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后的今天,五个苦孩子皆际遇大变,最高个的黑小子成了威风凛凛的燕子军首领,统率着一支即将出山彻底改变中原战局的大军最聪明的老二成了武安王府的驸马,而且还有着前朝名臣明氏遗孤的身份最婀娜的老三成了突厥可贺敦最美艳的老五也就是我的妹妹成了武安王妃,她的老公是这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之一。而我成了多重身份且富可敌国的君莫问。

在场诸位人人面上笑意浓浓,对着我的建议只差没有欢呼雀跃,只是结拜的心境却大变。可能当场诸人,除了于飞燕以外,没有人心里真正乐意。于是我们野地小五义在十四年后的又一个月圆之夜,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小六义。

八月的天气大雨一场接一场,毫无预兆地下着,像是老天爷不时倒下的一盆盆洗脚水,渐渐浇透了这暑气。

夜半,隆隆雷声中,大雨又浇了下来。

我在床上辗转难眠,心想小时候的锦绣有择席的习惯,又最怕雷电,不知现在如何。思绪才起,就听到吱呀一声,有个身影快速闪了进来。我抬首,闪电照亮了一双圆睁的紫瞳,果然是锦绣。我挪了挪身子,示意她挤在里间,她迟疑了一会儿,我便将伤眼向她凑了凑,让她明白了我的伤眼只能睡在外侧,这样转头不会碰到她。

她似乎松了一口气,轻轻巧巧地跳进来。我欲替她盖上棉被,可她闻了一闻那被子,微推拒了一下,嫌弃道:“那珍珠以前也是大管事,怎么给伤者盖这种有霉味的被子?”

“此处处于谷底,长年阴湿,所用物件难免潮霉些。”我温言道,取出段月容箱笼里的红狐皮披风轻轻给她披上。我平素喜用水沉香把物件熏过了,但段月容却喜欢玉檀香。这同锦绣的香倒是相似。她自小也爱玉檀香,这次他送来的物件里皆用玉檀香熏过了,我反正没挑的了,好在锦绣不会嫌弃,“八月里冷不着你,先将就披这件吧。”

锦绣满意地点了点头,盖着那件红狐皮和我一样平躺着,盯着天花板,一起听着耳畔隆隆的雷声。

过了一会儿,她悄悄伸出手来,轻轻碰了碰我的指头,我便慢慢反握住她的手。她悄然挪过身来抱着我的脖颈,在我身上跨着大白腿,如同小时候一样八爪鱼般抱着我。

“这几年他对你好吗?”锦绣头枕着我胸口,低低地问道:“他有没有强

迫你、打你?”我明白过来,她讲的是段月容。我便轻拍她的肩膀,斟酌了一会儿,诚实道:“我不打他已经很不错了。”锦绣的肩膀微耸,闷在我胸口轻笑了好一阵,又涩然道:“为什么要回

来?”我在黑暗中微笑,“那你为什么又不要我回来呢?”锦绣霍然起身,趴在我胸前,紫瞳瞪着我,“我想你活着。”“我是花木槿,不是那么容易死掉的,你且放心。”我平静地看着她,笑

道:“如今武安王侧妃花氏是我亲妹子,燕子军大将军可是我的大哥,左右后台硬着呢。”“你还像以前一样,不怕死的大傻子!”她的声音悠悠传来,“你难道不怕宋明磊会骗你回原家邀功吗?”

“不就是格杀令嘛,反正你说他也活不长了,那我正好先去黄泉路上等他结伴同行,这样不也挺好?”我一下一下地摸着锦绣的青丝,就像小时候安慰害怕雷电的她,“我只是想见他一面说说话罢了。”

其实这些话也许原非白全知道。“他有什么好?”她迟疑了一阵,紫瞳清清亮亮的,犹豫道:“我记得你

以前不是喜欢那个四傻子吗?”我伸手细细抚着她的脸颊,温笑道:“他有什么好你还不知道吗?”锦绣愣了愣,对我淡淡笑了一下,垂下了眼睑,复又趴回我胸前。接下去的那一夜,锦绣再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抱着我一夜沉默,窗外唯有

雷声闪电狂舞一夜。

第二日,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八百里飞骑传来西庭的圣旨,当然严格意义来说其实就是原青江的口谕,曰:国难当头,圣上惜栋梁之才,于飞燕不但官复原职,还加升了一级,擢升左骁卫大将军,旧部恢复燕子军番号,入编麟德军。

