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头捶了一下兰生,“别啰嗦了,快照顾你家夫人吧。”我忽地想起一件事,“请问林大夫可有铜镜?”林老头哦了一声,正要开口回答,兰生却端来一碗药,插口道:“夫人快喝药吧,省得凉了我再去热啦。”这时那条黑狗蹿了进来,狗爪子踩了一下林老头。林老头打了个趔趄,差点摔着,慢悠悠站直了身子后骂了声:“恶狗,老夫总有一天要把你给炖了。”然后慢吞吞地出去了。兰生喂我喝药,笑靥如花,“夫人不必担心,夫人乃是贵人托世,自是吉人天相,指不定明天就能看到了。”我顺着他喝下一口那苦药,把要镜子的事放在一边,摸着他光溜溜的脑门,“你叫兰生,对吗?”兰生激动地站了起来,“正是,小人叫兰生。小人从小就仰慕夫人还有踏雪公子,不想有幸得见夫人的真面目,小人、小人真是三生有幸了。”我本来想对他微笑,可惜,刚一牵嘴角就牵动了伤口,便忍了笑,“请问

这位小英雄尊姓大名,是哪方豪杰?等有一天木槿脱困,必当重谢。”

“能救夫人是小人的福气,至于豪杰,实不敢当。”兰生搔搔脑袋,憨憨笑道,“见到夫人以前,小人一直以为自己就是肃州黄两镇一个落了难的店小二,可是就在几天前见到夫人后,小人这才发现小人原来身怀绝技啊。”

我一开始以为是“黄粱镇”,心想黄粱一梦终须醒!这镇名起得相当有哲学宿命意义啊。我停下了手,小忠便舔了一下我的手提醒我继续我的“工作”,然后又把

脑袋搁在我的腿上,眯着眼看着兰生手舞足蹈。我僵着两只伤手,对他抱拳道:“那敢问阁下究竟是哪方高人?”“小人也不知道啊。”他灿烂地大笑出声,然后收了笑脸,凑近我,神秘

地低声道:“我可能是前任武林盟主。”哎?前任武林盟主?我从来不知道小放的师父金谷子原来这么年轻!他拿起空碗,轻轻一扯,变成两半,然后扔了两片碗,跳过去徒手往空中

一抓,再伸拳到我眼前,慢慢放开,一只苍蝇嗡嗡地飞走了。

然后又嘿嘿狞笑着左手抄起一条板凳,右手一个刀劈,那条板凳应声断成两半,他得意地对我挑了挑眉。他似乎越来越激动,不一会儿,屋子里所有长方形的物体,除了我所在的床以外,都被他弄成两段。

小忠吓得躲到我的内侧,惊惧地看着他,我讶然中张开了嘴。有人立刻给我的嘴里塞了半个馒头,“夫人饿了吧?”他体贴地把我的下巴抬上咬住馒头,垂目做恭敬状道:“夫人现下万不能

把嘴张大,小心脱臼,不然扯痛伤口也不好。”我木然地看着他,怀疑他是否在讽刺我。他却又飞快地抬起眼,对我狂笑道:“我一定是个遭仇家残害,而无意间

失去记忆,但却身怀绝世武功的成名侠客,看,我不但有数十年的功力,还能飞檐走壁。”他一下子蹿到屋顶,一手提了一个破旧的篮子下来,一个里面装着满满的鸡蛋,另一个里面是一堆黑乎乎的东西,好像是晒干的药材。他再一次飞上房顶,这回得了四五个黑得发霉的木头。我定睛一看,头皮开始发麻,要命,好像是牌位。

这时,那个林神医正好回来了,看到满屋狼藉,大怒,“竖子!”复又看到兰生怀里的牌位,立时放声大哭,“七大爷、七大妈,二舅、三妈,晚辈对不起你们啊。”

然后屋子里林神医与兰生展开了猫和老鼠的大战,满屋乱追,最后兰生逃到屋外,林神医犹坐在一堆垃圾中脸红脖子粗地喘着气,大骂:“杀千刀的竖子。”

“夫人万万小心这个竖子,”林神医回过头来,眼睛里精光毕现,恨恨道,“这只丢了记性的绵羊,指不定哪天变回吃人的豺狼,到时,无论是老夫还是夫人皆不是其对手。”

