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逗乐了,同齐放相视而笑。齐放让下人把大箱子一个个搬进来,我一眼便觉头一个搬运工长相甚是俊秀,再定睛细看,果然是孟寅。齐放微微凝神细听外间一会儿,向孟寅略一点头。孟寅便告诉我他调查兰生的结果,“那玉门关确有一镇曰黄两镇,但是
二十年前忽来一阵疫症,全镇三百号人口一月之内全部没了。可是就在十年前,来了一群关内移民,又经营起了黄两镇。在潘正越攻打肃州时,全镇一百来号人口又转眼消失了,引为方圆几百里的一件奇事。这恐怕确为幽冥教的一个据点。不过曾有商旅经过那黄两镇,说是从未见过或听说过一个叫兰生的俊俏小二。”孟寅透过窗棂看了一眼正在院子里同于飞燕说话的兰生。小忠站在他们身边,谨慎地看着我们。
齐放冷冷道:“此人身手矫健轻灵,必有至少二三十年的功力作底,暗人至高境界便是人为地抹去记忆,方可无声无息地接近目标,不被疑忌,以期行刺,主子还是早做打算为妙。”他做了一个杀的姿势。
我明白他担心这个兰生可能有一天会转性害我。可是看着兰生寂寞的背影,我总是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怜惜和悲伤,决定暂时不与他理论,却暗中打定
主意,总有一日我要挖出这个兰生心底最深的秘密。
我换了一个话题,对孟寅说道:“太子殿下可让夏表给我带话?”
孟寅立时敛眉躬身道:“小人传殿下口谕:卿逢家兄,孤甚欣慰,特赐象牙十对,珍珠一箱,珊瑚二尊,金、银各一箱,各色小玩意一箱,聊作日常用度,亦可做与家兄见面薄礼。本待亲躬接卿回宫,奈何身体抱恙,望卿念吾儿夕颜念母之痛,早回黔中娘家静候孤之佳音。”
他没有让我回叶榆,而是先回君家寨,可见大皇宫中的确情势有些紧张,估计是大理王还真给逼急了。奇了怪了,以往他儿子同我拌嘴,被我气得上蹿下跳时,他也就在旁边乐呵呵地帮着劝段月容说女人一定要疼、一定要宠,但就是不能同她们的长头发一般见识。有一次我同一大帮子生意场上的商业伙伴聚会,一开始说好是玩高雅的曲水流觞的赛诗会,没想到到了晚上就是不放我走,一定要让看瓜洲最出名的“春戏”,也就是男色女色表演,我推托不得,陪了一天一夜。等回到府里后,脸上的肌肉已经全笑僵了,回到房里还要对着段月容那张臭脸,一个劲地叽叽歪歪地质问我到底做了什么,还骂我喜新厌旧,水性杨花,我最烦他翻来覆去骂我这两句了。
我忍无可忍,大声吼回:臭娘们,你知不知道做个男人很累啊,你给爷安静点。话一吼出立即后悔。段月容气得就要摔我的宝贝汝窑茶杯,我奋力抢救国宝,在与歹徒的殊死搏斗中,无意间戴着钢护腕的左肘撞上了歹徒的脸正中,当晚他的鼻子血流了一地,他气得一天吃不下饭,任我万般解释、道歉就是不听,哼哼唧唧地扬言必要我十倍奉还。
当时的我心中暗暗冷笑:还什么,你还倒欠爷好几年军费、心理创伤费以及青春损失费,爷都没要你吐出来呢。没想到第三天大理王的密诏十万火急地到了,措辞极其严厉地责怪段月容擅离军队过久,并且来搅乱我的生意,并召段月容立刻回前线,乍一听好像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可仔细听来又在字里行间暗示我得给他宝贝儿子下跪认错才行。
当时我以为以段月容的脾气不会这么快回心转意,没想到段月容已主动收了悍妇的脸,收拾好行装,跑到我这里来沉着脸同我辞行了。那时的他肿着鼻子定定地看着我,眼中除了流露出万般不舍外,还有一种难言的恐惧。后来他让孟寅偷偷把大理王的几个眼线查出来,然后以各种名义调到前线或是前往险恶的高棉丛林走货,当然这些大理王的心腹此后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那时可能大理王已经开始对我严重搅乱段月容的使命而生气了,但也不至于搞得要像这次又是下死手杀我,又是把他宝贝儿子圈禁起来,好像有点太过了吧。
我轻声问道:“太子身体怎么样了?”