我和于飞燕暂时成了宋明磊的手下。宋明磊站起来的时候剑眉微锁,脸色有点发白,看着锦绣的目光闪过一丝

恨意,转瞬即逝。而锦绣却看着他淡淡笑道:“看样子,大哥和姐姐倒要叫二哥多担待了。”“五妹说哪里的话,”宋明磊诚挚地温言道,“莫说四妹是三爷的夫人,锦妃娘娘你的亲姐姐,便是看在小五义的情分上我亦会好生保护于她。”

“不愧是锦妃娘娘啊。”我那新认的六弟兰生手里拿着缰绳,牵着马儿远远地看着宋明磊,嘴角弯出一串冷笑,“你妹子这一着棋真高。现下潘正越欲攻汝州,宋明磊正缺人手,不会拒绝燕子军,且有圣旨的庇佑,等于王爷亲授燕子军在其麾下,更不便下手了。你跟着于飞燕他亦不会动你。这样锦妃便保了你。若有一日发现你了,也可装作与你毫无干系,对宋明磊窝藏之事毫不知情。”

不远处的锦绣纤纤玉手微掩朱唇,同宋明磊亲热地聊着天,阳光下的紫瞳却闪着冷意。锦绣梳了乌坠髻,斜插一支金凤衔东珠步摇,身上穿了一件八幅仙裙,腰

高至胸部,长曳拖地,更显锦绣修长的身姿婀娜高贵。裙曳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云。那时贵族妇人多爱十二破长裙,即幅褶裙,又名仙裙,然其时帛幅面较

窄,宽大的幅褶裙往往要用几幅丝帛相连缝制方成,幅褶越多,越费布料。锦绣的八幅长帛正是上好的金线苏绣团花拼褶,然而在此国破之时,山野之地,其实有些过于奢靡了。

兰生冷声道:“你的命果然不大好,刚认亲,你亲妹就把你放在对头宋明磊那,摆明了她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就算重出江湖,也不会成为她的弱点。”我的心一片悲凉。的确,锦绣从昨天到现在就根本没有提过半句要同我在一起的话。

我刚想开口,“新六弟”又不知死活地对我皱眉道:“你怎么就同你妹子完全不一样呢,你现在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而她却依然高高在上,完美无缺,讲不定将来还能博个大义灭亲的美名,你怎么就这么蠢,真白活……”

“锦绣再怎么算计我,她也是我妹,我自有办法对付她。”我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叉腰对他喝道:“而你现在是我结义六弟,我是你四姐、你长辈!我

再不完美,也用不着你来对我吆喝。”说毕我挑衅地对他瞪了半天,他也回眯着那双桃花眼瞪回了我。小忠坐在我们身边,疑惑而有些惊惧地看着我,嘴里呜呜叫着。

我以为他会继续拿我的阿精神开炮:那你说说你有什么办法来对付你那位高权重、心狠手辣的紫眼睛妹子?不想他倒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先移开目光,然后轻笑了起来。

“疯子,”我鄙夷道,“你又笑什么?”“我可不是疯了,才会想护你这样不知死活、目中无人的回原家。”他毫

无顾忌地大笑起来。我一阵气结。他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向我转过身来。阳光照在他颀长的身上,在他英俊的脸上洒下一片金光,如傲竹磊落,清

冽动人,他的眼中闪着飞扬的笑意,“不过这样很好,这才是我所认识的花木

槿,威武不惧,傲骨嶙峋。”处暑时分,炎夏终是低了头,我们告别了两位贵人,妹妹锦绣和宋明磊。临别之际,宋明磊授虎符于于飞燕,准其自行招募勇士之权力。九月露凝而白之时,于飞燕领三军军资,自定方略对付即将到来的大会

战,出山公然招募兵马,对能开弓四钧三十斤一钧,腰引弩九石一百二十斤为一石的人,不问来历皆入选,募得五千余人。齐放调出我暗中蓄养多年的奇人,献上装备精良的兵器,着手准备汝州战役。

于飞燕便开始着手整编所投一众军士,其中最大的三支为就近山头的乌氏,梁州幸存百姓自发组织的,由罗文静领头的罗家军,还有就是齐放为我招来的暗中训练的君氏暗人,人数唯有两百多人,却是这三支中受过正规训练,且战斗力最强的,可以勉强算作古代的特种兵吧。