我愣在那里,他却对着其中一块牌位,流着泪看了半天,“都美儿,我对

不起你啊。”他用他的袖子擦了半天,然后攀上桌子颤巍巍地放到原处。我偷眼望去,那块牌位上刻着“爱妻都美儿之灵位”。都美儿、都美儿?这好像是西域女子的名字。满头包的兰生被迫将屋中打理干净,又骂骂咧咧地搬些新的桌椅家什放了

回来。一切似乎恢复了平静,小忠也悄悄地探出头来。

接下来几日,兰生还是一脸奸笑地不停向我展示他日渐恢复的神秘功夫,然后我便有了理由推迟喝药,以便让他用新发现的内功充当微波炉快速热药。每每当他演示神功时,年轻的脸上满是孩子一般快乐的神情,让我也不禁跟着莞尔。兰生告诉我,那日非白的手下将我赶下放生池,他也跟着摔了下来,所幸游泳乃是其强项,“夫人,小人在黄两镇可是水鸭子哪。”他这样骄傲地称呼自己,不由让我联想到多少次春来在我面前宣称他比沿歌聪明一般。他诚实地告知那日从水底捞起人事不省的我,顺着水流游至护城河边,正逢非白搜索,然而小和尚却再也没有勇气相信任何人了。“当时只想着逃出去,实在不敢再停留。所幸小人以前在逃难到清水寺的路上不小心摔到过这个谷中,被这个隐世的江湖郎中给救了。林老头脾气古

怪,但小人实在走投无路了,便顺着河流游到这个谷中,找到这个林老头。一开始他就是不愿意救夫人,小人便激他说他是无德无能没这本事救夫人。”兰生重重哼了一声,一脸得意,“他便一脸鄙夷地稍微搭了夫人的脉,便惊讶地说您早就死了,何以还有心跳,便出手一试,然后似是看到夫人胸前有宝石,定是异人下凡。他说这叫紫殇什么什么的。”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咳了一声,讪讪道:“夫人放心,小人什么也没看见。小人只好把夫人的故事告诉了林老头,没想到他也不惊讶,只说夫人和小人能在此地避难。”

“三爷他好吗?你看见他了吗?”

他摇摇头,无奈道:“那时忙着逃命,实在没有看见踏雪公子。”他复又用力点点头,“夫人放心,等夫人能走路了,小人一定护送夫人去想去的任何地方。”

我轻声问他:“小师父为何不放下我,自己逃命呢?”

兰生愣了一会儿,满眼迷惑,讷讷道:“小人也不知为何放不下夫人,只是、只是……”他摸着光头想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耸耸肩,“反正小人就是放不下夫人。”

他对我灿烂而无害地笑着,墨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感激地对他说道:“花木槿欠小师父一条命,等我回到……”我没有办法继续下去,因为我猛然惊醒地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那时的我出于思念的本能,脱得牢笼,便不顾一切地奔向非白,如今平静下来思考,我当真可以无牵无挂地回到非白的身边吗?

夕颜和大伙的笑脸便整夜整夜地在我的脑海里闪现,然后是那双充满愤恨之意的紫瞳,还有那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你这个没有心的女人。

好几次我在噩梦中惊醒,兰生第二日便会好奇而天真地问我:“夕颜和月容可是夫人的亲人?夫人怎么整晚整晚地叫那些名字呢?咱们要不先去投靠他们吧?”

我无言以对。后来林神医拉着他出去谈了一会儿,然后他便再也不问我了,只是兰生依旧不肯给我镜子,让我开始有了不好的预感。

过了几日,我终于可以下床了,兰生一边扶着我,一边赶着在左右蹿来蹿去的小忠,“小忠,快让开,别挡道。”

这一日,阳光正好,耳边满是莺啼婉转,鸟语花香,我微抬手挡了一下阳光,再睁开右眼,却见满眼所触皆是树木。尽管尽皆黑白二色,然而那深呼吸间草木的芬芳却依然让我深深感到生的喜悦。

不远处野鸭山鸟扑腾的身影在一片银光中闪耀,一行鸥鹭穿过无边的绿意花海冲向蓝天。

我的心痒痒地想去水边看景,没想到兰生却拉着我,“夫人,湖边湿气重,我们到那片桃林去摘几只野桃吧。”

“没事,我就看看去。那边好像还有荷花哎,咱们去摘几个莲蓬给林神医吧。”我拄着棍子还是往湖边赶。

他眼神慌乱,拽着我不放。

我终于回过神来,看着他的眼慢慢道:“我的脸怎么了?”