孟寅抬头,杏目隐有泪痕,“殿下身体甚虚。弓月城之变所受大伤尚未痊愈他便坚持要来汝州,此次大伤虽未危及性命,但扯出旧伤来,且太医担忧殿下晚上浅眠惊觉,影响伤口正常复愈,王上甚忧。”
他欲言又止,看了看齐放,最后鼓起勇气道:“奴婢私忖,殿下其实只为思念娘娘,担心娘娘无人护佑,且现今洛洛贵人宠冠后宫,进言王上应诛恶婢,清君侧,而王上甚是器重于她,又及真腊有光义王旧部叛乱,两头自顾不暇,故而王上不容殿下贸然北上。近日殿下观星象有将星复出,且南巫亦算得一卦,三国南北朝将有大变动,请娘娘一定早回君家寨为妙。不出一月他会亲自来接您回家,彼时无论您想见谁皆易如反掌,只是现下万万不要插手汉家争霸为妙。”孟寅说完,忍不住泪流满面,捂着嘴呜咽起来。
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齐放往门外看了看,似乎确定没有人在围观或是探听消息,便露出两个酒窝,“我出来得匆忙,殿下只来得及让我还转告姑娘一句话:真正的仇恨如何能够轻易得解?”
段月容这是怎么了?嘱咐了这个,又嘱咐那个,哎,哎?!叫我听哪一个的?
“真正的仇恨如何能够轻易得解。”我喃喃地念着。这句话很熟,好像在哪里听过。我使劲地想着,却一时想不起来,当时的我也没有往心里去,只是回过神来,段月容语气松动,似是同意我去见原非白了?心中不由暗中舒了一口气。暗想,段月容若真来接我,打死我我也不信他会让我想见谁就见谁,如今的我只有一个月的时间罢了。
齐放不放心我,坚持要同我在一起,于是我们便一起送走了孟寅。
孟寅临走时再三向我保证,一定会好好保护我君氏族人,他同时出示了多吉拉的信物,却是一只漂亮的熊形银佩,正是他们布仲家族族徽。当年在六盘山上我也曾同他把酒言欢,说是如有一日需要他帮忙,必使人示熊形银佩,以明心迹。
我往回走时,却见一壮汉正盘腿坐在一棵大槐树下,闭目沉思,似是听到了我的声响,对我睁开眼来。
“大哥还没有睡吗?”我微笑地向他走去。
于飞燕铜铃大的眼睛眨巴了几下,拿起披衫铺到旁边的土地上,轻拍地上,对我正色道:“彼得见四妹偏遇潘贼来袭,这几日更是忙着谷中改造兵刃的事,一直未得机会同四妹恳谈一二,不如过来陪大哥坐坐吧。”
我依言便坐过去,心想大哥恐是要问我同大理的关系了。可是过了许久也没有开口,就在我以为要一夜清坐了,他却忽然轻轻开口道:“这些年,四妹,过得可好?”
我诚挚道:“托大哥大嫂的福,木槿一切安好。”
于飞燕转过身来正色问道:“四妹这些年来可怪过你大哥?”
“大哥休要胡说,”我轻摇头,“当初若不是大哥和三爷抗令折回西安,冲进紫园救出木槿,木槿早已是白骨露于野了。这次又承大哥相救,也许、也许,这也许便是天意吧。”
于飞燕在树下沉默了一阵,转而又抬头讷讷道:“你大嫂其实人不错,就是多心了点。你也知道当初她在紫园时就那样,你莫要怪她。”
我又笑着摇摇头,“大嫂不但美貌贤惠,且心细如发,能得之长伴左右,必能护佑大哥及燕子军。四妹我甚是为大哥高兴,且记以后凡事,大哥倒是听听大嫂之言。”
于飞燕的眼中升起了一阵奇异的喜悦之意,脸色也好转了起来。他略起身,左右看了半天,似乎在确定周围没有人后,便猛地施轻功蹿上树,等下来时,手中多了一个葫芦。
“来点吗?陈年女儿红,”他对我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你嫂子不准我喝酒,嫌身上全是酒味,我偷藏的。”
其实林毕延不让我喝酒,但我不好拂他的意,便取过来沾了沾唇。
于飞燕接过咕嘟咕嘟喝了几口,脸上红晕渐显,对我神秘道:“四妹,其实一开始,俺很不喜欢你大嫂。想想当年她在紫园里不是成天管着咱吗?当初俺们见了她,还得给她行礼呢。”
我心上一松,看样子于飞燕的注意力不再是我过去八年,而是现任爱妻。
却听他轻哼一声,“还记得吗,有一年俺们俩到紫园给老三摘些石榴吃,偏被她看见了,好家伙,落得好一顿说,正好戴教头路过,连着戴教头也给说红了脸,后来俺还被抽了十鞭子。”
我记得是有那么一回事,那时幸好于飞燕健臂一挥,把我翻墙扔出去了,逃过那十鞭子,不过在墙根的确听到珍珠这丫头把于飞燕教训得十分惨烈!