于飞燕便把所有军士分为四股:乌八喜所率乌字军,罗文静的罗字军,原来的燕子军交由程东子率领,因赫雪狼极擅练军,且罗字军多为苦难流民所组,缺少正式训练,便遣之随二十几个亲信来到罗字军日夜练兵。

于飞燕又观罗字军中有几个会武的妇孺要为家人报仇,便挑出来交予乌八喜训练,不想乌八喜索性请于飞燕准许她公然招募女兵。“当家的,”乌八喜这样说道,“我亲眼看到哥哥挑了几个侍女送给潘正

越做通房,本想顺道套些军情,不想第二日全都被抬着出来,身上没有一块好肉。”乌八喜眼中闪着阴冷的仇恨,“战场之上只有强弱之分,强者生,弱者辱,哪有男女之别。”

于飞燕和我都同意了乌八喜的建议。珍珠想起被掳去的初画,也同意了乌八喜的建议,于是燕子军中出现了一支娘子军。

燕子军方来到汝州城内安顿,宋明磊的飞鸽传书早已传达到,计划一切顺利,潘正越之右翼已接受战书正浩浩荡荡往此处杀来,其部因麾下苍头铁角大力士而闻名,士皆身长八尺,臂力绝伦,妙于弓弦,并配有当时打造最精良的明光铠甲,擅打前锋,由潘正越手下能将尉志所领,其锋甚锐,于蟒川之地扎营,当日便给于飞燕下了战书。这意味着燕子军正式出山的第一仗乃是一场硬仗。

“兵之情主速,”于飞燕如是说道,“潘正越用兵重、狠、诡,我等若想赢之,要么更甚于之,要么避其锋芒,出其不意,诡诈胜之。”

“尉志乃是外地人,不熟汝州地形,可引其至一险要之处,左右夹击,先失之大意,耗其锐气,挫其锋芒,再狠击之。”程东子静静地站在角落中说道。

然后大家便往险要之处想,最好的自然是桃花源谷,但谁也不愿意暴露燕子军的老巢。

“吾知晓汝州有一处绝地怪坡,下坡如逆水行舟,上坡如顺风扬帆,”一直保持沉默的兰生忽然发声,“此处可为设疑兵之上选。”

我想起来了,好像前世我曾读过一本旅游书籍,其中说过中国有几处怪坡,以汝州为胜,此处确曾有下坡的汽车不用发动会慢慢往坡上爬的现象,而雨后水往高处流,牛顿“万有引力定律”在这里丝毫不起作用,后世称为姐妹怪坡,原来竟离此不远。

有专家说是“重力位移”,亦有科学家说这是“地磁现象”,也有人说这是“视觉差”,总之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于是留下了“如此奥妙谁造化”的悬念,更为怪坡蒙上了一幅神秘面纱。

不想“问题老少年”赫雪狼立刻跳起来,灰眼闪着疑惑的光,“离此几十里,确有一坡,传为积香寺中逃出的蛇妖所化,得名蛇妖坡,但因山林过密,

唯有我等当地山中樵夫知晓,尊驾究竟何人,自称是肃州人氏,如何详知这隐蔽之所?”众人敛声屏息地盯着兰生,而他的瞳孔忽地收缩起来,像是真的在苦苦思索一阵,然后愣愣道:“确实想不起来了。但我就是知道。”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答案,大家都有一丝泄气,但是战略最终被秘密定了下来。作战会议结束后,我同问兰生这个问题,“你装得真像,是幽冥教那里得来的讯息吧?”

“非也。”兰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疑惑道:“实话告诉你,我来过汝州,来过桃花源谷,当初是我帮着教主为燕子军寻得那桃花源谷以作小五义的退路,一并作神教的退路,不想神教在教主的指引下发扬光大,根本用不着退隐之地。后来燕子军忽地销声匿迹,我便猜到教主将燕子军藏到桃花源谷中,却实不记得我自己来过或是差人来寻访那蛇妖坡。”

我来到屋中,林老头早已等在那里。他照例为我检查身体,我便说起日间情形,林老头却似毫不惊讶,淡淡地冷笑一阵,“夫人九死一生,也是从鬼门关回来的,想是见过孟婆吧。”

