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要开口,却发现黑狗不见了,放眼望去,那黑狗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到战场之中,正绕着那两匹凄惶的战马打着转。我们唤了许久,它却不理不睬,只顾对着那两匹战马低吠。哎?!莫非它饿了,想吃马肉啦?约莫十分钟后,我和兰生下巴掉下来了。那两匹高头战马向我们奔来,停在我们面前,后面跟着我们那乌黑油亮的小忠。那日我将我的那只尚算有视力的老眼擦了又擦,俯身细细地辨认了小忠的品种许久,莫非它是一只牧羊犬?可兰生却兴奋异常地摸着小忠,大声道:“夫人,小忠果然是哮天犬哪。”小忠大声地汪汪叫着,仿佛是在高兴地对我们确认:“我是啊,我是啊。”

有了脚力和从士兵身上搜来的干粮,我们意气风发地往梁州方向赶去。尽管当时的我很为这个卢伦、后来的辽东太守担心,颇不齿兰生这招,但始终没有拒绝,原因是我也急于前往梁州,心心念念期盼这次领兵的是那个心

中的踏雪,那样我就有机会又见到他。

过去幽禁的一年里,偶尔听到原非白的琴声,虽然知道他还活着,然而弓月城地宫之中,他病危的模样将我给实实在在地吓着了,我要亲眼确定他安好,哪怕以一只眼的身份也好。

“汝州境内有君氏驻西北四省总号,大掌柜名贾善。”我对兰生说道。此人乃我一手提拔,且颇有能力,算得上是我的亲信,“咱们只管往汝州去,只要能找到他,便可安身立命。”

兰生只管对我诺诺称是,甜美的笑脸一片无害。

一路上渐有人烟,兰生便逮住各种机会同女孩子搭讪,好像一辈子都没有同女人聊过天似的,满嘴就如同抹了层甜得腻人的蜜:姐姐的头发怎么这么黑这么亮啊?妹妹的眉眼长得真好看,连七八十的老太太亦没有放过:大娘,您长得真像我娘,给口水喝吧。

然而,最终我仍要感谢他那张抹了层蜜的嘴,我们很快打听到消息,潘正越已攻入梁州城,从梁州败退的大批庭朝军队涌进了附近的城池,绝大部队分别驻守在隔得最近的兴州和汝州城。

当然,兰生兄弟那些小伎俩相较于当年我和段月容为了活命而使出来的贱招,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于是我再接再厉地奉献我与段月容逃难时得出的宝贵经验,“我们此后便以姐弟相称。我等先去问最近的农户人家买些衣服吧。”

所谓买,也就是偷了人家晾在竹竿上的衣服,然后留点碎银子。

庆幸的是情况比我们想象的更好,附近方圆十里的老百姓都因避战而远去了,我们顺利地找到一户逃难人家留下的宅子,惊喜地得到了几套半旧衣衫。兰生还意外地找到一件尚算九成新的书生长衫和巾帽,欢喜得跟什么似的,当下跑到内间,把自己扒个精光换上。

我换上了一件男子皂色衣裤,绑了胸换上,然后又找了一块头巾,对着水缸试了半天,最后决定将那左眼斜斜覆住。

唔,颇有加勒比海盗之风。

我走到院子里时,兰生正得意地问小忠:“怎么样,小忠,好看吗?”

我很怀疑小忠是否能辨别人类的美丑,然而当时的小忠确实围着兰生欢叫

雀跃不已。兰生向我直起身来,欢快地转了个圈,“夫人,呃,姐姐,兰生还没有穿过这么好的俗家衣服哪。”天际最后一点霞光洒在他那身儒雅之上,他那双水眸桃花眼对我闪烁着一丝奇异的狂野和灵动的朝气。我不由怔在那里,不想他着俗家衣物,竟恁地好看。

结果卢伦的身份文牒根本没用上。因为四处是难民潮,我们很容易地尾随于逃难的百姓之列,进入汝州境内,却又不敢靠得太近,因为饥饿的人群一看到小忠和那两匹健马,就眼睛发红。

翌日,我同兰生牵着马来到一座破庙里休整。入夜惊觉河对岸的汝州城内夜市沸然,兰生同我问了路人甲,方知这日乃是六月十五的夜市。兰生年轻,不待我答应,早已拉起我的手,奔向夜市了。汝州的夜市自然不比西安的人声鼎沸,远近闻名,可依然彩灯飞舞,人来人往。精心装扮过的女孩子自然人比桃花艳,携手穿街走巷,捂着樱桃小嘴看着不远处的心上人痴痴跟随,那笑语似银铃,暗香浮盈袖。兰生和我要了两碗拉面,稀里呼噜地吃着。小忠吃不着,便不时呜呜叫

着。这时邻桌上有人高声叹道:“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是啊,武安王是个人物,可惜他遇到的是潘正越啊。那就是周瑜他遇到

诸葛亮,没辙。”我扭头望去,那一桌人有中土人氏,亦有几个西域人氏。“现下倒还不如住在你们突厥太平啊,好歹国家统一,安定许多了。”众人似要附和,中间有个大黄胡子的栗特人却猛摇头了一阵,大手一挥,

略带口音地说道:“哎,你们这些居住关中的汉人不知道,前阵子,我们那伟大的撒鲁尔可汗刚刚平息了支骨和果尔仁的叛乱,原以为我们可以享受腾格里洒下的金色雨露,安心过日子,不想宫里却传出消息说可汗陛下得了一种怪病,夜夜噩梦不绝,无法入眠,没有食欲,对后宫也提不起任何兴趣,只是嚷

着头疼。我们突厥子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的圣容了。”众人一阵唏嘘。有个中原人小声接口道:“莫不是阴鬼作祟吧?”“我们突厥人也纷纷传言陛下为果尔仁的阴魂所缠,是故,国内那些果尔

仁旧部都在互相联络。那周边的大辽和大理亦忙着结盟,蠢蠢欲动地要报复我

们伟大的可汗,现下我们栗特人亦同你们一样,终日惶恐。”那桌人又感叹了番乱世无常,天道作孽,便作散去。我愣在那里。撒鲁尔果然还活着。难道老天爷冥冥之中早有安排,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果然让他得了什么

不治之症?