我和于飞燕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地同时咽了口唾沫。当初的珍珠严肃起来真的是挺恐怖的,谁叫人那时是咱的领导。
“她那张脸,美则美矣,总像俺欠了她好几百两银子似的。永业三年,俺在紫园没见到你,却无意救了她,她便说要跟着我报恩,那时候把俺吓得不轻。你说成天让债主跟着,这做人还有什么意思呢?”
月光下他的胡子上沾满了酒水,随着他的笑声滴到他的前襟晕了开来,他全不以为意地大笑出声,反手擦了两擦,一派洒脱。
酒香弥漫在空中,同槐树的清香混合在一起,如夜沁人。我也放下心结伸直了双腿,背靠槐树,如同当年在德馨居里一样,望着于飞燕尽情地笑出声来。
“东子和雪狼都说她是原家布给燕子军的眼线。”忽地于飞燕冷冷一笑,眼光一凝,“眼线又怎的,不就是怕老子反了,挡了他家做皇帝的大路吗?可老子从来就没看上过那点事,还怕个女人?”
他又喝了几口,脸颊微红,叹声道:“再说以她的人品相貌,俺总觉得她嫁俺有些委屈。我总对她说,我待罪家中,可能便是将死之人,你我二人以兄妹相称便是,实在无须主仆相待,她却拘谨得很。”
于飞燕长叹一声,大手拍拍自己的胡子脸,沉浸在回忆中,那样子很是可爱。
“那后来大哥是怎么喜欢上债主的呢?”
“唉,谁让她将俺照顾得实在太好了,这个叫……那啥……啥日久生情吧。你大哥俺过了半年就不能没有她了。再说当年我于飞燕也是一精壮童男,一大美人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当然亦有好色之流前来生事,我一生气就说这是我媳妇,再来调戏便小命不保。
“没想到我这么一说,你大嫂反而更顺水推舟地黏着我了。可惜那时候谁都不看好她,我干娘觉得她虽是丫头,却是大富大贵人家出身,倒比一般小家碧玉更强些,只是心思太缜密了些,若是能对我死心塌地的倒是我的福气。所有人都让我跟她断了,还有老二……”于飞燕停了下来,向我侧目望来,虎目一阵激动。
我暗想,依宋明磊的个性,必是让你给她下慢性毒药或是找个机会杀了她。
不想,于飞燕却慨然道:“就在原家让珍珠跟随我的第二天,他就让张德茂送信让我收服珍珠,让她为我所用。珍珠与原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最好将来有一日将她收了房,为我小五义开枝散叶……原氏亦会忌惮我小五义几分。我当时心中为你和老三难受,哪里有这心思,暗中只是骂恨他,两位妹妹尸骨未寒,而这小子却只顾追名逐利、攀龙附凤,却不想后来我还是真让她过了门,所有人都看傻了。”
于飞燕抱着酒壶,红着脸对着月亮傻笑,“就在我同珍珠结亲之日,老二送了两份大礼,一份是新皇赦免我燕子军的圣旨,另一份则是这桃花源谷的地图……”
我恍然大悟道:“这桃花源谷原来是二哥指点你同燕子军众人的?”
“老二真乃神人也,够义气!”于飞燕点点头,叹道:“永业三年原家下诏令我等燕子军将领皆待罪家中,张德茂便送来接济。这些年来若非他帮衬着大哥隐匿行踪,我们也不会过得那么太平。”
“有人说清泉公子攀权附贵,我却说他重情重义,”于飞燕肃然道,“这几年我与他少有书信联系,却承他照顾。老二这孩子其实心里很苦。咱们这些卖身为奴的,若想发迹,总是比寻常人要辛苦些,难免摧眉折腰事权贵,更何况在那凶险的原家。”他蹲坐到我面前,充满疑问道:“木槿,那叫兰生的孩子同我提了点老二的事儿,你确定那是老二吗?咱们会不会是误会他了呢?老二他……打小就喜欢你,想是好不容易得见四妹,不想再让你扯上原家那些烂
事了,故而做了些错事,无意间亦伤了咱们兄妹感情……”我定定地望着于飞燕真切期望的脸,微微笑了起来,“大哥,我……也真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罢了。”
那一夜,我们谈到很晚。等到兰生、珍珠他们找到我们俩的时候,我们俩正相互扶着大唱着乱七八糟的歌:于飞燕吼着秦腔,我唱着男人的伤心情歌,总之场面混乱。后来齐放告诉我,东子想把我和于飞燕分开,各自去就寝,可是于飞燕却凑着大脑袋熊抱着我的腰伤心大哭,我却哈哈大笑,然后两人都不省人事,直睡到日上三竿。
我头痛脑裂地醒来,映入眼帘的便是兰生严肃的脸。
然后这十天来不同我说话的人儿,一开口便是劈头盖脸地一顿骂,“你不要命了吗你,明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捡回这条小命,就想一顿酒全废了吗?你对得起林毕延还有我吗?难道又不想见你那情郎了吗?”