我浑身轻颤一下,快速看向林老头。他的双目沉如深海,满是沟壑的脸上虽挂着笑,却让我感到害怕。他继续说道:“他虽是一只小鬼,却是去鬼门关,可能不小心喝了一口孟

婆汤,遗失些记忆吧。”那一夜,我的梦里全是那万年森冷的孟婆端着孟婆汤对我微笑的样子。元庆三年秋分,燕子军遣乌氏娘子军前去挑战尉志,故意令娘子们以小弩

发箭,惊慌欲逃,令尉志以为燕子军士兵不足,以女子充数,且装备极差,便放心追击。乌氏引尉志大军来至蛇妖坡,正中飞燕埋伏。据后世大将军策记载:

燕军作扁箱车,上置木屋,以蔽风雨,挡矢石,隐于蛇妖坡,燕于夹道垒磁石,吸阻身着精锐铁铠之尉部,使其难以前行,燕军均披犀甲,进退自如,如此且战且进,杀伤甚众。

那尉志三代武将,乃是三国名臣,结果死于“蛇妖坡之战”,惊破汉界三国,尉志首级被程东子斩下后八百里快骑送往洛阳武安王帐内。武安王大喜过望,命人以仕女服装殓尉志遗体送回潘正越处,以示讥讽。潘正越怒斩逃回的所有尉部军士,欲亲自领兵攻汝州,正中原青江之计。

然而秋分过后忽然天降暴雨,汝州连接郑州、洛阳、鹰城、禹州、宛城五城,境内多泥山,多日大雨引发大型泥石流,潘大军不得进入,乃止于边境,各自陈兵重新部署。

汝州城内自是大为兴奋,各地富商官宦忙着宴请于飞燕,巴结讨好,以求苟安,于飞燕一概以戍边练兵为由推托了去,而事实上,他的确同赫雪狼乘此机会开始大练兵。

“人有千斤之力,始能于马上运三十斤之器,其有五百斤力者,但能举动而已,为兄观新兵尚欠火候,平时所用之器,当重于交锋时所用,重者既熟,则临阵用轻者自然手捷,不为器械所欺矣。”于飞燕轻松地挥舞着一把重达三百斤的铁锥说道,“雪狼乃鲜卑人氏,同你大哥还有东子同是伍间小卒开始,故甚有体会。尤其是雪狼,乃是真将,于练兵甚是在行。”

我细细琢磨,果然赫雪狼颇有心得,令三军训练时足囊以铁砂裹之,且渐渐加之,战时将砂锅囊换去,行走自然轻便自如,平时习战,人必重甲,习千斤重器,战时换上轻装,则行动迅速,此谓练手力、足力、身力也。

我那冷面的大长随齐放依然看似面无表情,可是眼中却闪起战斗的火苗,一方面加紧训练我的特种部队,一方面同我的奇人异士一起捣鼓新式武器。

出乎我的意料,兰生以“未来战士”的本领,接受了普通士兵的训练,再苦再累亦毫无怨言。

每每兰生口吐鲜血,瞳孔都快放大时,林老头便叹气着递上药丸子,但他都是躺个半天一天后又上了点兵场。

有一次他晕厥了整整两天,面色苍白如纸,浑身不停冒着黑血。我守在他身边,着实担心。

“夫人不必过分担心,由他去吧,”林老头嘲讽道,“这个死心眼,还想乘死之前用自己的身体验证幽冥教的人偶极限。”说罢,沉重地叹着气走了出去配药。

我给兰生擦着黑血,那血好歹止了,我心中不由想起那天问起林老头关于非白的身体的事情,林老头什么也不肯说,只是沉重地叹着气,那时我也是胆战心惊了好一阵。

我把头埋在双手中,暗想,我得快些见到非白才好啊。

我抬头看向兰生,他帅气的脸上紧皱着眉,拧成了个深深的川字,口中好像轻轻念着什么,我凑上去听了好一阵,才听出来是“木槿快逃”。

我心中感慨良久,便绞了巾子,替他宽了衣,为他擦身,擦到一半,他忽然睁开了眼,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腕翻身爬起,警惕道:“你想做什么?”

我干瞪着眼,“你浑身都是血,我替你收拾一下罢了。我想干什么?你以为我能对你一个毛孩子干什么?”

