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我的心又开始紧了起来,欲挣脱那铁钳一般的手却不得。我心下害怕起来:大哥会不会以为我是奸细而伤害我?“你可认得西安原府小五义……”那位谷主的手开始打着战,我的手被他
捏得生疼。雨渐渐小了下来,我得以睁开了眼睛。雨水依然无情地淋浇着这个荒谬的世界,透明的雨珠如细流一般滑过我的
脸,滑过那人如战神一般线条刚毅的脸……他的须发如钢针,根根在风雨中因激动而颤抖,他的铜铃眼盯着我,闪着狂喜和辛酸,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疑惑而低沉喑哑:“你、你可是四妹?”
“只望妹妹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飞燕永远在你身边听候差遣。妹妹即便一生不愿嫁人,只要飞燕击退突厥,能活着下了这庙堂,飞燕亦可一生不娶,陪着妹妹游历天下,泛舟碧波,了此一生。”
那人温柔诚挚的话语犹在我耳边回响,八年前那最后一聚,他对我和碧莹
微笑着,“二位妹妹千万珍重,飞燕此去定要击破突厥,剿灭窦家,好还天下苍生和小五义兄妹一个平安之地。”我呆呆地凝望着他,恍若隔世的狂喜冲进心田,满脑子都是那人少年时代无拘无束的豪迈大笑声,还有那硬扎扎的大胡子。“我家四妹的眼睛不是紫色的。”他的大眼中闪着不可思议,依然紧盯着
我的紫眼睛,向我跨近一步大声问道:“你可是我家四妹,花木槿?”泪水混着雨水,流进嘴里,猛然惊醒那心底无尽的辛酸和委屈。是啊,当初的非珏都没有认出我,于飞燕又怎会认出破相紫眼的我。垂下
悲伤的眼睑,我慢慢挣开了他的手,默然地低着头,一瘸一拐地往回走着,依稀感到众人的视线集中在我的身上。过了一会儿,有人来到我的眼前,挡住了我的去路,发梢流下的雨滴浇不
熄那人身上强烈的阳刚之气,迫得我不得不抬起头来。他目光依然如炬地再一次大声问道:“你可是我家四妹,花木槿?”我抬头望了他许久,再也忍不住,慢慢地伸出手,抓住他的胡子,狠狠一
揪。
所有的人都看得呆了,他却仰天哈哈狂笑起来,一把将我抱起来,转了个圈,等放我下来的时候,大大的眼睛里却布满了红红的血丝,他的大手摸着我的脑门,反复说道:“四妹果然活着,四妹果然活着!”
我惊魂未定地看着他。这才想起来,他小时候总喜欢把我高高举起,在空
中转着圈。我一时分不清现实和记忆,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喃喃叫着:“大熊!”他把我紧紧拥入怀抱。我慢慢抓紧他的衣襟,听着耳边淅淅沥沥的雨声,
脑中一片伤感的茫然。过了一会儿,于飞燕放开我,又从头到尾看了看我,眼睛又红了许久,不由分说,蹲了下来,一下子背起了我。我趴在于飞燕的背上,微抬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天放了晴,昴日星官小
心翼翼地猫在云彩里露了个头,映着晴空的彩虹,稀疏地照耀着神谷。我的大哥,一边背着我,一手牵着小雀往回走。小雀笑得如同雨后净空,不时地抬头看着我和于飞燕,如同小时候我们几个女孩子一样崇拜地仰望着他,开心道:“大哥可是世上最厉害的大英雄
啊。”
大熊的娘子长什么样呢,莫非是翠花那样的健壮豪侠女子?
我带着一堆问题,轻声道:“恭喜大哥娶大嫂了。”
于飞燕背着我往前走,他扭头,对我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待会儿咱就能见着你大嫂了。你大嫂怀着孩子,都十多个月了,就是生不下来,俺也急了,就带她到谷外去见一位医生。那位医生真是好人,说是你阿嫂马上就要生了,本欲带着徒弟同俺们一起进谷来,偏在山下听闻潘毛子右参军伙同东离山攻打南阳山,俺便先同你大嫂进谷,幸好赶上了。这下子正好也请这位大夫给你看看脚。四妹妹这两年身体大好了吗?”