我揉着发疼发麻的脑袋,心里却暗想,我花某人何时何地曾经对不起你吗?什么情郎不情郎的,说得人像花痴似的。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倒教训起我来,像是我父兄辈似的。
他骂了一阵,见我只在那里沉默不语,可能意识到说得够重了,便叹了一
口气,缓了一缓,默默递上一碗高粱粥。我瞄了他一眼,喝了一口,桂花香气飘来,心气稍解,只是低头不语。然后他又递来一碗药,我皱着五官一口气喝了。就在我感叹我的老天爷
呀,果然人毒手毒药也毒,他兰生熬出来的药就是这么滴苦时,他已经凝着脸递来一块桂花糖。我快速接过往嘴里塞,不由咧嘴一笑,且忘记他的恶毒,奇道:“你又打哪儿搞来的桂花糖?”他却答非所问,依然板着脸道:“今日会有贵人进谷求见,你且收拾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我梳洗后出来,于飞燕早已肿着眼站在议事厅里同大伙商议如何安排新来的罗家军。我听了一会,直到赫雪狼来报,“贵客到了。”
于飞燕便满面喜色地拉着我和兰生,还有东子来到鹰眼崖。
却见一人束着紫袍蠎带负手挺立崖边,乌发高束,略有一丝披肩散发似墨缎随风逆飞。那人面如冠玉,天狼星一般的明眸无波地看向我们时,已带着一丝冷冷清清的浅笑向我们转来,宽大的袍袖随崖风翻飞,当真一派风流权贵,令人一见倾心。
我的笑容却是一滞,身侧兰生的肌肉僵硬起来。
于飞燕抚掌大笑着快步走了过去,“二弟,你可来了。”于飞燕回头,发现我与兰生离他们足有四米多远。
宋明磊对我淡笑着,“四妹果然一切无恙,最后找到了大哥。”
走进议事厅,我们两厢坐定,于飞燕同宋明磊寒暄了几句。
宋明磊开门见山道:“驸马与我镇守汝州,率麟德军拖延潘正越进攻洛阳,武德军一路袭击锦城,武安王便可率天德军安心直取晋阳。须知自古以来,晋阳乃是兵家必争之地,又是进入京畿的要道,同时麟德军掩护奉德军平定州,元德军进伐州,突厥可汗助伐磷州,愚兄断定不出半年,便可攻破窦周。”
天德军乃是直属武安王原青江的兵马,元德军是原非白的直系,麟德军则是原非清、宋明磊的心腹,奉德军却是原奉定的兵士,武德军是锦绣和乔万的军队。原来原青江打算先袭晋阳。
“大哥与四妹皆是当世怀瑾瑜而握兰桂之士,”宋明磊朗声道,看向我和兰生的目光闪着凌厉的光,“明磊欲求四妹、大哥出世,共破潘氏,以建奇功,如此一来,大哥回原氏自然荣光有加,武安王亦不会反对四妹与踏雪公子破镜重圆了。”
他口口声声似是为我与于飞燕着想,可那天狼星一般的眼中却满是争夺天下的雄心。我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他在紫栖山庄与我竹居论天下,只是当初那清澈的布衣少年如今已被一身耀眼的贵气所笼,倒失却了他应有的通身灵气。
我暗自一叹,反正我从来也没有真正了解过宋明磊。
再看兰生,他的目光也似是凝神细听,并且跟随着宋明磊不停移动,偶尔还插一句,不想宋明磊并不是不以为意,反而认真地同他十分有默契地往来应答,把燕子军同麟德军在汝州的部署倒定了个七七八八,不愧是幽冥教的旧相识。我心中忽然一动,天下人只知四大公子文治武功、惊才绝艳,却不知眼前这个布衣少年僧人眉宇间倒也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器宇轩昂,握瑾怀瑜之气质。
“我们小五义现在虽是各为其主,却还是不出原氏。现下我们小五义中三位妹妹都嫁予原氏中人,我亦与原氏结亲,有了子嗣。现下原氏有难,岂有不助之理?明磊以为我等仍是同气连枝的兄弟姐妹。”
却说他们越说越投机,越说越多,我渐渐赶不上他们俩的节奏,更别提等我再去琢磨他们俩的关系,周围的爷们却全给他们的高论吸引住了,赫雪狼在一边听得仍是面无表情,但双目却无法掩饰热血沸腾我那于大哥同兰生、宋明磊挤成一堆,在地图前指点江山,说着原青江战略大反攻的得失问题,全无居家好男人的气质了,只剩下跃跃欲试。果然战斗就是大老爷们最爱的游戏!