我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如果我们一起摔下山崖时,他把那半块紫殇塞给我,也就是现下就在我的胸口发光发热的这块宝贝紫石头,他会不会机缘巧合得到了另一块紫殇?

胡思乱想间,我听到兰生唤了数声,这才回过神来。来至街上,兰生腐败地买了包干果,分了一半给我,悠闲地逛街。我们走了一会儿,兰生看我闷闷不乐,就说道:“前面似有书摊,我们去

看看吧。”我在一处书摊蹲下翻看了起来。不过是些奇趣野志,没啥意思,忽地瞅见

一本印制粗糙的花西诗集。我信手一翻,不由自主地细细读起他的诗词:“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爱恋实在是一件奇妙的事,明明泪流满面,痛彻胸骨间,似死了一般,却

又感到那蜜一般的甜,不,分明比那蜜花津更甘美动人,于是便让人忘乎所以地又活了过来。就如同曾在鬼门关逗留许久的我,仿佛是为他才活过来了一般,只为那渴望见他的念头是如此如此的强烈!清水寺中每每传来你的琴声,便如一把钝刀在锉着我的心,非白,你……一切可好?正泪盈满眶,忽听到周围传来一阵细细的抽泣声,却见几个读者也是抱着

同样几本盗版花西诗集,面颊湿润,一个年轻书生抹着脸道:“天妒红颜啊。”另一个蒙着面纱的贵妇身后跟着个青衣小鬟,看似是有钱人家的,亦是抽泣道:“妾身若能得见踏雪公子,死亦甘心了。”几位读者继续交流着对于花西情痴的看法,大有相见恨晚之感。那卖书的大娘适时插进两句,说着说着便两眼通红。“那夫人何其命薄啊,”她抹着眼泪,却毫不客气地伸手道,“各位小倌莫忘付银子啊。”

我注意到角落里站着一个玄衫文士,头上戴着北地人常戴的面纱围子,包着头发与面目,唯有颊边微露一角头发似是银白,正冷然地翻着那本花西诗集,一脸的不置可否。他似乎发现我看着他,便冷冷地扫过目光来,满含警告意味,我便赶紧低头移开。

再抬头时,却发现那人已失去了踪影。“姐姐可闻到那人身上有一股奇怪的香气吗?”一旁传来兰生的疑问。我回头一看,他正挠着光头自语。“你的鼻子好厉害,我怎么没闻出来呢?”我使劲向空中嗅了嗅,没好意

思说,其实鼻间除了那贵妇的香粉味就属他身上的汗臭味最重了。

“没错,一定是菊花,俺们陇西的菊花可也是菊中名品哪,”兰生使劲点着头,自豪道,“当年小人在黄两镇可是三泡台的高手。”旋即又疑惑道:“怪了,现下是六月里,如何会有菊花盛开呢?”

这时对面有个书贩子大声对着路人嚷嚷着:“我说这是难得的好书吧,各位爷还是买了拿回家好好看去吧,别忘了给媳妇也念念,保证各位吃得好、睡得香,保你乱世亦能过上好日子。来看一看、瞧一瞧,难得的好书啊。”

什么好书呀?还有如此神效?兰生立刻忘记了研究菊花香这个问题,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对面,然后和一

堆男人蹲在一起面红耳赤地紧盯着一本书。唔?我慢慢走过去,越过那堆男人们的肩一看……真没想到,这群男人在看一本淫书。我抽过来看了看封页,哎?那名字赫然是花西艳史。

我这才发现,这个书摊上,有传记、诗稿、乐府歌词等等,可全是些五花八门的艳书,而且50都是以花西夫人为题材的,什么艳史、情史的一大堆。

我那时微俯着身,只顾目瞪口呆地翻着一堆淫词艳曲,那些淫词艳曲讲述着花西夫人如何周游列国,以无敌的风情和床上功夫,勾引男人,引无数英雄在床板竞折腰,不想一阵邪风吹来,吹歪了面上的海盗巾,露了我那可怕的蜈蚣眼,那群男人正好微抬头。

我想我那宋丹平的脸立时起到了风月宝鉴的作用,将晕在春梦中的男读者们吓得不轻,最瑰丽的绮思淫梦吓得了无痕迹,七七八八地摔倒了一片。妈哎地暴走了一番,便作鸟兽散。

我坏了书贩的生意,他自然怒不可遏,不依不饶地揪着兰生的前胸不放,定要我们赔偿。我不想招惹路人围观,便硬生生压下了我那满腔想要教育这个出售黄色盗版刊物的不良书商的腾腾热血,只好用我前世大小姐的血淘杀价密技,尽量便宜。