于飞燕似乎很开心,想是故意绕开我这两年流落在外的生活,只是絮絮地讲着他这次出谷的原因。而我实在太累了,渐渐地神志开始迷糊起来,到后来也没有听到于飞燕在问什么,只是胡乱地支吾着,“好啊。”
很多年以后,小雀告诉我,那时天边彩虹灿烂无边,于飞燕不知道他背上的我已经陷入昏睡,只是不停地说着话。他表面上挂着笑,可是赤红的眼角却不停落泪,同雨珠一起堆在胡楂上,然后一路淌着到家门口。
小雀说,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她的父亲这样感怀。
过了一会儿,我昏昏沉沉地醒来。小雀大声欢叫着冲进门去了。于飞燕把我放到了地上,他正跪在自家门前为我的伤脚正骨,一阵刺痛中我完全清醒了过来。
“四妹可好?”于飞燕关切地看着我,心疼道:“大哥得替你正正骨呢。”
我定定地看着于飞燕,忍痛摇着头,“多谢大哥,我还好。”
“四妹忍着点痛,家里有你家大嫂和大哥一起制的金疮膏,是用谷地的菊花研制而成的,药效极好。”于飞燕嘿嘿笑了几声,转头对着门里大吼着:“屋里头的,还不快出来,看谁来了。”
我努力扶着红翠姨娘,才没有被于飞燕的叫声震倒,嘴角不由一歪。我家大哥还是老样子,永远是这样充满活力,中气十足。
小雀先跳出门来,紧张地搀着一只套着亮银镯的皓腕,“阿娘慢一点,阿爹和四姑妈就在这里,别急。”
我打起精神,微伸头,却见另一只玉手微搭着黝黑的木门,更映得那妇人肤白如雪。雨后清新的空气中走出一个隆着肚子的高个佳人,虽是粗衣布钗,却难掩其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貌,那两点漆黑晶瞳仿佛是最深的湖心,卷滚着无限的波涛。
我愣在那里半天,过了好一会儿,才借着于飞燕站了起来,一跳一跳地来到她的面前,用力挤出一丝笑容,对我的大嫂福了一福,“大嫂。”
我记忆中那一向冷然的脸上竟然涌起一丝红晕,垂下头虚扶我一把,“很久不见了,木槿。”
我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与她相视许久,但笑不语。
“我说了吧,木槿,是熟人吧。你嫂子自俺离开原家后便一直跟着俺,”于飞燕呵呵笑道,“快有七年了吧,珍珠。”他温柔地唤着她的名字。
她的明眸柔顺似水,略带害羞地点了一点头,“都有八个年头了,夫君。没想到还能再活着见到木槿。”她抬头看着我,柔和地笑着。
这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温良娴雅的笑容。
“我也没有想到。”我怔怔地看着她,讷讷说道。
我们三个人站在原地寒暄了一阵,然后是一阵奇怪的沉默。可能是阳光渐渐烈起来,我的头开始昏眩。红翠干娘提醒我们进屋,我们才如梦初醒地进了屋。
我在红翠干娘的帮助下,上了据说于飞燕和他媳妇精心配制的“菊花镇”金疮药,伤口开裂的右眼处又敷上了干净的白布,然后我又换了一件干净的衣物,红翠干娘扶我躺下。我透过窗棂的缝隙,看到于飞燕面目严肃地同众人说着什么,大眼睛布满了血丝,偶尔听到他激动地提起我的名字,看他们不停地瞟向我所在的屋子,估计主题还是关于我的。
大熊怎么就娶了当初在紫园最具管理素质、有最高管理能力和最有管理前途的珍珠了呢?我稀里糊涂地想着。最后药起了作用,带着满腹疑问,我陷入昏睡。这一睡连身也没有翻,错过了中饭和晚饭,一直到了半夜支腿时扭到伤脚,这才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只见床头站着一个高个黑影,正看着我,我吓得跳了三跳,才惊觉是珍珠。她俏丽的脸在烛光下定定地看着我,深幽难测。
我定下激烈跳动的内心,尽量平静道:“这么晚了,嫂子怎么还没有歇着?”
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窗棂处漏进来的风拂着烛光飘忽,映得她在地上的身影,忽长忽短地变着形。往事和现实交错中,令我有一种错觉,我仍在永业三年,秦中大乱的噩梦中,而珍珠只是梦中的一个鬼魂。
脚上的痛惊醒了我,不,这不是梦。
我努力坐起来。她没有过来扶我,一手叉腰,一手微笼着高高隆起的肚子站在我对面,轻轻道:“对不住,我吵醒你了。”
她的脸在阴影处,看不清她脸上的诚意,唯能感到那目光冰冷地看着我,就跟小时候她冷着一张俏脸,携着紫玉牌来检查各个院子一样。那时无论多有资历的婆子或是执事都得对她微弯腰,恭恭敬敬地称她一声:“珍珠姑娘好。”
我有点冷,咽了一口唾沫,拉起了被子包着自己,微靠在枕上,“嫂嫂还没睡呀。”
“飞燕去神谷入口接大夫去了,干娘年纪大了,白日里受了惊,早早睡了,我也不敢惊扰。”她微微移开目光,慢慢移过来坐在我的身边,指了指我脚边的一袭薄被,“我想着你的被子有点单薄,便取了一床来,再说我也睡不着,索性守着你吧。”
她葱白细嫩的手指有些局促地拨弄着鬓边簪着的一支珠花。
我心中一动,这支珠钗我见过。以前于飞燕一直托我保管,因为那是他苦命的娘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刚到子弟营,势利的连教头总找他碴向他敲竹杠,于是他便老让我替他藏着。
于飞燕既然将这支珠钗赠予她,可见是真心爱上她了。然后我注意到她穿着一身粗布衣服,头上身上除了这支珠钗,也没有任何首饰了,这几日在神谷生活,也知道这里的人们只以后面半山腰的田地种些农作物为食,或是从“菊花镇”处采得菊花子培育这种具有奇特医效的菊花,秘制金疮药,并一些渔猎之物偷偷潜下山到汝州城中换些什物为生。有时遇到南阳山的土匪封山,便无法出谷。我不禁心中感慨,大熊还真过起了采菊东篱下的生活,只是如此太过清苦。我便暗中打定主意,等出谷后,定要从君记中悄悄调出些银子来接济大
熊。只是大熊性格刚烈,得给一个不伤其自尊的借口才好啊。
孩子们的压岁钱?嫂子和干娘的见面礼?