“现下原氏看似风光,背后却隐有危机,”于飞燕走到那幅残缺的地图前,拿起笔墨略点了几笔,“俺这几天时时在想,如若原氏攻破这几处,则大势定矣。老二、兰生,你们说是与不是?还有颖州,前年我和屋里头曾去过一次,守备甚是虚弱。那时俺就一直纳闷,难道主公不担心东吴偷袭吗?”于飞燕最后连对原青江的旧称都用上了。
这时东子进来,附耳在赫雪狼耳边说了几句,赫雪狼又跑到于飞燕那里说了几句,于飞燕看了看我和宋明磊,笑道:“又有贵客上门,二弟和四妹且聊着,我去去就回。”
屋里热络的军事会议气氛一缓,屋里就只剩下我、宋明磊和兰生三个人。
“看样子,你心意已决,”宋明磊对我淡笑着,如水的眸光一转,瞥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兰生,“只是……四妹,你确定跟着这个废人,便能助你回到白三爷那里吗?”
不想兰生一改原来的忍让态度,对上宋明磊的目光一凛,冷冷道:“小人看花木槿回原家不用担心,侯爷最该担心的是您的枕边人吧。如果再这样一意孤行的话,您多年的心愿恐怕就要落空了。”
“你这根废木头也配直呼她的名讳?”宋明磊的右手磨着左手大拇指戴的那只翡翠大扳指,笑若春风,“你连男人都算不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硝烟,好像两只好斗的兽狭路相逢,明明宋明磊还是微笑着,我却能感到两人暗中赤红着眼相对。
“二哥,以前的兰生也许是幽冥教的弟子,可贵教已抛弃了他。”我替兰生挡住了宋明磊的视线,尽量平和道:“你看,你现在也直呼他废木头。可兰生却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走近一步说道:“所以我作为君氏族长,便收他作为黔中君氏中人。请二哥记住,我们现在有着共同的目标。既然如此,就请二哥和我一样在天下未平之前且忘记过去的恩恩怨怨,且记兰生是我的朋友,二哥再不要想污辱他或是伤害他了。”
“四妹可要想清楚,”宋明磊冷冷道,“他不但是一个活死人,还是一个练无笑经的兽人。天天必以活食度日,若是一时半会儿没有活食,你便是他第一个要生撕活剥的人。”
兰生的脸一下子煞白,看着我不再言语。
“我的命算是兰生给的,”我对兰生深深看了一眼,冷冷道,“若是他要去,随时可以,我绝无怨言。”
宋明磊一时语噎,最后阴冷道:“四妹就这么想做原三的女人吗?即便跟个禽兽一般的活死人在一起也乐意吗?四妹聪明一世,难道不知道妇人貌不修饰,不见君父这个道理吗?”
他说的是汉武帝的宠妇李夫人,病死时深恐貌丑而惹汉武帝厌弃,故至死不见。当时她蒙着被说着这句话,赶走了汉武帝。
我像是被人击中了一般,猛然惊醒。他说得对,我如此模样,会不会惹非白厌弃?!
“她是原三的女人,可也是你的四妹,你这辈子除了复仇,还能想点别的吗?看看你把她逼成什么样了。”兰生猛地过来揪住他的衣领狠狠道,“这样你心里就真的好受吗?”
“我没有办法,”宋明磊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兰生,意气沉沉道,“姑姑想要她的命,我没有办法放她回原三的身边受苦,我只想让她快快乐乐的。”
“二哥真的是为了复仇吗?如今的二哥,还有身后的明家,其实已然并非为了复仇了。”我忍住愤怒,沉声道,“荣华富贵、权欲名利对于你而言才是最重要的东西,可是我想要的却还是当初二哥为我冲下华山时的一样,二哥还记得那时我们说的话吗?”