一炷香后,兰生意气风发地抱着一堆淫书,昂首阔步地走在前头,清亮的眸子耀着神秘的光,一袭湖蓝衫子行动间更显风流儒雅,路人频频对他侧目,显然皆把他当作了一颇有深度的小白脸。

行至西城,老街上零星站着些小摊贩在卖小吃和花布,一个老太太孤零零地蹲在街角那儿叫卖着桂花糕。

兰生到底是小孩心性,一见便嚷嚷着想吃桂花糕,那双水眸桃花眼可怜兮兮地求了我半天。我心一软,就同意了。因他舍不得放下那堆淫书,我便从他袖子里抽了点银子给了那个老太太,拿了包桂花糕。我刚转身,注意到有个高大的人影从拐角处闪了出来,身上穿着中原人的衣物,低头疾走,面目隐在影里不可见。

可能是走路走得急了,经过我的时候撞了我一下,把我撞倒在地,我这才发现此人脸上颧骨分明,身材十分健壮,像是北地异族人士。他冷冷看了我一眼,也不道歉就往前走,独独可惜了一包桂花糕就这么化成一堆粉洒了一地。

兰生和小忠对着一堆桂花糕屑气得差点眼珠子也掉出来,一抬头,那人早已不见了身影。

小忠很够意思地汪汪叫了几声,不待兰生发话,便威武地追了过去,兰生也抱着一堆淫书嚷着要索赔的话追了过去。

我在后面唤着他们,却没人理我。一个人在后面追了半天,周遭渐渐不见人影。大雾不知何时盈满了陌生的街道,我喘着气停了下来,正使劲辨别方向,浓雾中似有两个人影在前方,其中一个正是那个撞我的人。我正想唤兰生和小忠,耳边却断断续续地传来对面那人话语,“贵使前来,我家主公必会十分欣喜。”

我心中一动,因为这人操着的正是大理口音。乌云飘过月宫,我使劲支起耳朵想听他们的说话却听不到,正着急间,有人在我耳边轻轻道:“翎雀乍幸明月阁,画舫夜游玉人河。”

我一惊抬头,却见上方一个光头少年正抱着一堆书,一边眯着眼睛看着那人同黑影说话,一边嘴里喃喃说着。然后一只黑狗从黑暗中蹿出来热情地舔着我的手。

他竟然懂唇语!显然他自己也很惊讶,然后目光流露出惊喜,最后是年轻

人特有的骄傲。那两个黑影又说了一会儿,然后朝四方警觉地看了看,便消失了踪影。我们从暗中走了出来。小忠往前嗅了一段,又走了回来,蹲在地上仰着狗头悻悻地看着我们。兰生摇摇头,“小忠可能找不到他们。”我细细一想,翎雀是北地辽人喜欢的飞禽,常以此明志,我对兰生说道:

“恐怕这是辽人细作,今夜恐是要在明月阁里同约定之人见面吧,却不知这明月阁是何处。”“明月阁?”小和尚摸着脑袋有些恍然道,“这些个辽人要在明月阁里快活吗?”他见我瞪着他,便对我讪讪一笑,“刚才听那些个镇里人说,这里有个明月阁,里面皆是些色艺双全的雅妓,非常出名,客人都非等闲权贵。”

我想起来了,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明月阁应该属君氏产业。奇了,我记得几年前贾善提过,君家收购了一家下等教坊,改为高等乐坊,更名明月阁,专事梨园艺术的表演,怎么原来是间高级妓院?

正说着说着,一阵缥缈的琴声传了过来,似是带着一种神奇的魔力,让人感觉周边的喧嚣全无,唯有琴声悠扬,如泣如诉,我的神思渐渐有些迷离。兰生亦是满面迷思,嗵的一声把一堆宝贝淫书全丢了下来,和小忠一起跑在我前头,随着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我无奈地跟在后头追着。浓雾中渐渐显出一幢红影小楼,张灯结彩,楼前粉香扑鼻,一片莺莺燕燕却依然难掩那美妙的琴声。那楼上刻着三个大字:“明月阁。”

再看立柱两边刻着一副对联:

明月阁中掬明月,落花坞前泣落花。

奇怪,这等烟花之所,为何对子写得如此伤感,客人岂不败兴?也罢,既来之,则安之,反正我正想联络小放。我示意小忠乖乖坐在门口等着,正想唤住兰生,不想他早已急切地问龟奴

弹这琴的人是谁?

热情的龟奴立刻消散了所有的热情,垮了笑脸,挖着鼻孔意兴阑珊道:“那是个过气的姑娘,名唤锁心,因年纪大了,身子便不行了,现下只能算个琴师。”

龟奴把我们带进门来,七转八弯后转入一幢小楼,那美妙的琴声响了起来,如烟如雾地钻入耳膜,透进我们的神经。“这曲子我怎么好似听过一般,”兰生抚着胸口低声道,“可为啥我记不

起来了呢,为啥我的胸口这么闷?”我看了他一眼,尽量平静地答道:“长相守。”他茫然地哦了一声,脸色愈加不好看。我们伸手撩开红色珠帘,一片悦耳的珠翠声间,却见一个着粉裙的宫装

妇人正安然坐在那里,素手微扬,在一具古琴上行云如水。那古琴案前熏着异香,闻之忘忧,案边一束幽兰,半垂空中,碧叶之中花开两色,一白一红,俏生生地看着我和兰生。

终于那一首长相守最后一个音符停止,我醒了过来,感觉有人在揉我的左边衣袖,一扭头,却见兰生正拿我的衣袖抹着眼泪。我听见他低声道:“这曲子为啥弹得比踏雪公子的还要悲伤呢?我听着很不舒服。”