我正想得出神,珍珠轻轻开口道:“那一年,原三爷同飞燕攻入西安城中,救了大伙,也救了我。那天晚上,南诏兵正好起了内讧,看守我的士兵忙着到前面去打仗了。”珍珠笑道,“我们几个出去便是一场混战,夜黑风高,根本不知道哪个是自己人。眼看就要被人乱刀砍死,他就像天神一样出现,救了我。”
一说起于飞燕,她的眼神和表情都柔和下来,双颊泛起玫瑰色,因怀孕而微微变圆的脸愈加娇美丰艳,柔柔道:“他被贬为罪员,我便跟着他。一开始他老对我吼……说什么大老爷们,不要娘们贴在屁股后头跟着。”
我和她同时笑了起来。我几乎可以想象着于飞燕顶着大胡子,对人发飙的样子。
“这些年日子虽清苦些,可是他对我真的很好很好。”她低眉顺眼的,一副小媳妇样,再无半点在紫园统领几千号人那大丫头的傲气。我在心中啧啧称奇。
我们一直聊着,几乎把珍珠和于飞燕这几年的事聊光了,珍珠还是像在紫园那样的稳健成熟,一点也没有提我这几年的生活。
不知不觉,我们迎来了一阵沉默。我看向脚边珍珠取来的薄被,被角上绣着一枝粉艳的桃花,让我想起了初画。
不想珍珠也微微叹了一口气,“那年秦中大乱,派出去找初画的人回说她被大理的蒙久赞掳去了,生了一个孩子,死在了兰陵,可怜的初画。”珍珠的眼眶红了,眼中也有了恨意。
我想起了初画说过,珍珠一直待她很好,便温言道:“嫂子,其实初画她很幸福。”
珍珠诧异地看向我。我便把初画的遭遇说了一下,她走的时候躺在深爱的丈夫怀中,听到了心爱的儿子唤她一声娘亲。
珍珠的妙目睁得大大的,专注地看着我,一字不落地听着。我第一次看到她脸上的表情这样复杂,从惊诧、愤怒、震惊、欣慰,到最后满脸淌满热泪。“初画,我可怜的好妹妹。”珍珠捂着嘴,失声痛哭起来。
她渐渐平复悲伤的心情,我也停止了安慰。我们两厢坐定,只见她犹带泪珠的丽瞳深幽地看着我,一时沉默是金。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她叹了一口气,“方才说了这么多话,木槿一定口渴了吧。”说着便抚着肚子站了起来,替我倒了一杯茶水。
“这是你大哥制的三七丽颜茶,里面还加了玉竹、玫瑰花什么的,”珍珠柔声道,“原是针对我身子虚弱而制的花茶,你大哥还说是有美容的功效,反正用的全是自家药园子里种的草药。因里面有三七,孕妇不能用,所以我一直给干娘煮着吃,今天看了你的样子,想起来给你也煮了一些。方才聊初画入了神,茶都凉了,我再去温一遍吧。”
“不用了。”我赶紧起身。让一个大肚婆半夜里伺候我喝茶,而且还属嫂子的辈分,这算什么。我一下子叫住她,接过杯子大喝一口,“大嫂快歇着,我正好有些冒汗,有点温用着正好。”
这个茶真好喝,味道还透着些熟悉。珍珠还是像以前一样平静淡定地看着我,却多了一份令人难以琢磨的审视感。我忆起了这个味道。我看了看外面的月色,微笑道:“大嫂,天晚了,身子要紧,您先休息吧。”“不要紧的。”珍珠的妙目依然盯着我的眼睛,笑道:“这自从嫁了你大
哥,他就一直在我耳边念叨着你。”果然我的头微微晕了起来,眼中孕妇的身影也渐渐起了模糊。“他每每说起你西安大乱时失散了的时候,便会暗自伤神,惦记着你流落
在外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我倒在了炕桌上,杯子碎在地上的声音听不见了。她的声音也渐渐地变了调,在我的耳边呜咽着,最后没有结果。
大约半炷香后,我如同在清水寺中一样,慢慢从安眠散中回过神来。这一年来无忧散给我的抗药性,让我很少会中麻药,更何况是原家最一般的安眠散!她用的剂量最多只能让我昏厥。我渐渐清醒,感到有人在拖我。我微睁开眼,发现我被人慢慢拖着,来到一个大土坑前。那人俏丽的额头满是汗水,似是拖我走得累了,便微弯下腰抱着肚子使劲喘着气。
我目光一侧,陡然心惊。却见那个大坑里横七竖八地躺了几十具尸首,上面几具皆是白日里被打死的东离山匪及窦周士兵。
此时适逢浮云幽蔽妖月,珍珠拖在地上的影子,渐渐地变了形。只见那个影子静静地从死人堆里闪了出来,化作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影。那人抖了抖尘土,吐着长声道:“妈呀,你可来了,躲这坑里可憋死我了。”
珍珠没有答话。
那人复又紧张道:“你可觉得好些,拖着她没累着身子吧”
这个声音很熟。然后我听到珍珠努力平复了呼吸,淡淡道:“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先是被流放到关外,后是被忘记在汝州这地方,好赖升了紫星武士,却连个孩子都抓不住,还让花西夫人在你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对方一阵长长的沉默,倒也没有争辩,只是慢慢递上一样东西,冷冷道:“哪,这是本月的解药。”
珍珠静静地接过那一丸乌黑的大药丸,想了一会儿迟疑道:“初信她……当真殉国了?”