他默然地看着我,轻轻放开了我,我便拄着棍子挪到水边。

那湖面平静得如一面展开的巨大银镜。我微低头,只见湖中一人长发纠结,面色苍白如鬼,失血的嘴唇干裂着,额角缝了针,右眼蒙着纱布是林老头嘱兰生给我蒙的,是怕它突然受到阳光照射受不了,我便拆开那纱布,却见那只眼睛眼角尽裂,缝了密密麻麻好多针,好似一条丑陋的蜈蚣盘在上面,偏又肿得像只青不青、紫不紫的核桃。我的心沉了下去。看来我的一只眼睛极有可能瞎了,另一只变成了色盲。这样大的伤口肯定会留疤,也就是说我脸部几乎有四分之一毁容了。

我本能地拾起湖边一块小石,想破坏我那卡西莫多倒影,可是有人比我更快。兰生不知打哪儿抬起一块比脑门大的石头,高过头顶扔了下去,立时我们俩浑身都被溅湿了,鸟兽吓得逃离大半。

我给吓了一大跳,摸了摸一脸的水。

“夫人恕罪,对、对不住啊,这……石头好像太大了些。”兰生缩着膀子抹着脸上的水珠,垂眉讷讷地说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夫人,小人知道这世上的女人都很看重一张脸,小人也见过夫人受伤前的样子……有多好看。”他抬起头来,顶着脸上两朵红晕,对我真诚地微笑起来,“小人一直很仰慕踏雪公子。老百姓都说,踏雪公子是天人下凡、乱世救星,小人在肃州时就见过踏雪公子了,”他骄傲道,“虽只是一个背影,可是小人一直记得那个背影,天人,真的是天人!”

我眼前也模糊了起来,恍惚中仿佛看到一个翩翩白影向我走来,对我笑,“木槿,你这个傻丫头。”

“后来小人在清水寺时有幸得见公子全貌,夫人猜小人那时是怎么想的吗?”他轻轻用半干的袖子敷干着我的右眼,叹了一口气,“小人那时想,别说是女人了,就算是男人也没有几个人能够抵挡得了他的一个微笑。可就是这样一个男人,肯为了夫人这么多年没有娶,那时小人就琢磨,这个名闻天下的踏雪公子一定不会只为了花西夫人的一张脸。所以夫人千万不要想不开啊。”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色,另一只手却悄悄紧捏着我的衣角,似是怕我想不开要投湖自尽。

我轻轻拉开了他的手,对他微点头,心中却隐隐地涌起了一股暖流。我右手一挥,手中的那颗小石子甩向湖面,在水面上滑翔了三下沉入湖中央,“谢谢你。”

兰生也开心地微笑了,“哇,夫人能把这块小石子打这么远,看样子手臂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竖子,你什么时候把我的酒给喝了?”林老头的骂声从竹屋中传了出来,转眼人已到眼前,“还有我叫你不要带她到水边来的,潮气重知道不?”

“林神医不要怪兰生,我想给您摘几个莲蓬下酒喝。”我对林老头嘿嘿笑着。

林老头看了看同是一脸傻笑的兰生和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也笑了起来,“好、好!年轻人受点挫折就是要想开些,夫人能过了这一坎不容易啊。”然后敛了笑容,严肃地拉着我往回跑,“不过您还是不能在水边多待。”

“可是莲子……”我咽了一口唾沫。话说我还真的有点想吃甜甜的莲子,连带想起了那香糯可口的桂花糖藕。

“让兰生这死小子给您摘啊。”

“对啊,夫人,待会儿小人给您再捞条大鱼,摸个王八吧。这个江湖郎中说王八很补。我怎么就没看出来这么丑的东西能补身子呢?”

有人痛击某人的光头,某光头哀号一阵。“姑奶奶,等您好了,您亲自上天捉雁,下海擒龙都成。”阳光轻洒,翠鸟在枝头歌唱,蜻蜓轻点碧叶上的晶珠,我的心情奇迹般地

开朗起来。

这一天,我们的晚餐异常丰盛,河鲜林立,莲蓬满桌,小忠和兰生不停地在鱼肉和兔肉之间“奔忙”,林老头还把珍藏了三十年的酒拿出来庆祝我这个“年轻人”勇于面对挫折。

遗憾的是具体庆祝活动由他和兰生主持。林老头只是让我喝他用花粉蜂蜜加某种特殊草药调配的蜜花津,他细细地哄着耷拉着脸的我,“夫人,此药即便是天下奇人金谷真人在此,也要向我甘拜下风。他可以秘制天下闻名的十里飘香,破十万大军,”他仰起大脑袋,眼袋还一抖一抖地,傲然道,“确然他也调不出此种养颜生肌的花蜜。当年他还为了要这种花蜜在我这里同我斗酒大败而归。”