其实我有同样的感受。我曾经听过很多人弹这曲名动天下的古曲,各位人生境遇不同,目的各不相同,对于人生的理解亦不同,自然曲风各异。

比如,这是原非白最爱弹的曲子,因为它是原家打开暗宫的音律锁的独门钥匙。

月容没事弹过是为了彰显其神乎其技的音乐天赋,兴之所至他会用那双漂亮的紫眼睛挑衅地看着我,把那首满是缠绵委婉的长相守硬给弹成桑巴舞曲。

我那二哥少年时也曾在德馨居中手把手含笑教过碧莹,现在想来那是为了暗中训练碧莹,好有一天能打开暗宫。甚至在江南七年,张之严大人也在醉酒后在我和洛玉华面前弹过,事后他大方地承认那是为了附庸风雅。

我们家小放学东西过目不忘,就在段月容彰显的时候,他看了一遍便记住了琴谱,但是作为我的大总管,他实在太忙了,我只听他弹过一次,那还是夕颜淘气,在她强烈要求下,他才勉为其难地弹过一次。我当时就想,神哪,这个时代为啥除了我人人都是音乐天才呢。可惜他整天跟着我走南闯北,倒也没有这种小资时间。

还有就是悠悠的扮演者青媚了,她琴技高超,令人心旷神怡却没有那种刻骨铭心的气质。

然而,我从来没有听过有人把这首曲子弹得这样哀伤,好像失去了一切,万念俱灰,再也看不见人生的阳光,一心要离开这人世的那种内心剖白。

对面的女人正好抬起头来。我细细看去,她看似年近四十,粉裙半旧,却非常整洁,乌亮的发上没有任何饰物,唯有木钗一枚绾起高髻,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细小的皱纹掩不住姣好美丽的容貌,岁月的年轮遮不住身上特有的高贵气质,那眼神清澈无比,闪着一种我所没有见过的娴静平和,好像蓝天白云下,在清新的森林中散步的麋鹿的眼神。

“两位公子请这里坐。”那个淡粉装束的女子优雅地站起来,向我们翩翩道了一个万福,“妾身叫锁心,这厢有礼了。”

她见我们都傻愣着,便笑着向我走近一步,我们两个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我回头正要对旁边的兰生说我们还是回去吧,可是那兰生却忽然冲到那具古琴那里,跪下来呆呆看着。我尴尬一笑,来到兰生身边,想提醒他我们是来打探消息的,不是来看古

琴的。“这具古琴名叫挽青。”后面有柔柔的声音响起。我惊回头,那个锁心站在我们身边,她似乎很高兴兰生对她的琴感兴趣,

便微笑着伸出手来,引着兰生的手到那具古琴上拨了几下。她柔柔道:“妾观二位公子喜欢长相守,二位想必亦是宫商高手吧。”我正要开口,不想兰生已经开了口,他的脸色有些发白,“俗话说得好,琴不过百年无断纹,看这龙鳞纹,少说也有五六百年了吧?”啊,是这样吗?我怎么没有看出来呢?我好歹在上流社会生活了几年,怎么还不如一个从小在陇西长大的小屁孩呢?

“两位公子请用茶,”锁心倒了两杯茶,递了进来,柔声道,“这位公子好眼力。这具古琴是六百年前先朝的官琴,乃是妾年轻时一位好友偶然所得,便转赠予我,名唤挽青。”

“姑娘弹得真好。”我由衷赞叹,却不敢喝她的茶,“不想在勾栏之所却有如此真挚的琴音。”

她对着我淡淡一笑,轻声道:“很久以前,妾身家中也是富甲一方,家父最爱妙解宫商,故而家中藏有名琴无数,可惜……后来家父获罪,家产被抄,家兄病故,妾也流落风尘,最后所剩之物也只有这具古琴和一座西洋钟。”

她的话语越说越低,满是寂寥孤单之意,清亮的眼睛也湿润了起来。“那个、那个,你可有儿女?”兰生讷讷地问着。他的眼神开始有些迷

离。她低下头,神色十分伤感,“我有一个女儿,后来被人贩子拐走了。”房中静了下来,唯有轻微的嘀嘀嗒嗒之声传来。我循声望去,却见一座老

旧的西洋钟在沉稳地走着,钟摆之声不徐不疾地传来。嗯?这座西洋钟的样子我以前见过的。“这座西洋琉璃钟亦是我那个好友送给我的。”耳边忽然传来柔柔话语,

却是那个锁心。她悠悠一叹,用袖中丝绢轻拭钟面。

“如此名贵之物,只有四品以上的权贵方可拥有,可是他却慷慨地送给我,只为我喜欢它的嘀嗒声。后来我爹爹得了一种奇怪的心疾,大夫说一定要保持心情平和,按时服药才可治愈,”她坐在那里不疾不徐地微笑说着,仿佛邻家大姐姐在唤我们前去蹭饭,“我爹爹便一直靠着这琉璃钟来定时服药,久而久之我们家也习惯了十多年来它的嘀嗒声。爹爹尤甚,我便将之搬到爹爹房外。然而……”忽然她的语气一滞,瞳孔开始收缩,“就在那年冬天,我记得,天上的大雪下了整整七天不止,城中很多乞者冻死在街头……我爹爹和娘亲也在那年冬天去世了。那晚我记得清清楚楚,正是三更四时,爹爹和娘亲走的时候,那钟摆也跟着停了下来,想来这琉璃钟……它也甚有灵性。”