那人略一点头,叹声道:“你说得对,我的确是原家最没用的暗人,保不了初信,眼皮子底下丢了孩子和夫人,却还不如你一壶六日散来得利索。”
“你……无须自责。你是原家少年的好手,奈何重情重义,是故大好年华,却被发配到这汝州来监管我们夫妻。却不想这么多年我夫妇二人,还有几个孩子一直承你照顾至今。”珍珠的声音有一丝后悔,轻声道:“大理段氏此次派精英前来,岂是好相与的?谁让初信和重阳小少爷被掳来汝州,当了个活靶子,一切皆是命。是我……言重了,还望你,莫要往心里去。”
“无妨,”那人摇头叹息道,“你、我、初信,去了的初蕊,还有死在异乡的初画,皆是原氏家生子,如今活下来的故人,也只有你我二人罢了,是故我明白你心中难受。”
“这几年初时严守着你与于将军还有燕子军诸位,亦有得罪的时候,望姑娘不要放在心上。如今花西夫人重现于世,我带着她出了这神谷,便是轮到我做活靶子了。总之我的逍遥日子算是过到头了,”那人的声音忽然轻松起来,“不过,那雪狼说得有理,英豪只在乱世出,没准我能带着花西夫人活着回到
原家。原三爷即了位,便把原家宗族的某位漂亮小姐指给我,彼时我便能像西营贵人那般攀上高枝,成就一方气候。”夜半起风瑟瑟,吹得二人衣袂飘荡。那人仰天轻笑一番,珍珠却低下头,悄然抹去眼角流下的一滴泪珠。“天有异象,这花西夫人果然是不祥之人,”那人打了一个喷嚏,向我蹲了下来,“我得快走,若是于将军发现了我便走不了了。”我再也忍不住一跃而起,挥出笼在袖中的酬情,直指他的咽喉。那人一个
鹞子翻身躲过,他身后的珍珠一惊,抱着肚子跌坐在地上。我长身立起,冷笑道:“大嫂,你肚子里怀着孩子,多吃药丸对孩子不好。”那人立了起来,向我一揖首,“夫人息怒,且慢动手。”我借着月光,将那人看个清楚,“真没有想到,原来是法兄。别来无恙
啊。”那人正是汝州惨案的难友法舟。我淡笑道:“法兄这是要带我去哪里?”法舟站起来,出乎我意料,他的眼中竟然藏着一丝尴尬,“夫人,属下不知,只是接到命令,送你出谷,到时自然会有接应的人。”一阵轻风吹过,偶有磷火飞舞,不远处的池边青蛙呱呱开始歌唱,我们三
人怔怔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珍珠瞪了他一眼,有些着急地恨恨道:“你多嘴些什么。”法舟后悔地看着我。我心中暗想,他的确不是一个好暗人,就连沿歌这毛孩子都比他机敏万
分。
“你不是无意间进入神谷的。”珍珠借着法舟,慢慢地撑着站起来,美目在月光下泛着冷静而惨淡的光,“我不知你现在究竟是原家人还是大理的走狗。确然你断断不能否认,你是来劝夫君出山为你和你背后的主子打天下的吧。”
我一愣,“何出此言?”
“看看这坑里的尸首,除了今日犯我桃花源神谷的人,便全是这些年来游说夫君出山的说客,而这些人全都是我与法舟解决的。”她大方地承认了,挺着肚子走到我的面前。
“飞燕这辈子心中始终对当年没能救得了你而耿耿于怀,故而我绝不会害你,而你可以杀了我以泄心头之恨,”她拢了拢头发,略平息了一下淡笑道,“可是你不能杀了我肚子里的孩子。”
哈,她还是和以前一样,脑子冷静得可怕,这么绕来绕去地还是在强调我不能杀她,典型的原家思路啊。我心中暗恨。
却不想她话锋一转,朗声道:“原家是个是非窝、万恶窟!”她恨声道:“我和飞燕都过够了那里的日子,好不容易全身而退,侯爷却派人盯着我们。多亏遇上好心的法舟,对上面瞒了我们在桃花谷的一切,总算太太平平地过了七八年,你又出来扰乱我们的生活。你也是女人,”她抬头平静道:“当知女人为了她的男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原来如此。”我看着她的明眸,恍然大悟,“珍珠,若我没有猜错,初时你是原家派来监视我大哥的吧,可是你到后来终是真心爱上了我的大哥。为了不让原家疑心大哥,对他不利,故而除去那些军阀巨头的说客,安心与大哥偏安于这与世无争的桃花源神谷。”
“随你怎么想,”珍珠冷哼一声,傲然地抬首看我,“无论你究竟是何居心,我终是问心无愧。”
“大嫂,我只是这世间的一抹乱世幽魂,没有你想的那样有权力欲和野心,这些不过浮云尔。”我收了酬情,拍拍衣服的尘土,对她笑道:“我能到得桃花源中,只是机缘巧合。我确有事相求,不过是想请大哥护送我回原家,因为我想再见一次我心爱的人。如今有了法兄引路,倒也省心了。”
“夫人说的可是真的?”法舟傻傻地看着我,“夫人当真愿意跟我回去?”