他愣了一下,脸上飞快地涌起了一片红晕,立刻放开了我,然后急急地夺过我手中的巾子,冲了出去。

我吃痛地揉着手腕,上面五个手印十分清晰。

此后他更是躲避着不见我,见面也快步低头走过,比以往更是冷淡,与我形同陌路。

林老头宽慰我,不要与小鬼一般见识。好吧,于是我便不与他一般见识了。

直到雨季过后,各地开始打通道路,意味着大军又可进退,于飞燕欲派人化装再往蟒川探听消息,我头一个报名,齐放第二个报名,兰生第三个报名。

这一日,乘着有些小雨,能行路,齐放点了六个精干的暗人,一行九人分成三组,化装普通逃难的农户,我与齐放、兰生装成姐弟三人,来到积香寺附近。

深山藏古寺,曲径通幽处。

却见周围群山夹道,万木葱茏,间有流水潺潺,迤逦北行几里,方窥见群山环抱中的寺院。那积香寺素有“九龙朝风穴,连台见古刹”之誉,果然,周围几条山脉逶迤相连,皆朝向寺院通去。然而此时的积香寺只是一个小寺庙,还未得后世高祖御赐法名,香火自是一般。翻过群山我们也只看到稀稀拉拉的几个院落,依山就势而建,且在战时那些沙弥皆逃难出走,不知所终。

我们刚往回走,行至半山腰,天色骤变,狂风大作,闪电交加,一场大雨眨眼便至,冲倒几棵大树。那山水直泻,几欲冲走行人,昏天黑地中我们便跑回积香寺,不想刚进得寺内大雄宝殿,兰生便低喝,殿内有人。

一阵狂风吹得寺门哐哐撞墙,因天色极暗黑,看不清对手,只知道当时雷雨声中有人咒骂了一句,拔剑之声霍然而起,迎着闪电,刀影闪闪,剑器剧烈相撞之声骤起,眼看一场血战将至,忽听得有人叫道:“潘毛子的营兵来了,快躲起来。”

所有人不由自主地收了兵器,各自往暗处藏匿。兰生拉我躲到如来大佛背后,不想有一人正躲到我身边,那人敛声闭息,持着一把利器直抵我的喉间:噤声。

几乎同一时间,我紧握酬情,反手抵住他的下腹,全身紧绷。

一个闪电猛地落下,随着震耳欲聋的惊雷声,我看清了那人。

那人猿臂蜂腰,体格匀称健美,器宇轩昂,满面胡楂,却难掩凤目如炬,天日之表。我只觉一阵狂喜涌向心间,不由手下一沉,放下酬情,想开口唤出那个心心念念的名字,可是他手中却依然持着那把短匕。

这时我身后的兰生为了保护我,也飞快地将手中的青锋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雷声大作,闪电狂乱地照着兰生惊诧的眼神,我想他同我一样认出眼前人来。

那一年西枫苑的梅园里,有一株名种胭脂梅,本好端端地开着,忽然间莫名地烂根枯死,原非白看上去一脸漠然,不置可否看着那株梅花,默立许久,可我知道他心里其实有点难过。

然而那时的我对于他的悲伤很不以为然,心想,这位少爷的调调怎么跟林黛玉似的,整日伤秋悲月的。虽然这是棵名种植物,虽然我早年为了碧莹的医药费,也曾觊觎过,但不就是一株梅树吗,至于难过成这样吗?

资,真资,实在是太资了!

“姑娘有所不知,三爷早年腿疾复发,疼得死去活来之时,侯爷赐下那株胭脂梅,命人移栽过来,三爷曾用胭脂梅占卜,若挪活了,便能活下去若不活,就是不成了。后来这树竟活了,且当年便开得旺盛,三爷倒真挺过那年冬天了,”谢三娘忧心忡忡地看着那枝梅花,不时絮叨着,“好好地,这几年每年都开着花的,怎么就……想是今年冬天过长了吧,硬生生给冻死了呢?”

我听着心中发毛,这什么人哪。以梅树卜命,闻所未闻。须知往年我几乎年年都琢磨着翻墙来摘几枝梅花换钱,也曾经成功过一两次,当然每回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现在想想,幸亏我早年没把这树给折腾死,不然岂不是我把原非白给活活逼死了?