她轻叹一声,望着那座琉璃钟,满面戚然,“就在双亲过世的第二年,妾身的家就被抄了,家中亲友皆被诛杀殆尽,接着妾身也跟着尝尽世态炎凉。”

我们都沉默了下来,唯有钟摆不疾不徐地摆来摆去。我的心脏似是跟着锁心的往事悲戚了起来,一片难受。

“那你为何不去投靠你的那个好友呢?”兰生忽地出声问道,“听上去他对你挺好的。”

“我和我那好友两家是世交。妾刚出生时,我爹爹调到北地,走动便更多了。不仅是他,还有他的大哥和小妹,我和我大哥,我们五个人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把他们当作自家人,我们小时候经常互相过府玩闹,而且还请了同一个先生,都在他们家的祠堂里一起读书习字。”她并没有回答兰生的问题,只是淡淡对我们笑起来,似是挣脱了悲苦的往事,兴之所至,提到了美好的童年,“小时候我总是跟在他和我哥屁股后头当跟屁虫。”

我想起充满了小五义的童年,不由点头叹道:“没有烦心事的童年总是最好的。”

“不瞒你说,我大哥长得很是英武俊美,又精通剑术,为人仗义,在西川素有侠名,弱冠之年,前来府上提亲的达官贵人不计其数。当年不知有多少女子为了看我哥哥一眼而花费重金贿赂府中家奴。可是我私底下认为,若是走在那人身边,我那大哥却要被比下去了。”

呃?!看来这锁心的友人可算是帅哥中的帅哥啊,连亲哥哥都给比下去了。

然而我却十分理解她的这种心情,纵观我这扭曲而荒诞的一生便知。我承认这是一个遍地盛产美女帅男的年代,我一直在腹诽这个年代中,没有最帅,只有更帅没有最美,只有更美。别说是我的至亲好友,就连当年我扮作君莫问时居然也曾经被评为年度铜臭界中斯文美男一号。

“我哥哥是个老实人,又是一个武痴,他爱上了那人的妹妹,后来如愿以偿地把她变成了我嫂子。我哥哥为了宠她,别说散尽家财只为博伊人一笑,简直恨不能为她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她略微叹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冰冷,“后来,我发现他偷偷把家中不传之秘偷了出来。在我质问之下,才知道是嫂子想要看看。”

我心中一动,是什么样的不传之秘?

却听那锁心继续说道:“我的嫂子看上去是那样的柔弱动人,像个瓷娃娃似的总是红着脸低着头躲在那人的身后,不仅那人和哥哥疼她如珠如宝,就连身为女孩子的我看了都想去保护她。我小时候总是乘没人注意的时候用手指头捅她,想试试会不会把她给捅碎了,结果老把她给捅哭了,为这事没少挨哥哥的骂。”

我和兰生忍俊不禁,轻笑出声,一时间空气轻松了起来。钟摆继续嘀嘀嗒嗒地响着,兰生适时插了几句,三人相谈甚欢。

“你嫂子是个绝世的美人,配上你哥哥那样英武的人,想必二人新婚后十分恩爱。”兰生呵呵笑着。

“是啊,他们是十分恩爱,可是她总乘我哥哥练武时回娘家,”她的话音一转,眼中一片冷然,“有一次我们等了她半天她都没有回来,我便顺道去接她,却被我撞个正着,她同那人……也就是她的亲哥哥在后园假山中吻得死去活来。”

所有的一切美好画面全部被撕裂,我陡然心惊。我和兰生面面相觑,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然后……”锁心依然笑着,却再无一丝笑意,“我和家族的噩运从这时便开始了。我为了哥哥和家族的名誉忍了下来,只是警告嫂嫂谨守妇道。我还记得那天我那一向柔弱的嫂嫂看我的眼神是那样的恶毒凶狠,因为我不准她再回娘家同那人相会了。”

“原来如此啊。”兰生喃喃道,然后愤然道:“朋友妻不可戏,更何况是亲妹妹,你那朋友如此不顾纲常,罔顾礼义廉耻,实在禽兽不如。”

“后来我的爹爹决定称霸西川,终免不了同那人的家族起了冲突。”她冷冷道,“本来我爹爹应该赢的,可是最后我爹爹和娘亲暴病而亡,于是也就输给了那人的家族。”

称霸西川,原家世代乃是西川之王,那岂非是同原家有所冲突?我回看锁

心,她的双目紧闭,泪珠滑落,胸口起伏,美丽的面容开始扭曲。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表情,仇恨!屋外传来三更的更鼓声,我的心脏隐隐开始痛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我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同兰生使了一个“走”的眼色,“姑娘莫要多想

了,事情想必已经过去多年了吧,须知仇恨是无底黑洞,到头来最是折磨自己啊,”我柔声劝慰道,“姑娘年纪尚轻,何不寻个好人家,销了奴籍,过上正常人的幸福的生活呢?”