我对着法舟点头道:“花木槿贱命一条,只求法兄再让我见一次三爷便罢了。彼时无论武安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女人为了她的男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回转身看向珍珠,重复着她的话,对她露出一个笑容,“有了大嫂这句话,我也放心了。大哥真是好福气,有了大嫂这样的人在身边护佑。”我对她一躬到底。
珍珠狐疑地看了我几眼,“你若是能这样为你大哥着想,自然是好事,谁叫我们身在这个强权凌弱的乱世,各人只为保命,望你能体谅我的用心。”
我正要启口再劝慰她几句,身后却传来洪钟一般的声音。“这确是个强权的乱世,然而,便是有万般不公、千般不平,却终有公理正义存在。”
我和珍珠惊回头,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向我们走来,月光下勾勒出那人极高壮雄健的身影。那人雄腰虎背,大步来到我们面前,浑身沾满露水。法舟身影一晃,正想飞离,早有两个身影堵住他的去路,一灰一白,正是东子与雪狼。“见过于大将军。”那法舟倒也处变不惊,干笑着连连拱手道:“程东子
左参军、赫雪狼右参军,一向可好啊?小人法舟这厢见礼了。”东子和雪狼在月光下对他嘿嘿冷笑,表情狰狞,“有礼、有礼。”“大哥?!”我看着于飞燕走到珍珠面前,沉着脸看了她一阵。“珍珠,可还记得我们当年入谷之时,你对我说过什么?”于飞燕淡淡道。“你素恶原氏虽为一代枭雄,却罔顾家臣性命。”珍珠带着一丝害怕,低
声道:“你对我说过,我等虽出于原氏,却绝不许步其后尘,不得欺凌良善、草菅人命。”“那你为何如此背着我草菅人命?珍珠。”于飞燕沉声道,“今日,你还要给好不容易找到的四妹下药,秘送出谷?”
“你如何判定她便是你的真四妹?且不说你与她少时分离,八载之距,必是长相行止大异。如今更别说此女紫瞳毁面,仅凭一把酬情,怎可武断即是?”珍珠捧着肚子流泪道,“我们便让原氏中人先来鉴别岂不更好?我何错之有?”
话一出口,珍珠面上一阵后悔,却依然倔强地看着于飞燕。我心中亦是一跳,这个珍珠果然还如以前一样精明。果然于飞燕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额头青筋隐现,“那她果真是四妹怎么
办?若原家当真杀了我四妹又该如何?”
“这几年我们和虎子他们一群孩子,还有燕子军众人,虽清苦些,却图个平安。并有桃花源神谷里布阵,除了昨日潘正越破了此阵,东离山的匪人也从未进来过,我们平平安安地过完这辈子,难道不好吗?”珍珠一阵气苦,强忍泪水哽咽道:“何苦搅入这乱世?你当知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入乱世我等便是全军覆没,原家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我半世为奴,不过是一妇人。好不容易嫁作人妇,原家尚且对我下蛊来胁迫我不得背叛,”珍珠殷殷劝道,“况你领着一群当世豪杰,若是出山,即便是归顺原家,他岂有不疑忌你之理?”
此语一出,众人一阵沉默,个个陷入深思。我心中不由暗暗佩服珍珠的见识,正要开口,赫雪狼却冷冷笑道:“大哥,休要听大嫂危言耸听。我等燕子军也是刀尖上淌血活过来的人,大嫂想是被原氏下蛊所迫,故而惊惧异常。”
“我从未惧怕过原家,”珍珠流泪大声道,“亦不为这蛊虫,只为我孩儿丈夫,还有谷中各位兄弟姐妹,天下哪里还有比自家性命更珍贵的?敢问各位兄弟,若真是马革裹尸而还,空留那孤儿寡妇,何等凄凉?我等何不在此等闲度日、平安一生?”
众人面面相觑,一阵感叹。
于飞燕却朗笑出声,“你口口声声说不在乎原家,可是三句却不离原家。”于飞燕慢慢走向珍珠,温柔叹声道:“你是我贤德的夫人,这几年跟着我受了多少罪,我不是不知。自我看着你伙同法兄弟杀了第一个进谷游说的人,你便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我一直想等着你自己说出来,却终是没有机会。珍珠,你恨原家,可是你难道没有发觉你其实是一个真正的原家人吗?言行举止无一不是原氏的狠辣果决、毫不留情。”
说到这里,于飞燕不由自主地微笑着轻摇了摇头,可珍珠却一下子怔住了。
我暗叹,大哥这几年虽过着世外桃源的生活,情智却仍同当年一样敏锐。
“珍珠,你可曾想过,当初若是我没有冲进紫园解救于你,你便有可能是今日的四妹啊!”于飞燕断然喝道,“你可曾想过,这天下有多少如我四妹一般的女子?还有千千万万的百姓受尽战乱之苦,家破人亡,尝尽人世艰辛?