于是我那几百年没有启动的罪恶感开始苏醒!那夜我做了一夜的梦,梦里都是他看着枯死梅树时的那苍凉眼神,辗转反侧间直到鸡鸣报晓,我肿着两只眼睛醒来,下床第一件事便是在黑乎乎的清晨里穿得像只大胖企鹅,冒着大雪,蹒跚地来到梅苑,偷摘了另一棵胭脂梅上的几朵梅花,然后把那些梅花夹在他一本不大读的诗集里。

我知道他有个习惯,就是睡觉前要读一会儿书。大约一个月后,我故意把夹着梅花的那本书塞到他要读的书册里,当他无意间翻开了那本书,看到了那些仍保存着艳色芬芳的干梅花瓣时,不禁默然出神。我偷眼瞧他,不想他却忽然转过头来,定定地看了我许久,好像第一次认识我花木槿似的。

就像现在,那人的凤目定定地看着我,像是要看到我的心里,看穿我的灵魂。

他手中的尖刀微颤,略一放低。兰生也放低了长剑,却依然指着那人,桃花眸中燃起熊熊火焰。

他认出我来了吗?我想我应该对他笑一下,或是镇定地点点头,可是我脑子却偏偏全是宋明磊说的那堆臭狗屎:妇人貌不修饰,不见君父。

我左眼上的伤疤虽然收缩,周围的肌肉已然消肿,但依然有一条明显的疤痕盘旋在眼睛周围,我自认为非常丑陋。

我无措地看着他,完全怔在那里。就在这犹疑的一刹那,我感到腰间一紧,原来非白伸手将我拉离了兰生的保护圈,他紧紧搂着我的腰,尖刀改抵着身后的兰生。兰生想夺却晚了一拍,只是拉着我的右手,却又怕硬扯会伤了我,不敢用力。

原非白的凤目似寒冰利刃一般看向兰生,比手中的尖刀更似锋利万分,满是宣示主权的睥睨,不可侵犯的尊贵。兰生不由咬碎一口银牙,犀利地盯着我和非白,看到我急切的眼神,只得黯然放手。原非白一下子把我扯到自己的阴影下,我立刻被他的男性气息所笼罩,这样温暖,充满了幸福的悸动,仿佛同周围的世界完全隔离开来。

佛像后面只容得下一人转身而已,齐放隔了一个兰生更看不到,急得施轻功来到屋梁上,看到非白的一个手下后,脸色松了下来,双眸微露惊喜,应该是旧相识。

我埋在原非白的脖颈,双手紧紧抓住他的前襟,听着他强壮有力的心跳,心中窃喜,看到非白的身体不像是孱弱无力的样子,放下心来。

我感到有人在抚我的眼,抬头望入一双满含温柔的凤目,它正痛心地望着我,才惊觉脸上全被泪水打湿了。

我细细打量着原非白。说实话,我第一次看到原非白留这么浓密的胡子,他整个脸庞都被胡子包围了,男子汉的阳刚之气尽显。浑身极度精瘦黝黑,好像打了一场丛林仗回来。我曾听法舟说过,原非白领兵时,向来和普通士兵在艰苦条件下同吃同住,绝无特殊待遇,在关键战役时甚至连个伺候的人也不需要,是以在军队中威信极高。即便是在西营的麟德军中,提起这位主子们的对头,哪怕是最忠心的暗人,在每天制订着不同的暗杀原非白的计划时,却都打从心底里对他由衷佩服。

“你一切都好吗?”我用眼神问他,想对他使劲挤出一丝温柔而好看的笑,尽量不想扯到伤口。因为我这几天对着镜子练过,我皱起眉来看上去会很可怕。我便略侧过头,把好的那边脸露出来。

他却轻轻把我的脸掰过来,执意要看我的伤口。他轻抚着我的脸,心疼地轻点我的左额骨,尽量不点到伤口,凤目之中一片沉痛自责,最后眼眶也红了,微微湿润,却勉强扯出一抹安慰的笑,对我鼓励地点点头,似是在表示他不介意。

我心中却更加难受,颤着双手细细摸上他的脸,情潮汹涌中再也忍不住吻上他的唇,悄悄闭上了眼。而原非白紧紧搂住了我,似要揉碎我,那泪沿着鼻滑进口中,混着那舌尖如蜜般的温柔吮吸,那是极致的甜涩参半!

当时只觉人生永远在狂喜的此刻沉沦下去,该有多么美好!