奇怪,为什么我心脏这么不舒服,我明明什么也没做。“这位公子说得是,”她睁开眼,微拭泪,勉力笑道,“妾身亦只是个柔弱女子,如何能够抵挡那大风大浪,只能苟且偷生罢了,只是……”

锁心温柔伤感的语气一冷,“你知道吗?他其实对我很好,即使我们家落难了,他念着小时候的旧情,对我也没有半分为难,只是派人在我的面上刺了一个罪字,因为他要让我见不得人,便也报不了仇。”锁心笑出声来,可是那笑声却异样的悲痛,“他把我送出关外逃出生天,叫我再也别回中原来。你看看,他对我还是极好的。”

“他那时对我说了很多话,可惜我只记得一句,”她对我笑得那样灿烂,全然不觉是在叙述那样残酷的对话,“他说:风儿,你莫怪我,真正的仇恨如何能够轻易得解?”

我的心脏越来越难受了,锁心的面容也有些扭曲。兰生似乎也有些坐立不安,向我走来,“咦,姐姐的脸色不太好?”我侧目,越过他的肩头,看到那座琉璃钟的长长的钟摆正指在二点三十五

分。耳边回想起她刚刚说的,她的爹爹和娘亲去世时是三更四时,而三更四时正是相当于凌晨二点三十六分。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当时的我没有半丝犹疑地转身,拉过兰生便夺门而去。

然而就在电光石火间,一阵奇怪的声音,好像机器猛然断裂,轴承的巨裂响声传来。我的心脏剧痛起来,异样的疼痛令我直不起腰来,惊回首,那时钟摆正静静地移到二时三十六分,依然戛然地变调作响,仿佛在痛苦地呻吟。

锁心的那个好友当初便是用这钟摆来控制锁心爹爹的心跳,他定是在钟摆的发条上做了文章。锁心爹爹和娘亲的心率早已习惯琉璃钟摆声。三更四时,钟摆乍然停下来,心跳无法跟上钟摆的节奏,必会诱心疾发作,一命呜呼。

如果那人把这座西洋琉璃钟送给锁心将近十多年,也就是说他早在十几年前便已经盘算好这招杀人于无形的毒计,锁心的这位朋友究竟是何人?好毒辣的心计!

我想起来了,在那福贵非凡的紫园荣宝堂也有一座一模一样的西洋琉璃钟。锦绣说过,连夫人非常喜欢原青江送给她的那座琉璃钟,每天都要让人用貂绒时时擦拭,不准有一丝微尘。

果然,放眼天下,有此谋略者,唯有原家一人可比,除了家主原氏青江之外,又有何人?

我听到兰生在我耳边大呼:“姐姐!”

我再睁开眼时,人已躺倒在地上,只觉剜心之痛,口中血腥不断涌出。

而兰生跪在我的身边,惊怒交加,他愤怒地攻向锁心,“你这恶女人,对她施了什么妖术,快拿解药来。我们同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我们?”

锁心的身影一闪,兰生连衣袖也碰不到一片,快得不可思议,“她没有中毒,不过是她的心脏被这琉璃钟的节奏控制了,如同当年那人狠心害死我爹爹一样。”

兰生怒道:“一派胡言,这钟如何能控制人的心跳,果真如此,为何我一点事也没有?”

锁心一个急转身,俏生生地站在古琴那里,笑意吟吟间,猛地狠狠一拂琴弦,冷然道:“你没有事是因为你根本没有心,当然不会被钟摆之声控制,你不过是一个活死人罢了。”

仿佛魔咒一般,兰生听了那琴声,猛地倒在我的身边,四肢抽搐着,眼中满是恐惧和不甘,却半分动弹不得。他艰难道:“胡说……我明明活着……浑蛋……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何害我们?”

“确然同你们无冤无仇,可谁叫她是原家的花西夫人呢。”锁心的声音由远及近,她笑吟吟地俯身看我,“怎么样,这琉璃钟控制心脏的滋味好受吗?”

“你是明家人吧?!”我忍痛扶着桌腿看着她,“你难道是明家大小姐,明风卿吗?”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大方地一甩广袖,点头道:“妾身正是明氏风卿。原家的花西夫人,幸会幸会。原家的人都是祸乱纲常、荒淫残暴的恶魔,都该死都该杀。”她高高在上地看着我,微笑着,“而你这胸有紫殇的命定之人更不能免。”

我听得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你既是原非白的心上人,且怀有紫殇,便是原家命定之人。你理应知晓那十六字真言的原家密训才是……”明风卿看着我讶然笑道,“你竟不知吗?”

我懵然看着她。

“夫人果然不知。看来世间有关夫人与踏雪公子的传说果然亦只是原氏的政治作品,”明风卿淡淡笑道,漂亮的眼睛闪过一丝嘲讽,“侬本弱水一瓢,奈何卷入红尘呢?”

“大小姐说得是,我不是什么原家的花西夫人,不过是永业三年当了原非烟的替死鬼,苟活至今的小婢女罢了。我根本不想介入明家与原家的是非纠葛之中,”我努力忍着痛,“请大小姐看在我们同是女人的分上,放了我吧。”

她看着我长叹一声,如同当年原青江说的一样,“你说得对,只是……真正的仇恨,如何能够轻易得解啊。”她随即笑道:“即便真是那般无辜,你也认命吧。”

这个疯狂的年代啊,遇到更疯狂的明家人,我算彻底完蛋了。

正当我在脑瓜中拼命思索如何解困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三个人影涌了进来。

三人向明风卿深施一礼。只听明风卿对那个平庸的中年人笑道:“德茂,你看看,这回我抓住了何人?”一个平庸的中年人走到我的面前,自上而下地看着我和兰生,正是张德

茂。然而他只是沉默而复杂地看着我,没有回答。他身边另有一身材瘦长的青衫人却在惊呼:“这、这、这不是花木槿吗?