“原家视家臣为刍狗,却保得一方百姓平安。我等自命清高,这七年来却一直苟且偷安,弃万民于水火而不顾。”于飞燕环顾四周,大声说道:“我燕子军当初横扫西域之时,便曾立下誓言不为功名、不为强权,只为这天下苍生,只为如同我四妹那样受尽战乱磨难、无家可归的百姓而战。”
“俺没有读过什么书,却也懂得若为一己之私,在这民不聊生的乱世贪图妻子温柔乡、苟活于世,可如何算作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屋里头的,你说是也不是?”于飞燕朗朗说来,字字掷地有声。
这一番话下来,在场众人皆是动容。我感动得泪流满面,众男儿亦是满面悲戚。
饶是珍珠再冷漠倔强的脸亦起了波动,明眸落泪,如泉奔涌,“夫君,
你……”真想不到!我的大哥还是这样一心只为天下苍生着想。忽然珍珠面色一下子煞白起来,捂着肚子,艰难道:“夫君,我的肚子……”“不好,”东子大声道,“嫂子这是要生了,大哥你又要当爹了。”于飞燕收了满脸豪气,换作了一脸紧张。他一下子抄起珍珠就往回赶,
“媳妇儿,你要挺住,我不是要故意气你的,我本是来告诉你,神医进谷来了。”于飞燕一路絮叨着施轻功向森林暗处回去。我正要赶过去,脚一扭痛,这才想起我的脚刚受了伤,方才是珍珠把我拖过来的。一旁早有人扶住我,扭头一看,却是赫雪狼,脸上略显尴尬,“前日多有得罪,四姑娘请跟我走。”我一下子被他携带而起,腾跃空中,回首却见程东子抓起法舟,一起在地下快步疾走,跟在我们后面。
未到屋门口,已听到珍珠生产时的痛叫。月光下站着两个明朗的高大人影,一人正来来回回地焦急暴走,另一人隐在月影中,可奇怪的是我却能感觉到那人正对着半空中的我,迎风而笑。
那来来回回暴走的人自然是我大哥,他拉着我的手,痛苦道:“四妹这可如何是好,那神医说,这个孩子在肚子里待太久了,这回子脐带缠住了孩子的脖子,得须剖母腹得生。”
我正要答话,他却自顾自忧虑满面道:“方才大哥实在不应该当着众人说那些话刺激你大嫂,她要有个好歹,这群毛孩子,还有你大哥俺可怎么办。”说着说着,大熊一般的人,眼眶却红了起来。
我心中不忍。不想那隐在月影后的人却大方地走了出来,安慰道:“将军无忧,有林神
医在,当是无妨。”浮云散尽,空朗的星空下,我看清了那人,惊喜道:“兰……生?!”这个神秘的小和尚,在一个神秘的夜里,变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神秘
特工,英勇而神秘地救走了我,然后告诉我明原两家那神秘的所谓三十二字真言,然后指点我到一个神秘的菊花镇里去,寻找那暗藏多年的神秘的惊世猛将。最后他终于在我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更神秘地同林神医一起出现在这桃花源谷中,为我那当年丫鬟头头的神秘大嫂接生。
而此时此刻,当事人仅仅是对我疏离而淡然地一笑,“见过夫人。”
他也不细问,甚至也不正眼看我一眼,仿似前世里吃过晚饭在弄堂中闲时散步,抬头便见了邻居,打了声招呼,“阿,吃过饭了?”
“啊,吃了。”
“好,明朝会!”便擦身而过了。
我便被他这样的客气堵住了,实不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询问当日离散的缘由,只是下巴掉下来,看着他回头同于飞燕讨论珍珠的产事,对我毫不理睬。
嘿,这算什么狗屁的神秘世道!
“夫人这七年来一直服着的原家蛊虫,名曰金罗地。此蛊本无毒性,相反还有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之功,只是发病之时若无解药,便心绞难忍。我等算好月圆之日前进谷,便是怕金罗地发作,刺激胎儿。”兰生侃侃而谈,倒像是个优秀的妇科大夫,“不想晚了一步。好在如今又有了解药,林大夫医术高明,尤擅解妇科疑难杂症,必是无妨了。”
于飞燕紧张稍解,与众人在外面等了大约两个时辰,却听闻里间传出一阵细细的婴儿啼哭,众人大喜。须臾,红翠干娘便抱着一个瘦弱的婴儿出来,黑黑的脸儿,犹自挣扎着哭泣,后面跟着一个大脑袋的老人,他却是满脸疲惫道:“还好送得及时,总算母子平安。”
红翠干娘喜极而泣道:“燕儿,瞧瞧你又多了个小子。”
众人一阵热烈哄笑,大呼燕子军又添一位爷们。于飞燕放下心来,便要蹿进产房,被众媳妇以产房不净为由抢白一番,接着被不顾情面地推了出来,他便只顾和众老爷们在门外站着傻乐一阵。
“将军大喜了,兰生道贺。”兰生正色道,“潘正越此前招安东离山匪,并遣之来袭,恐是打探桃源谷战力虚实,还请将军早做打算。”他向我飘忽地看了一眼,又对于飞燕道:“七年已过,也是该天下闻名的燕子军出山之日了。是战是降,是归附原家,还是独占山头,号令天下,全听凭将军意志。”众人面色凝重起来。
亮如白昼的火把下,于飞燕将兰生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飞燕实在好奇,兄为何人,如何能知当年我小五义及燕子军的旧事,且带着林神医轻松走进菊花镇?又与我四妹相熟?”
