱,后来你在我身边长了好一段时间,总是叫我母后,差点连孔妃也不认得了。”

“那时的母后对儿臣疼爱有加。”宣王点头道。

王皇后微微笑了一下,“沅璃乃本宫兄长晋阳节度使的掌上明珠,当年晋阳沦陷,兄长以身殉国,只留下沅璃和其兄,本宫便将沅璃亲自带在身边教养,视若亲生。是故当年皇上指婚,本宫欣然应允。可惜沅璃却频频前来哭诉,你时常眠花宿柳,公然召妓。”

“您把最疼爱的侄女沅璃许给儿臣,当时儿臣的心中万分感激,只可惜她有着高贵的出身,却没有一颗高贵的心。”

“宣儿,”王皇后淡笑如初,“你就是这般永不知足,就跟你娘亲一样。沅璃的脾性虽泼辣一些,但自嫁与你,与你举案齐眉,为你相夫教子,亲自洗手做羹汤,就连你王府的花园,她都亲自照应,是以宣王府的牡丹园花开富贵,盛名远扬。”

宣王冷冷道:“母后可知那里的牡丹花为何开得如此争奇斗艳吗?”

王皇后讶然道:“沅璃亲自照拂轩辕族花,自然尽心尽力,有何不妥啊?”

“那些牡丹之所以如此繁盛,是因为下面埋着的全是沅璃所虐杀的宠妾!沅璃自小习武,有时甚至亲自动手鞭挞妾室。她故意派人将这些女子埋在我常去的花园,便是要提醒儿臣不得再碰其他女子。有时逼急了,她连儿臣都要亲自掌掴,想必母后时常耳闻吧。”宣王咬牙切齿道,“沅璃果是皇后亲族,一般狠毒。”

我听得毛骨悚然。这位王妃比外面传说的犹胜三分啊,甚至超过了君莫问那凶悍的紫瞳妻。

王皇后却优雅地掩着嘴角大笑出声,“这个孩子,行事作风还真有点像我。”

“最让儿臣心寒的是每次她无理取闹,便到母后宫中哭诉,把儿臣的一举一动全告诉母后。儿臣后来终于明白了,母后将族中疑心病最重的侄女嫁给儿臣,便是为了监视儿臣。果然血浓于水,在母后的心中,为了大哥,甚至可以背着父皇毒害其他皇子。”

“大胆宣王,敢对皇后出言不逊!”王皇后身后的太监凶狠地喊出来。

“哎,长福。”王皇后轻笑着,“宣王殿下的日子不多了,就让他说吧。”

宣王果然沉声说了下去,“母后故意使人散布叔父要赐死墨隐的消息,挑拨墨隐的暗人冲进紫园救出花西夫人和墨隐,不明真相的叔父便会一怒之

下杀了墨隐,而儿臣也会因同墨隐谋逆,不是死在乱军之中,便是被叔父和父皇赐死。”“说得好,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同你娘一样聪明。”王皇后和蔼地说着,慈和的眉目下却看不清那暗沉的目光。“可是现在花西夫人折了回来,想必是非白的暗人也知中计了,却不知母后这步棋接下去如何下?”宣王淡笑道。王皇后叹了一口气,“傻孩子,既然踏雪公子没有为花西夫人闯进紫园行刺武安王,那便只能由另一个贵人来了。”“你听?”王皇后轻轻将手放在耳上,面带微笑,“已经有人闯进紫园救主了,那应该是你的龙禁卫。”我和宣王也听到外面传来的喊杀之声。宣王的俊颜勃然变色,“不可能,我只身前来,只带了三十龙禁卫,且没有我的虎符,谁敢造次?”王皇后含笑如初,“确不是你随身带来的龙禁卫,而是你留在洛阳的

三千府兵。他们虽没有你的虎符,可是却有宣王妃亲率前往,谁敢不听?”宣王后退一大步,跌坐在官帽椅,“什么?沅璃?”“你忘记了吗?她亦出身门阀世家,自然懂得带兵打仗,”王皇后叹了

一口气,“她虽好妒成性,但却对你爱若珠宝。但凡对你不利的消息,从不轻易出口。你平日里还真错怪她了,她听说你身陷囹圄,便亲自带了三千龙禁卫还有自己陪嫁的一千子弟兵前来。”

“这有勇无谋的蠢妇。”宣王汗如雨下,连连骂着蠢妇,脸色愈白,忽然张口吐出一口鲜血。我赶紧扯了巾子替他擦了口角血迹,心中也暗暗着急。这个皇后素有贤名,不想行事如此狠毒。

太子在一旁张狂地大笑起来,“本绪真是有福气,沅璃表妹好生可爱。当年本王也曾向母后求娶,现在本王终于明白为何母后没有答应儿臣,反倒将沅璃表妹嫁于你。”

我看着王皇后道:“皇后陛下无旨亲至西京,已然罪同谋逆,王氏百年大族亦会有抄家灭族的那天,皇后如此背水一战,不知为何?”