少主上次明明说她已经死了!她果然还活着。真没有想到,猎物没有逮到,却

撞进来个更好的。”什么猎物,他们原本要抓谁?又有一人半蹲在我身边,揪起我的头发兴奋地笑道:“木姑娘,我们又见

面了。”我忍痛看了对方半天,过往的回忆闪在脑海中,那人却显得相当失望,

“木姑娘,你不认得我了?”“我认得你,”我流着冷汗,淡笑道,“赵先生。”这人正是我们小五义年幼时的恩人赵孟林。然后我们的这位恩人,猛然撕开我胸口的衣襟。赵孟林的眼中没有半点情欲,只有无限的激动和亢奋,“木姑娘,你实在

是医道的奇迹。知道吗,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完全没有心跳,可是你胸口那块紫殇,竟然变成了你的心脏。你知道吗,我神教的人偶虽然同你一样没有心脏,可以任意驱使,但没有了心脏,便无正常生理可言,故而伤口不能愈合,超过三月,肌肤腐烂再不能混迹于常人之中。而你却如活生生一般,简直是天人的神迹一般。

“只要有了你,我教的人偶总有一天会同你一样完美,当初教主悄悄带走了你,不然我早就开始研究你了,如今你总算……”他兴奋地抚着那块紫殇,忽然眼瞳一阵收缩,“你、你、你的体内还有白优子?”

赵孟林愣了三秒钟,然后把我甩在地上,疯狂地大笑起来,然后又拽着我来到锁心面前,“大小姐,这花木槿的身体里植有白优子,的确是白优子。那林老头一定还活着,我现在可总算明白了……原青江必是发现了我神教的秘密,而且他还让林毕延替原家培养出了更强大完美的人偶,就是这个花木槿。”

此话刚出,当场所有人的面色都变了,那明风卿满面震撼,“不可能,林毕延早就死了,天下神医能使白优子者,唯有你赵孟林而已。”赵孟林不待明风卿说话,往琉璃钟摆那里按了一下,那奇怪的裂声消失了,我胸前的绞痛也渐渐停止了。我喘着气,却浑身动弹不得。“求大小姐将这花木槿交给老夫处理,老夫定要让神教的人偶个个同这花木槿一样完美。”赵孟林单膝跪倒,向明风卿祈求道。明风卿微一颔首,“那就有劳赵先生了。妾身又有一计,请先生务必使她活着。”赵孟林垂首称是,站起来看向兰生,目光中满是痛恨和鄙夷,“大小姐想

如何处置这块废木头?”在幽冥教,废木头是指那些失败的人偶。果然兰生出身幽冥教。“德茂,你看看,这块废木竟然活到现在。”明风卿冷冷地看向张德茂。张德茂单腿下跪,身躯微震,“请大小姐万万恕罪。”“你当真老了。”明风卿敛了笑容冷冷道,“可还记得家规?”张德茂连眉头也不皱一下,猛地抽出一把匕首,齐根切下自己左手的两个

指头。明风卿只是瞥了一眼,“记住,你没有下一次了。”我和兰生骇然地睁大了眼睛。张德茂却如释重负,感激地看着明风卿,重重地叩了个头,哆嗦着失血的

嘴唇说道:“谢大小姐隆恩。”

一旁低头站着的魁梧之人早就跪下迅速地擦干血迹。他站起身来,轻易地挪开那座琉璃大钟,露出一扇暗门,两只宽肩膀一边驮起一个,把我和兰生往暗门里拖。

我用我的余光看清了他的长相。我使劲动了一下我的手,拉住他的袖子,勉力发声唤出他的名字:“你是齐伯天吧,齐放的哥哥。”

这人正是永业二年我巧遇的齐伯天,也是小放的亲哥哥。然而这位曾经名震江湖的东庭末年起义军领袖,只是目光呆滞地甩了我的手,依然毫无反应,往一个暗道快步走去。

眼看就要进入,忽然他另一肩膀上的兰生一下子跳了下来,银光一闪,他的手中多了一柄耀眼夺目的匕首。齐伯天一个溜肩,躲过第一式,衣裳被划破,露出健壮的手臂来。

兰生飞快地夺下我,携我破窗而逃。

街道上满是迷雾,兰生吹了一声口哨,黑暗中有狗吠之声传来,不久小忠跑在我们身后。

我的心脏依然有些不适,没走多远便气喘如牛,脚如千斤重一般。

眼前大雾愈浓,前方传来一阵阵奇怪的女子笑声,还是那明风卿,“废木头,你要到哪里去呢,你自身难保,何况还要救她?莫要忘记了,她命里注定要在原家手上的,在我明氏手上便算是超度了。”

她的笑声明明听似遥远地从身后传来,然而在最后一个字时,人已悄然出现在我们面前,而我们身后还围了一堆面色青浮的人偶,为首的正是那个旧相识齐伯天。

“齐壮士,你难道忘记了你有个兄弟叫齐仲书,你的妻子叫翠兰哪?”我对他喊着,他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明风卿手中执有一支翠笛,含笑放在口中。笛声微转,手执短剑的人偶开始围攻我们,很快我同兰生被隔离开来。我的体力不支,没几个来回,就被人偶绊倒,剑指咽喉。

完了、完了,我命休矣!