“我不过是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小鬼儿罢了。”兰生自嘲地笑了一下,正色道:“只是花西夫人,命中注定要回归原氏,还烦请将军引送,以助其渡这命中之劫,亦可助这位法兄好向上家交代。”
“呃,对啊!”法舟讷讷地跟着诺了几声,“这大兄弟说得老对了。”“今日若要飞燕出山,便请法兄交出我妻的解药,”于飞燕冷笑道,“不
然,别怪飞燕手下无情了。”法舟咽了一口唾沫,艰难道:“这可为难死俺了……”“恐怕他亦没有最终的解药,”兰生摇头道,“这位法兄虽为紫星武士,
却也只是个外放,真正的解药只在他们主子手上。若你是东营中人,那也只有你的上家,鬼爷手上有,哦,我差点忘记了,东营的上家换成了青王,那就得向青王问药了。看起来,哪怕是为了珍珠夫人,将军亦要往原家走一遭了。静伏七载,燕子军果然要在这乱世有一番作为了。”兰生在月光下叹息而笑。轻风拂起他的头巾,那桃花眼便向我看来。这总算是相逢后第一个看我的正眼,惊觉那透着温暖的目光中,偏偏渗着一丝淡淡的悲怆。
我心中疑惑更深,这小子怎么什么都知道?!不想法舟却反问道:“啊,俺们上家换人了吗?俺咋不知道呢?”我忍不住歪嘴一乐,不想赫雪狼和程东子异口同声地对法舟道:“一年前
就换人了。”
清晨,我在狗叫声中醒来,感觉有东西在舔我的脸。我睁开眼,小忠两只黑爪子正趴在我床头细细舔我,看着我醒了便摇着尾巴,对着门口叫了一会。一串小孩冲进来,七八只闪亮亮的小眼睛盯着我,此起彼伏地叫着:“四姑妈醒了、四姑妈醒了。”
后面跟着光头少年和林老头。林老头过来为我把了把脉,严肃地问了一下我的感受,然后便要拆开我脸上和腿上昨夜上的纱布。我那一群侄儿侄女很勇敢地不愿意离去,结果那鲜血淋漓的场面把一群小孩骇了半天,最后白着脸作
鸟兽散,连那最高个的虎子也不例外,打着趔趄出了门。老头子的手还是那么重,我忍着痛,朝兰生递来的镜子看了看。唉!林老头的医术实在高,我的视力不但恢复,还消了肿。我不由抚上伤
处,咧开嘴对着镜中一阵傻笑,不想余光看到兰生正站在我身边,对着镜中的
我微微一笑。我一怔。真没想到,他那笑容竟是说不出的温情俊朗。一炷香后,我得以自由。轻揉着疼痛的眉骨,我惴惴道:“兰生,你是如
何知道桃花源谷布阵的菊花镇?你是怎么找到林神医的?还有,你如何知道我大哥在这神谷中,莫非你以前认识我们小五义?”“谁叫我是小鬼儿,”兰生递上我的药,看似俏皮地说笑道,“死人自然
把他们的秘密全托付与我了。”我嘿嘿干笑了一声,却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这个玩笑话可真冷!林老头应该是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只是面无表情地快速瞟了兰生一眼,自
顾自默默地收拾着医务箱,端着一堆瓶瓶罐罐进进出出,似乎对这个答案一点也不意外。兰生取回小土碗,说给我弄点吃的。我看他掀帘子出去了,便低声问道:
“林先生,您那日突然走后,是如何遇到兰生的呢?”林老头对我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平静地笑道:“一切皆是命。”呃?!猜谜,又见猜谜?可惜我连着两世每回猜谜语都是输。我满心疑惑地看着林老头。林老头却呵呵笑了一阵,拂开我的手,敛了笑容长叹道:“他……只是一
只可怜的小鬼儿啊。”我木然地看着大脑袋的老人,再次确认我最最痛恨猜谜。“夫人还是别问了,”对方不觉又叹了一口气,“有些秘密还是不知道为
好,于你于他皆有好处。”说着也走了出去。我仔细回味他的话,冷不防有人无声无息地递来一碗高粱粥,把我给吓了一跳。“你又走神了,这毛病怎么老不改?”俊雅少年轻声埋怨着,“不然怎么
能着了珍珠的道?”
接过高粱粥,香味飘来,我低头喝了一口,便觉一种特殊的香甜涌向舌尖,然后快速变作一股暖流涌向全身四肢百骸,本来那一肚子的悬疑害怕却最后幻化成一种淡淡的喜悦浮向心头,“这里面……放桂花糖了?”
“方才去灶间,闻着桂花的味儿了。问了红翠干娘,原来还真有桂花糖,只怕你吃多了会上火,对伤口反倒不好,便不敢多放。”兰生对我笑了,坐在床沿上接过我手中的碗,帮我吹凉高粱粥,柔声道:“你且将就些,等全好了,咱们便去紫园,那儿的桂花糕甚好。”
话一出口,他便煞白着脸闭了口。
我的往事被连根扯起,那热泪便一下子涌出眼眶。我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不让他走开,一手拿着酬情扣住他的脖子,看着他的眼低喝道:“快说……你到底是谁?怎么知道我那么多事?连我爱吃紫园里的桂花糕你都知道?”
“所谓富贵如云,人生如梦,一并那恩爱情仇到后来不过是过眼云烟、火中灰烬,”我一滞,他那淡笑中却有了一丝看透世情的苦涩,“更何况小鬼本不该来这人间,你又何必执着他是谁呢?”
“四妹可好些了?”