“花西夫人问得好,”王皇后瞥向我,平静道,“等夫人有了孩子,便会明白一个做母亲的心情。本宫可以接受任何伤害,却不能让人夺去我孩儿的太子之位。”

宣王冷笑一声,“君主无能,必然亡国。以太子的资质,母后即便扶他登位,打回京都,早晚亦会为原氏所灭。其实说来说去,是母后自己想当皇帝吧?”

王皇后笑而不答,太子却气得上前掴了宣王一掌,“你这逆贼,从小便不是本宫的对手,还敢狡赖?”

长福掏出一只小白瓶,轻嗤道:“宣王阴谋败露,便狠毒地杀了花西夫人,然后畏罪自杀,就让奴才送宣王上路吧。”

我心说不好,那黑衣人已如风一般击向我的天灵盖。我同时动了右腕,射出护锦,那黑衣人轻灵一闪,已如流星一般扣住了我的喉咙。

“慢着,”宣王面色惨淡,“求母后杀我二人前,再回答儿臣最后一个问题。”宣王看着王皇后的眼睛问道:“我母妃还有小公主,当初为何没有逃出昭明宫?她明明是同皇后在一起的。”

“问得好,当年丽太妃的淑孝公主也同宣王一起逃出京都城,为何从此下落不明?”宣王一滞,王皇后的眼睛却闪过一丝阴狠,慈和的面目瞬间冷酷起来,“长福,还不快送宣王上路?”

那黑衣人的手开始紧了起来,我正欲挥出酬情,一支银箭已飞来,正中黑衣人的手,那人的手腕立时血流如注,当时便废了。

“且慢,朕也想知道这个答案。”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帷幕后慢慢转出两个老者来。走在前头的一位乃是六十开外的老者,一身明黄的五爪龙缎袍,步履缓慢,眼神黯淡身后一位老者身着紫色蟒袍,有着一双明亮的凤目,嘴角带着一丝讽笑。

所有人惊呆了,竟是当今德宗皇帝同原青江?众人连行礼也忘记了。好半天,宣王最先回过神来,勉力同我跪下,深施一礼,“见过吾皇,见过叔父。”赏心阁的大门被打开,当前一人凤目潋滟,如皓月当空,身穿盔甲,血

溅满身,“见过吾皇、父王,王氏逆贼已全部诛杀。”是非白。我在心中长嘘一口气。非白的目光也急切地向我扫来,确定我没有外伤,眼神似也松了一口

气,代之的是满腔喜悦,大踏步地走近我,不顾身边的宣王,执起我的手低

声问我可有受伤。宣王见驾后,惊问:“何处逆贼?沅璃她……”“回宣王,欲行刺御驾的乃是皇后所带王氏铁卫,已全部伏诛。”原非

白大声回道,“宣王妃所带的三千龙禁卫与一千王府兵甲护卫皇上前来,方才协同东营兵士诛杀逆贼,宣王妃正往此处赶来,请宣王放心。”

宣王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眼中骄傲陡显。就在大伙一愣神之时,皇后身后那黑衣人忽如大鹏一般跃起攻向宣王,早已被非白身后的沈昌宗在空中迎击,一掌劈下。那黑衣人委顿于地,所戴人皮面具亦被震下来,露出一张被火烧伤的女子容貌,正七窍流血,显是天灵盖被震碎了。

王皇后痛呼一声“翘儿”,眼中便流下泪来,冲刷了眼角的敷粉,露出深深的皱纹和悲伤来。她走过去,拿出手中的绢帕,覆在那黑衣女子的面上,然后她整了整衣衫,走到德宗面前,平静地行了大礼,“臣妾见过皇上。”

德宗抬头将目光放在皇后身上,过了好一会儿,走过去,将她扶起。

长福对王皇后缓缓跪倒,磕了一个响头,老眼中悲凄微显,淡定地流泪道:“老奴伺候皇后一生,未及报答主子一二,今日拜别了,只求来世再报主子的大恩了。”说罢站起来,大声道:“今日的一切,皆是长福一人胁迫皇后所为,与皇后毫无干系。”说完猛地撞柱而亡,血溅满堂。溅滴热血俭在太子身上,太子立刻软瘫在地。王皇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广袖轻掩唇角,任眼泪长流,却没有发出任

何声音。“原卿,”德宗长叹一声,“带孩子们先下去吧,我欲同皇后说几句话。”原青江想了想,敬诺道:“请太子与宣王移驾。”太子早已不省人事,裤裆处湿了一大片,只得被几个侍从抬了出去。原青江看了看被人抬出去的薇薇,又看向我,眼神闪过一丝厉芒,“西

枫苑女眷本就少之又少,本王看这个丫头八成不中用了,木槿且留下陪侍皇上,不知皇上意下如何?”非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异色,我也感到很奇怪。我以为德宗皇帝会拒绝,没想到他只是对我招了招手,“木槿过来,扶我坐下。”

早有几个子弟兵过来,拖走长福和那黑衣毁容女子的尸身,将地板擦净,我扶着德宗皇帝坐下。王皇后依然站着,德宗便叹了一口气,“当年逃难途中,你的右腿受了箭伤,如今星夜赶路,必定疲惫不堪,快坐下吧,湘君。”