宋明磊定定地看着我,清澈的双目忽然起了一丝犹疑。
我的心中更是凄然,“二哥真的已经全忘记了。看来还是那时的二哥更了解我一些,也更可爱些。时光果然残酷,腐蚀人心。”
“说得好,这时光果然腐蚀人心。”有人在帘外轻轻说了一句,我不由浑身一震。
有人掀了布帘,一个一身白缎衣的男装丽人手握青锋剑柄,窈窕娉婷地含笑站在门口细细看我,额心一点美人痣,如血珠凝滴,更添风情。她的微笑一下子点亮了整个房间,潋滟的紫瞳竟比窗外的阳光更耀眼。
清晨的阳光流动在她未束起的披肩长发上,我记得那时候的她总是喜欢着白缎男装。我曾经毫不留情地嘲笑过她,二文艺女青年!然而在以后的岁月中我才明白,其实她时时穿着一身洁白,是为了纪念心里那细雪一般的人儿。
那时的她还喜欢在左耳上单戴着一串花,有时是茉莉,有时是凤仙,我也曾经嗤笑过她臭美,后来终于有一天,她换上了亮闪闪的翡翠镶金长坠子,惊艳所有人的眼。
我细细端详着她,小时候那甜美的微笑和分别时的泪容在我眼前不时闪过。
等到她走近我,轻颤的手抚向我的脸颊时,我这才惊觉我那蜈蚣眼被咸湿的泪水沾得生疼。就这样,我毫无准备地同我那唯一的亲妹妹重逢了。
入夜时分,乘着月色正好,红翠干娘为我们小五义在大槐树下摆了酒。我的面前自然放着一坛子蜜花津,宋明磊和于飞燕敬长者,便让红翠干娘入了首席,然后依小五义长幼之序入了座。宋明磊又执意请出林毕延老夫子,说是要当面感谢救妹之恩,可是我和兰生都明白他是替赵孟林和幽冥教打探原氏的秘密武器。
出乎我的意料,林毕延大方而淡然地坐在下首,眯着老眼,让兰生在一边伺候着喝酒。宋明磊也不以为意,倒是大方地和于飞燕把盏言欢,说着这几年里离别时的趣事。因锦绣和宋明磊带来的原家部队与燕子军有许多是旧相识,酒杯被抢去了大半,于飞燕自己倒只好拿了一堆老土碗与众兄妹把酒言欢。
“想不到我等小五义还有相聚的这一天,来,各位弟妹且听大哥一言,今日里便忘记各自贵贱之分,还有平日里彼此的争强好胜,只当我们失散的众弟妹们久别重逢,好好地干一杯。”于飞燕豪迈地大喝着。
我们在他的鼓舞之下也大喝一声,一饮而尽。于飞燕抹了一下胡楂上的酒渍,颤声道:“可怜三妹妹,也不知道她在突
厥过得好不好,她从小身子就弱,听说这两年过得不太顺当。”我冷冷地看向宋明磊。他的目光空洞无物,淡淡地移开了视线。“大哥放心,三姐不过是因为叛贼果尔仁的关联受了些冷落,如今可汗皇
威正复,不过多久,三姐必会荣宠有加。”锦绣淡淡道。众人不由看向她。没想到林老头一边自斟自饮,一边点着头,淡淡道:“王妃说得不错。
大将军请放心,小人在机缘巧合下,为大妃娘娘诊过脉,应是无性命之虞。还有昊天侯爷手下的赵神医想必也为大妃娘娘诊过脉。”他嘲笑地看了一眼宋明磊,轻叹道:“像她这样的贵人,便是蛮夷的突厥人亦不忍心看着她奔向黄泉。”
众人沉默了下来,唯有于飞燕舒了一口长气,端着酒杯向林老头致谢去
了,顺道想多问问碧莹的近况。我也想跟过去听听,锦绣却伸手拉我与她坐在一起。锦绣为我倒了些蜜花津,自己端起先尝了一口舒了眉心,才递予我,低声
道:“我曾听司马原奉定的官职提起过,王爷帐下有一林姓异人,堪比当年的赵孟林,这些年将其养在密林深处研究对付幽冥教的活死人,据说他会酿造这种能医白骨、活死人的花酿。他懂得豢养一种蛊虫,郡主也曾密派紫星武士去查探一二,竟是一无所获,不想竟是真的。”
“我也是机缘巧合罢了。”我反手替锦绣在大土碗中倒了半杯酒。
锦绣只瞟了一眼,潋滟的紫瞳便白了白我,毫不客气道:“听说君莫问也是富可敌国的江南雅人,如何连这酒也舍不得予亲妹,竟同小时候一样小气,还不快快满上?”