于飞燕满面春风地闯了进来时,我和兰生离得有三尺远,一站一卧,各自占据炕头两端,面上都带着适度的微笑。
“这是咋整的,四妹又哭了吗?”于飞燕夸张地蹲在地上向上看着我的红眼睛。
于飞燕同我拉了几句家常,同时为珍珠的事来向我表示歉意。我则向于飞燕不停地道贺。于飞燕开心地告诉我他给小儿子取名叫于逢,小名逢儿,以纪念他与我的重逢。我感动之余,却羞于手头连一个像样的贺礼也没有,不免有些窘态。
等于飞燕一出门,兰生便掏出方才轻巧从我手中夺去的酬情向我递来,淡淡道:“夫人可知,自古以来这把酬情便是不祥之物,历任主人皆不得善终。其实老天早已注定每个人的命盘,这把酬情倒像是老天爷来警示人命的,只可惜凡人皆觉忠言逆耳,而喜阿谀祥瑞,便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这把华美的利器身上了。”他复又端起那碗放了桂花糖的高粱粥,用粗木勺舀了口粥放到嘴边轻轻吹凉,向我递来,看着我的眼充满玄机道:“命盘虽有定,然亦有人定胜天这一说。这几日,兰生忽发奇想,若是极硬的命格铆上极恶的命盘,倒也许能闯出一番新天地来。”
“你老人家何必拐着弯骂我呢?直说我命不好不就结了。”我拿回酬情,亦对他冷笑直言道:“你是在讽刺我明知活不过而立之年却还要瞎折腾?我只是错入此世的一缕幽魂,乱世一介女流。”我看着他的眼,恨恨夺过高粱粥,响亮地吸了一口粥,清朗道:“就算我只剩几年的命了,却也要为了自己的心而活。”
兰生倒似被我逗乐了,扑哧笑出声来,那双桃花眸便对我放了光,笑道:“我若真要讽你,岂会答应陪你回原家?我是想你这几年历经磨难倒像是越挫越勇,也许真能改变你的命运,甚而改变我们所有人的命运呢?”
我愣在那里。他收拾了碗筷掀帘就要走,鬼使神差地,我出口相问道:“这世上真有所谓极硬的命格吗?你可是也有这硬命吗?”
“能改变噩运的命硬之人通常被人称为破运之星。”他在门口停了一会儿,在阳光的逆影下,回首对我冷冷道:“我却不是,只是一只鬼罢了!”
八月初十,木槿花愈加繁盛,桃花源中人忙着修复几次大仗后受损的堡垒,而我则同于飞燕、兰生一起研究如何改良锦绣一号。自首次潘正越挑拨东离山匪挑衅桃花源失败,于飞燕决定联合别的山寨武装抗击潘正越侵入汝州。
于飞燕本不愿意提起往事,以免旧主原氏疑忌,奈何燕子军成名已久,轻易就被人认出,且周边山头人马皆不屑东离山所为。这时候兰生同志展示了惊人的才华,不但单人匹马地到东离山招降了险些被潘正越截杀残害的乌八喜,让她同于飞燕结为异姓兄妹,且献出良策击退了潘正越几次正规军的进攻。而他自那破运星的深奥道理后,除了商谈大事,便极少与我说话,似是有意避着我,怕我进一步盘问他。
我托于飞燕派可靠之人给信游客栈送了一封信,想报个平安,没想到回来的人报说,信游客栈在我落水的第二天就被汝州守备扫荡,里面的人一夜之间消失,只剩下偌大的空宅子。我又请探听军情的赫雪狼在附近留下君氏的印记。
果然第二天,齐放在谷外带了一箱金子求见。齐放告诉我,段月容受了重伤,回到山庄便遇到宋明磊派重兵前来,便只得先放了重阳,连夜转移。段月容的身体上次在弓月城受了重伤,落下病根,这次又受了重创,拖着半条命回到大理境内时,受到严重刺激的段王发了雷霆之怒,将所有君氏随行人员下了大狱,并下旨将段月容幽闭大皇宫中,在伤完全好之前不得出门。
这时候夕颜一向讨厌的卓朗朵姆出乎意料地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在她探望段月容受阻时,假意同洛洛争风吃醋,并再一次发挥其西域公主的剽悍,她公然率领身边会武功的藏女同洛洛的手下动起手来,当着段月容的面把洛洛的房间砸了个稀烂。段月容假惺惺地大声呵斥时,她便跪地大哭。彼时洛洛和宫人的注意力都在对付卓朗朵姆身上,她的手下便偷到洛洛的兵符,救了君氏中人,并在佳西娜的帮助下将他们安全送回君家寨,受其兄长多吉拉的保护。等到洛洛醒悟,为时已晚,却偏偏有段月容的佐证,寻不着卓朗朵姆的错,她便怀恨在心,一心对付卓朗朵姆起来。偏偏吐蕃公主母凭子贵,也不惧她,从此叶榆大皇宫的东宫里这两位贵人便明争暗斗,不得宁日。段月容郁闷地发现,他养病的日程便无限期地延长了,他只得让身边的孟寅传口谕给齐放,让齐放继续秘密寻访我。
“夕颜还好吗,那个洛洛有没有残害于她?”当于飞燕和兰生进来的时候,我着急地如是问齐放。
齐放看了于飞燕一眼,叹声道:“太子与公主寸步不离,洛洛根本没有机会下手,请小姐放心。”
于飞燕皱了皱眉头,想要开口,一直不同我说话的兰生却找了个借口,将于飞燕拉了出去。
“卓朗朵姆娘娘让我带句话给小姐,”齐放忽然笑了,这是我自弓月宫以来第一次见他笑,“她说弓月宫之恩无以为报,而这世上能有资格同她分享殿下的唯有小姐一人,她会在您不在的时候,好好保护殿下和长公主,替您收拾
那些佛面蛇心的恶妇,请您不用过分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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