然而,可惜的是,这人生向来没有永远二字。

喧闹之声传来,破庙里走进一队身着周朝军服的士兵,速度极快地搜了整

间大雄宝殿。“大人,此处无人。”有传信兵言道。立时又有嘈杂之声传来。兰生凝神细听,然后比了一个手势。来者共有

三十五名士兵,一个军士,应该是阵前探哨的侦察兵。“这死老天,啥日子能停下雨来,”有人小声地埋怨,“如此西庭军之迹更难寻了。”那几个军士训练有素地搜查了一阵,确定没有人,安全了,便生了一堆火烤衣服。

“你说说,那尉将军也是一员老将,带了五万兵马,怎么会着了区区二万燕军的道了呢?”有个士兵轻轻说道,“听人说那燕军这七年来就是偷偷藏起来练妖术,原青江秘密派了个妖和尚来带头施的法。”

“有活着的人回来,我听他们说了,是有个和尚施法,放了块鬼石,把大伙的魂魄给吸了,那上坡便成下坡,明明要下坡逃却怎么也逃不了……”“慎言,”有个粗哑的声音低喝道,“扰乱军心者可是要被军法处置的,讲不定还要株连!”

众人一阵噤声。于是便扯开话题,聊些战场上分得的财物,收缴来的富户米粮,又提到潘正越的营帐又抬出多少具女人的尸体云云,好像他们另一个目的是想去找些年轻女子回去献给潘正越,却苦于周围人家全部逃难而走,连头母猪也没有。

我心中一动,为何那潘正越,如此残暴之人却是这样一个用兵如神的军神?

过了一炷香时间,大雨稍停,他们便整装出发。眼看最后一个人要踏出大殿的门,却忽然回头道:“待我拜上一拜菩萨,好保佑我平安见到我那刚出生的儿子。”

在众人的一片取笑声中,那人便回转身来到我们面前,刚刚下拜,抬起头时便如惊弓之鸟一般大叫:“佛像后头有人……”这个小兵永远也没有机会见到他的儿子了,因为原非白早已挥出一鞭,正中他的咽喉。兰生也冲了出来,挥刀刺向那群冲回殿内的士兵。原非白和兰生几乎同时出手,用内功灭了火堆,一片黑暗中耳边一片打杀

之声随着一堆惨叫之声此起彼伏,原非白始终紧紧抱着我。

空中又响起一个闪电,我看见抱着我的人已浑身是血,凤目里满是震慑人心的杀意。

一阵巨大的响声传来,所有人微抬头,却见紫霄峰上一股黑色的泥浆卷滚着巨大的山石向我们冲来。当我们奔出大殿时,泥石流仿佛一头凶猛的野兽咆哮着吞噬了积香寺的大雄宝殿,瞬间像邪恶的妖灵尽情作恶。刚才掩护我和非白的巨大佛像被黑色的泥石流艰难地推了出来,佛像那平静安详的面上流动着褐色的泥淖,好像在悄悄地流泪一般。

巨大的声响中,我和非白一下子被冲开了。所有人停止了厮杀,无论非白的手下、我和我的暗人们,还是幸存的最后几个潘兵都在奋力自救。

我努力划着黏稠厚重的泥流,口中不停吞咽着泥浆。眼看力气不济,暗人们纷纷向我奋力施轻功奔来,对面的原非白被一个满身是泥的青年人一手拉起,他另一手拉起一个独臂英雄。我认出来了,他们是素辉和韦虎。

我被人拦腰抱起,施轻功飞到佛头之上。

“木槿等我。”我看到原非白的口型这样对我一张一合。

我想追上去,却被人拦腰抱起,飞掠到更高处,眼看着非白惊痛的眼越来越远。

非白、非白,我大声唤着他的名字,不甘心的眼泪奔涌而出,死命地捶打着那个拦住我的人。

“主子。”又有另一人也按住了我。

我清醒了过来,是齐放。

他叹了一口气,“下面是泥淖,幸亏兰生拉住你,不然就给冲走了。”

我惊回头,这才发现兰生的脸上除了黑黑的泥浆,便全是我抓打的痕迹,伤重处,连皮肉都翻了出来,我傻傻地看他。我自己的脸上挂满了泥,淌满了泪,只觉万分迷惘悲伤,一时间竟然忘了道歉。