嘿,你个臭丫头,七年不见你亲姐,也不见你亲亲热热地认亲,倒先抢白我一顿。不过听她说出我的底牌,可见她将我这几年的经历都调查得清清楚楚,宋明磊知道的她肯定也知道了。这倒同小时候一样,但凡有事不经我口头或书面而事先让她知道的,她必同我直来直去地兴师问罪。
我忍不住抽了抽脸皮,“锦妃娘娘恕罪,这并非是小人小气,而是此乃大哥的珍酿,统共就这一坛。且方才林大夫同我说了,你眼袋略黑,脚步轻浮,吐气乏力,恐是少年时内伤未愈爽利而落下的病根,平生又好酒贪杯,忧思虑竭所致,须知酒多伤身呢,故而只许你半杯。如今看来,这半杯也该省去方好。”我佯装要收了她的土碗。
记忆中的锦绣自习武之后一般不会让我碰到她想要喝的任何一种酒,并且有本事将我手里剩下的统统抢走,然后一饮而尽,再跳到我对面哈哈大声地嘲笑我。没想到七年后的我竟然轻轻巧巧地从她手上抽去了那土碗,她的手甚至有点打战。
她的紫眸定定地看着我,惊涛骇浪之后便是那熟悉的一丝狼狈。夜风吹拂着她的几丝乱发,明明没有饮过酒,可是她的紫瞳却出现了状似醉酒的一丝凌乱。
我印象中的她总是打扮得整洁而华美的,紫眸冷冽而意气风发,不像今夜的她,竟如同儿时一般无辜而柔弱。
这样的目光实在有点刺眼,看得我心头好一阵疼,我把那土碗又倒了一半酒出来,不好意思地送回她的手中,赔笑道:“林大夫可是当世神医,你既知他底细,也当知他是看在王爷面上不会害你的,咱们就真少喝些吧。”
锦绣收了目光,转过完美的侧脸,一饮而尽那半碗酒,冷冷道:“他是神仙再世又如何,医得了我一时,便救得了我一世吗?”
我陡然一惊,她却长身立起,向崖边走去。我莫名地跟着。这与我梦想中的认亲实在大不相同。这丫头年岁长了,脾气却恁地不长进,又在我面前耍威风。
山风吹动着我的长发,夜幕苍穹下的锦绣细细地看我,星光落在紫眸,点亮了她眼中的我,我正柔柔地看着她。
她自发间摘下一支莹润的白玉簪来,“姐姐还记得吗?这是已故主母谢夫人的遗物。”她轻轻抓起我的手,放在我的掌心,“三爷托我给姐姐的,想是让姐姐明其心志吧。”
我愣愣地看着掌心那支久违的白玉簪,心潮澎湃间,锦绣却不等我答话,已从我掌中拈起,轻轻巧巧地插入我的鬓边,略略转动了一下,调整了一下位置。
她红着一双宝石般的紫眸,动情而慢慢道:“对不起,木槿。”她轻拥我入怀,身上的香气密密地笼罩着我。我感到有热泪沿着她冰冷的侧脸滴淌到我的鬓角边上。一种浓重的伤感和辛酸伴着对亲妹妹的一堆回忆,慢慢涌上我的心头。我闭上了眼睛,也环住了她的香肩,只觉满腹悲怆。
她伏在我的肩头,轻轻啜泣着,好像回到小时候,总是乘吓哭的当口,向我飞奔而来,柔弱地伏在我肩头,然后悄悄告诉我欺负她的那些人的名字,好让我挥拳去为她出气,或是传递一些只限于我俩的秘密。
果然她的樱唇自然地贴近了我的耳边,慢慢地一字一句道:“格杀令仍
在,原非白命不久矣,速回大理。”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非白,可怜的非白,你果然时日无多吗?当时我只觉得眼睛一黑,周围嗡嗡地响着,好一阵子我才觉得眼前微微
亮了起来。锦绣正紧紧挨坐在我右侧,脸上泪痕早已吹干,月色下倒也看不出来任何悲伤的表情,只是那绝色丽容却清明了很多,一碗接着一碗沉默地喝着酒。而对面于飞燕和宋明磊想是不知道我们方才说了些什么,只是聊兴正浓,不时地发出哈哈大笑之声。
我举着土碗的手一沉,这才发现光头少年在我一边为我倒蜜花津,清澈的
眸中满是关怀,“你……夫人一切可好?”“还好……”我支吾着,越过他的臂弯,看向淡淡喝着酒的林老头。我尽量不动声色地慢慢走到他那里,故意背对着锦绣和宋明磊,几近艰涩
地开口道:“先生,请问三爷他身……”
林老头正喝了个半醉,红着脸有些迷茫地向我转过头来,刚要开口,兰生却猛然乘倒酒的工夫说道:“夫人,慎言。”他给我使了个眼色,我醒了过来,便跟着他走了出去。
“可是你妹子说了些什么原非白身子不怎么地了,想是你要问林老头,那
原非白的近况?”他沉声问着。我凌乱地点了一点头,这才发现我急得一头汗,一脸的泪。“传说中的君莫问是商场里的油子,可为何你却只有这点脑子?”兰生轻
嗤一声,“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抛夫弃女的,还搭上我这只背叛神教的鬼,就为了一句话,把自己的阵脚全打乱了?你怎么知道你妹子说的全是真的?你难道就没想过她其实同你一样想知道原非白的病况吗?你难道就不曾想过她会是第一个巴不得你情郎死的?”