妖月无光,隐在大雾里更不见一丝容颜,我听到小忠在我耳边急切地吠叫着,绝望地闭上了眼。难道我真的会被赵孟林带回去变成实验室里的人偶小白鼠吗?

“如果你想动她,就先踏着我的尸首过去吧。”有个陌生的声音在我头顶冷冷说道。

我抬头,循着声音望去,不想还是那个光头少年。曾几何时,温顺灵巧的墨瞳闪过一丝可怕的银光,完全没有了平时的嬉笑之色,他单手反握着酬情,另一只手提着一个人偶血淋淋的人头。

我骇在那里。那个人头却是齐伯天的,他的眼珠尚跟着明风卿的笛声在转动,他那无头的尸首正往他的人头处寻来,脖颈处喷涌着黑血,隐现一丛钢钉。

兰生却看都不看一眼,只是将他的人头甩得远远的,然后以我与对方都完全看不清的速度冲向前,当他又回到我身边的时候,酬情甚至没有沾血。对方的黑衣人犹自惊魂中,然后极快地,他们身上的血猛地迸出,然后齐刷刷地四分五裂,头颅爆开,钢钉爆了一地。

说实话,我的武功之微弱,在这个乱世可以说是轻于鸿毛,然后就算我是菜鸟中的菜鸟也看得出来,这样残忍狠戾的招数不是一般武林高手能使得出来的。

以前锦绣曾经说过,真正的高手出招你是看不见的,最完美的凶手出手后的兵刃是不沾任何血迹的,最职业的杀手如果一招将猎物毙命便绝不会使用第二招,最杰出的刺客如果出手,必然会以最保险的方法完成任务。也就是说他如果想让你死,绝对不会只在一个要害处下手。

眼前这个少年就在刚才这一刻,完美地演绎了各种类型的暗人之佼佼者所应有的完美杀人技巧。如果他在我前世的现代,想必成为特种部队的1是轻而易举之事。

那么那个平时一直满脸淳朴可爱笑容的孩子又究竟是什么人?这样顶尖高手的人偶为何在明风卿嘴里便成了废木头?

林老头的话言犹在耳,“这只丢了记性的绵羊,指不定哪天变回吃人的豺狼,到时,无论是老夫还是夫人皆不是其对手。”

是了,他的思维分明同我一样清晰,他必是同我一样经历过奇遇,即便他成为人偶,但却仍保有原来的思维,只是丢失了记忆。那么现在他是记起以前的事了吗?

我的思维惊骇地游走各处间,眼看着他满脸杀气地走到我的眼前,冷冷地看了我半天。而我只是骇在那里,竟然忘记了逃跑,只能将目光在他兽一般的眼睛和手中的人头之间游移。

他杀气逼人地看了我一阵,忽然将人头挂在腰边,单手将我拉起腾空跃起,冲出那片黑暗。

他夹着我朝我们栖身的破庙飞去,刚落地,便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那一夜,我为他洗净伤口,守着他睡在大雄宝殿的破佛龛下。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便听闻有刀剑相撞的冰冷的声音,紧接着似乎

有两个人在低声地吵架,又快又轻,我听不真切,直到有人说了几个我很敏感

的字。“来迟了、来迟了,”一个声音在焦急地不停重复说着,“菊花镇。”我猛然惊醒。这个声音正是兰生为救我疯狂拼杀时说话的声音。我四处张望,身边的小忠早已不见了影子,只听到院子里它激烈的吠声。我紧紧地握紧枕边的酬情,慢慢移到破门前再细细听来,却只听到兰生的

声音惊慌万分,“你说什么?”我凝神细听,有人在急促地说着:“奎木沉碧,紫殇南归北落危燕,日月将熄……”猛然,一片激烈的兵刃相交之声传来,然后伴着兰生的一声大吼便归于平静。我胆战心惊地移出大殿,却见大殿外一个光头少年正一动不动地背对着我站在堆满破烂的空地上,一手还拿着剑。我唤着小忠,而它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跑到我的身边,只是在兰生的身边坐

着,仰着狗头,兴奋而专注地盯着兰生。现在在少年体内的是方才救我的那人还是兰生呢?无人给我答案,唯有空气中凝结着的血腥。一切可怕地静止着,黯淡的妖

月在空中诡异地看着我。我唤了声兰生。少年没有回答,但是血迹却慢慢从身侧垂下的剑尖上急速

流了下来。我壮着胆子紧走几步来到他的正面,立刻倒吸了一口气。却见他年轻的面苍白如鬼,浑身上下没有别的伤口,唯有那张俊脸流满鲜

血,似乎每一个细胞都在流着血,钢钉隐现,没有焦距的双目中黑色的血水混着泪水流将下来。幽冥教可怕的回忆在我脑中显现,我吓傻在那里,他却直直地向我倒了下来。

我目光下移,却见从他的左边脖子到精壮的少年胸口上隐隐地浮现一朵硕

大的红紫相间的西番莲。难道是他作为幽冥教的人偶武士觉醒了吗?我吓得后退三步,夺门而出,却在庭院中被一片黑影挡住了路,原来是小

忠。黑狗向我摇着尾巴,呜呜低吠着,用狗牙扯着我的衣袖向兰生拖着,最后狗眼中流下了热泪。

我平静下来。想起兰生这一路对我的照顾,又是一阵不忍,心想,若兰生要害我,我早没命了,方才又是他舍命相救。反正他是幽冥教的废木头,便也是天下可怜之人,我理当救他一命,再做他想。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