兰生倒也没说什么,慢慢放开了我。齐放递给他一块巾子,他只是垂下了长睫,掩住了情绪,冷冷地道了声不用,便转身独自往回飞去。我注意到他一边走一边用袖子擦了一把脸。

我们回到营地,于飞燕听了我们这天的汇报,不由替我感到万分惊险,但又细声细语地鼓励我道:“三爷既与四妹相认,那可大喜了。如今他的兵马亦驻扎在宛城,汝州离宛城又不远,等山洪泥灾一过,大哥便陪你去寻他。”

“夫君不必劳师动众的,”珍珠掀开帘布进来,笑道,“木槿也不必担忧了。你们有所不知,这宛城是三爷生母的娘家,故而三爷一直派心腹家人照看着谢家血脉呢。”

我明白,她说的家人必是指暗人了。难怪,永业三年,非白让我前往宛城避难。

“此处虽是麟德军的天下,三爷亦可来去自如。”珍珠的眼神微微闪烁,亲自为我端来一杯茶压惊,对我柔柔笑道:“他既已证实你尚在人间,且与你大哥在一处,想必不出几日,他便会亲自来接你呢。”

一旁凑热闹的法舟望着我充满信心道:“夫人放心,小人亦能护送夫人去见三爷。”

等众人退去,法舟双手笼着袖子悄悄靠近我,努力平复着激动的心情,低声问道:“夫人,咱们三爷长的是长脸还是圆脸啊,这天人之颜可是看着长得像人吗?这到底长得啥样才能叫天人啊?”

兰生站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我和法舟对话。

我尴尬地走上前去,刚要张口道歉,他却对我冷笑一声,“恭喜夫人与夫君他乡重逢。”然后便冷冷地转身走了,害得我口张了半天,一句也说不出来。

“夫人这个大兄弟的身手倒有些意思。”法舟站在我身边,伸出了一只手摸着自己的下巴,弯着高大的身子眯着眼打量兰生远去的背影,“小人老觉得他有那么几分西营的狠劲,偏又混着江湖邪教的招式来。”

不管怎么样,于飞燕的话让我看到了希望,我便没有怎么细细琢磨法舟的话语。加上这一天的折腾,我一沾床便睡了。齐放担心我睡眠不足,便没有叫醒我。这一睡便连晚饭也误了,可是到了二更天又懵然地醒了过来,桌上有齐放给我放的一碟点心和茶。他知道我有夜惊的习惯,总会为我准备些夜宵,我便用了夜宵,接下去便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地想的全是折腾人的往事。有非白的、非珏的、小五义的,甚至还有段月容那邪佞的笑容,脑中全是打打杀杀,

怎么也停歇不了,直至四更天,方迷迷糊糊入了睡。忽觉有人使劲抓我,我骇然惊醒,却见是小虎在使劲摇我,“四姑妈,有生人来了,爹爹和雪狼叔叔他们也在,我听他们老在说您的名字。”

许是非白来接我了!我精神一振,也顾不得梳洗,冲出门外。守在门口的小忠一下子立起,跟在我后面跑着,我一时没有注意兰生的身影,心中只是雀跃。

我施轻功飞奔着,把虎子远远地丢在后头。“四姑妈,阿爹说您昨天又崴着脚了,您倒是跑慢点啊。”来到谷前,于飞燕和神谷中人正同对面一方十数人严阵以待,我隐隐感到

事情不对。来到近处,却见那群人中最高个的那个,黑袍被山风吹得衣袂缥缈,长身

玉立地摇着一把象牙骨绢扇,神情高贵淡漠,周围一众皆绷着脸,紧握兵器。一只黄金狻猊正金毛倒竖,站在那人身边,不停地低吠。小忠原本欢快地跑在我前面,看到狻猊后立刻逃到我身后对着它龇牙咧

嘴。

站在于飞燕对面的是一个略显女气的俊美青年,一身绛色礼袍,正躬身含笑道:“虽说大理同庭朝有诸多误会,但大将军仍与我家主公姻亲相连,小人以为将军不如将夫人请出,一家人坐下来,慢慢细聊家务如何?”

我看到于飞燕额头的青筋暴了暴。当中最高个的那人忽然对我转过头来,却见那人一双紫瞳如朝阳初展,熠熠生辉,潋滟生姿。他一下子收了手中的象牙骨绢扇,对我扬起一抹绝艳的微笑,宛若冰雪初消融,春水印梨花,照得当场中诸人一阵眩晕。就这样,他对我平静而熟稔地淡笑着,好像昨天他同我看完午夜场电影后

才分手一般,“木槿,你可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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