王皇后轻拭泪水,敛衽为礼,轻轻坐在德宗对面。德宗也不开口,两人只是静静地默然相对,我更不好开口,屋里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过了好一会儿,月光轻洒,云雾散去,窗棂外星芒尽绽,德宗看向深邃的夜空,笑道:“湘君,你看今夜的星空真好,朕还记得你年轻时很喜欢看星星。”

“没想到陛下还记得。”王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讶异,垂目恭顺道,“陛下也很久没有呼唤臣妾的闺名了。”

“湘君,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德宗温柔道,“那时我并不认得你,只觉得你站在那十字桥边,竟似画里的仙女那么美。后来朕派人去查这是何方闺秀,方才知道你是晋阳名门王氏的长女,闺名湘君,无论容工品貌,族中皆属第一,平生茹素,不爱杀生。听说你最爱看星星,因为你相信

流星下许的愿望都能实现。”

王皇后的泪水汹涌而出,那笑容愈加温柔,“陛下不愧是轩辕神族的后人,原来那时神机营便已把臣妾调查得如此清楚,难怪陛下年轻时总爱陪臣妾看星星。”

“可是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朕你的愿望是什么,”“那是因为陛下从来没有问过。”“确是朕忽略了,”德宗点了点头,淡淡道,“那朕现在问了,湘君愿

意回答吗?”“臣妾一直都希望陛下身体健康,得偿所愿,诛杀窦贼,匡正社稷。”德宗又点了点头,“皇后果然贤惠。既是希望匡正社稷,为何要谋害宣

王?”“那是因为陛下自从见到孔妹妹,就再也不愿意陪臣妾看星星了,再也不抱复儿了。”德宗淡淡地垂下苍老的眼眸,“难道就为这个吗?所以你故意撇下她和芮儿?”两人始终平静地聊着天,客客气气地一问一答,看不出任何火气和仇恨,有的只是属于皇族的那种不带一丝烟火的、优雅的叹惋。

“臣妾没有想撇下孔妹妹,倒是孔妹妹想乘机用发簪刺死臣妾,”王皇后抬眼看向德宗,理直气壮道,“她却不知臣妾从小习武,臣妾便一脚将她踹下马车。而芮公主跟着母亲跳下去,臣妾根本没有时间阻拦。”

德宗也抬起双目,沉声道:“你为何从来不对朕说起?”

“因为陛下自逃出京都后,便再也没有时间来听臣妾说话了。殊不知陛下一心只想着社稷,在国仇家恨面前,臣妾也罢,她和芮公主也罢,还有丽妹妹那苦命的孝儿……我们都太小了。”

“孔妃、丽妃,还有可怜的芮儿和淑孝,你们都是朕的亲人啊。”德宗的嘴唇微微抖了起来,“原来你这样恨她们,恨……朕吗?”

“不,皇上,即便孔妃夺去了陛下所有的怜爱,在陛下身后联合其他夫人捉弄臣妾,在陛下面前进臣妾的谗言,臣妾从未恨过她,也未恨过陛下。陛下是臣妾最爱的人啊,而她毕竟替臣妾为陛下带来了欢乐。可是绪儿自小是同本复一起长大的,臣妾将其视如己出,您让臣妾把侄女儿嫁给绪儿,绪儿却一点也不珍惜,一心想的还是取代本复的位子。

“孔妃可以伤害我,却不能伤害我的孩子,”王皇后骄傲地一仰头,猛地站了起来,走到德宗面前,眼中迸出犀利的目光,“陛下想让武安王立原非白为世子,便是助绪儿登上太子之位。陛下可以不爱臣妾,甚至废臣妾,却不能夺取复儿的太子之位,若有朝一日,绪儿登基,我同复儿必无生路可言。”

德宗摇头道:“湘君同绪儿向来亲厚,即便绪儿做太子,生母已逝,也一样会尊汝为太后,且我留下遗诏于顾命大臣,照拂你二人,你何苦担心?”

皇后倒退一步,眼角的皱纹全都深深皱起,惨然笑道:“果然……皇上早已决意要废复儿,改立绪儿,今日这一切想必是绪儿同原非白合谋……也罢,妾今日并不后悔,若今日成功,踏雪公子一死,武安王同绪儿毕竟少了一只臂膀,复儿便可高枕无忧。

“还有这花西夫人,谁能想到呢,如此貌平之人,却有个强大的情人大理段太子,背后还有个富可敌国的君氏集团。”她冷冷一笑,“原家究竟还有多少可怕的异人?吾观这花西夫人绝非常人,今日留之,必铸大错。”

“住口,”德宗忽然抬起头,冷声对着皇后大喝一声,额头青筋暴了许久,道,“傻湘君,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那原卿是何许人也,怎会如此容易地受汝等的摆布啊?朕假意让原卿立非白为世子,本意是想试探原卿家对于太子废立之意,可不想你如此沉不住气,你这样不仅仅是害了本复,也

害了整个皇族。你想想这一瓶死药是为谁准备的?正是为了你啊。”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