“你住口,别污辱我妹子。”我抬起脸,使劲抹了一把泪,擦痛了脸也不顾,慌乱道:“我、我一张好好的脸都没有,一路冲到这里是想见见他,可是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这条路该怎么走下去。你不知道我同他分别的时候他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我从来也没有想过,如果他死了我可怎么好,我现在心里全乱了……全乱了。”
“住口!”兰生牢牢抓住我的肩膀,桃花眼中一阵凌厉,对我低喝道:“这么多年舍家弃业,闯出一番天地的人,到现在就只为儿女情长活着了?你看看于大哥,为了你,为了天下苍生,不计前嫌要打回原家,放弃平静幸福的生活,回到刀光剑影的战场厮杀,那是为了天下太平,人间大义!那个瘸子就真真这么重要?可我就不信他比整个天下都重要。
“没有一张好脸,没有完璧之身又怎么样?没有了心上人又怎么样?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是可怜虫吗?在这乱世里,贞操比纸薄,人人家破人亡,生不如死的,谁又比谁强一些。”兰生定定地看着我,满面凄然,“你忘记你说的吗?要为自己的心而活,哪怕没有肉身,只要这颗心还跳着,就得活着。既然千难万险地活下来了,那就请你再熬一熬、再忍一忍,哪怕为了我……为了像我这样的人,顺带为了我好好活下去,再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走,直到亲眼看到踏雪了,不要去听别人的。有你这样的女人在等他,我就不信他会这么短命。”
说到后来,兰生已是泪流满面。我泪眼模糊间,只觉得他同我说的完完全全是两个主题,可是却又句句如那万般钢刀在戳我的心尖。我定了定神,这才想起方才锦绣谈起非白没有用任何敬语,猛然想起我与锦绣分离的时候她并不确定我心中已然有了非白,那时就连我和非白两人都没有办法确认彼此的心事,更何况是别人?
兰生说的确有道理,我与锦绣八年未见,无论当初的锦绣是为了什么样的目的成了原青江的妾,八年后的她有了原青江的骨肉,成了原氏最有权势、最得荣宠的女人,她有了原家最强大的依靠,自己的原姓骨肉、心腹仆妇、暗人,甚至是原氏四分之一的精锐部队,她昔日的初恋情人成了她亲生儿子的竞争对手,如今的她与非白还剩下多少情谊?非白向来以忍性著称,是以敌手往往不知其动向深浅。我方才冒失地去探问非白的病情,没准真的着了锦绣的道。
如今的她有充分的理由不想让我回去帮非白,然而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子,共同生活过有一十五年的感情基础,她方才头起一句话又真真切切是担心我的处境,她所说的什么格杀令没有撤销云云,却不无道理。
如果格杀令没有撤销,那就是宋明磊要活捉我回去受封赏,可是我不能让他连累于大哥。当时的我和兰生都自然而然地这样想着。
我们回去的时候,锦绣、于飞燕、宋明磊三个人正围着红翠干娘一起说着话,旁边坐着林老头,红着鼻子呵呵笑个不停,好像主题是孩子。
红翠干娘正说着:“这话老对了,那孩子断了奶,最好还是跟着丫头睡,没日地黏着父母,会坏了两口子的恩爱的。是故每回燕儿的孩子一断奶,我便拎了去替他们养着,好让他们再事生产。”
众人一阵大笑。
锦绣笑意盈盈,“大哥,你且不知,二哥和郡主有多喜欢重阳,恨不能在床上排上四个丫头子陪他睡呢。可不像竞儿打小就懂事,不爱丫头们黏着他,喜欢一个人习文练武的,连王爷也说竞儿像他……”
宋明磊叹了一口气,目光一阵落寞,“重阳这孩子性子是太老实了些。”
“姐姐去哪里了?”锦绣淡淡地问道,紫瞳藏着一丝闪烁,飞快地看了一眼站在我身边默然侍立的兰生。
“方才不胜酒力,是兰生扶我回来的。”我回到座席上,尽量淡笑道。我回首对大哥笑道:“各位兄妹,兰生对我恩重如山,木槿想结他为异姓六弟,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十四年前,一群被运往西安卖身为奴的小孩,苦于前途难测,便在一个月圆之夜,偷偷下了人牙子的牛车,结成了野地小五义,以求结伴共渡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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