“前辈原来是金谷真人的朋友。”我讷讷道。林老头斜着眼睛看了我一阵,从鼻子里嗤笑了一下,“他配吗?”我一愣。多喝了两杯的兰生却激动了起来,一拍桌子,“江湖郎中,你不要这样亵

渎我心中的神。”林老头仰天长笑一阵,不做回答。我浅抿了一口,立刻就有一股甘泉清冽的饮料滑入我的喉间,我的胸腹间

一片舒适轻松,“如此珍贵的神物,先生为何给我喝呢?”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惨淡地一笑。喝到月上中天,我也有些乏了,便回到竹屋里躺下休息。小忠在门口嚼完

一根骨头,嗒嗒跑进来。我轻摸它的脑门,它便会意地静卧在我的床榻下,打了一个满是兔肉味的哈欠。竹屋外林老头和兰生的说话声隐隐传来。“我将来一定要娶三个或是七个老婆。”兰生似是仰头望着如眉新月,如

痴如醉。“那是为何?”“娶三个,凑一桌麻将,娶七个凑两桌,不过再多我也无福消受了。”

林老头呵呵一笑,“就你这德行,还想要那样多的女人?”

“怎的?”兰生不服道,“只许那些个贵族独占那样多的美女,我们这种贫民便不能多妻多子啦?我看你是嫉妒我年轻潇洒、高大英俊又勇武过人,才要出言相讥。”

林老头也不生气,只是哈哈大笑,“无知后生,你可见过天下四大公

子?”“有幸得见踏雪公子及清泉公子!”“你觉得此二人如何?”“自然是人中之龙,惊才绝艳,即便是那黑了心的兔相公清泉公子,也龙

章凤姿,器宇非凡。”“那你可信若搁在二十年前,他们便大大地给人比下去了?”“我不信。我虽未见过绯玉、紫月二人,但传言他们皆出身名门,如今一

个是西域霸主,一个是大理皇储,同是惊天伟略之才,天人下凡之姿。此等人物,世间焉有出其右者?”“二十年前,老夫倒在西域见识过一个风流人物。时光若是倒退二十年,

我看当今的四大公子,一个亦无法与之相比。”“哦,那是何人?”兰生充满兴趣地问道。“说起来,同那花西夫人还有点关系。”林老头嘿嘿一笑。夏虫蛙鸣之声在窗外徐徐吟唱,我的睡意渐起,小忠轻呜了一下。“老夫师出名门,同你心中的圣人金谷子,乃是同门师兄。老夫少年成

名,医术超群,不免有些骄狂。二十多年前便与另外三人并称江湖四闻人,一是金谷子,亦是我的同门师兄,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二是有清风傲竹之称的韩修竹而另一人,江湖人称怪圣医赵孟林。

“我同先师典雍真人及金谷子在西域高昌修行。高昌尚佛,在民间素来有传说:紫瞳天女能生下平定天下的命运之子,花样贵人。高昌皇族便在民间广选天女侍奉佛音,然后年龄满十六便入宫侍奉皇族。这五十年间方得两个妙龄紫瞳女子,皆乃绝代佳人。其时高昌有一得道高僧蓖伽,乃是先师的友人,于是先师屡次携我进出高昌宫廷,不想让我遇到了我的爱妻,都美儿,其中的一个紫瞳天女。”

小忠好似睡熟了,呼吸平稳。

我翻了一个身,迷迷糊糊地心里想着,这世上怎么这么多紫眼睛的人?怪不得段月容要投胎到这个空间。不过我现在也算是紫瞳大军里的人了吧。

“我同都美儿情投意合,可是都美儿眼看着就十五岁了,到了入宫选妃的年龄,我与她相携私奔,可是师父却不同意,认为有失礼法。精通卦象的金谷子也是满口反对,认为如此命运之子,天下权贵岂会放过,我若强求,必会给我带来杀身之祸。当时我年轻气盛,根本不听,便负气出逃,想尽办法贿赂守卫混入皇宫同都美儿相见。”

林老头的身影似是仰头咕嘟咕嘟喝了一口,叹了口气,“我虽是师出名门,但仅仅精通医术,亦不似金谷子精通武艺。我这个清贫凡人,过了一阵子身边的银子用尽,便再无法进入宫中。

“正当我一筹莫展之际,恰逢一个老友造访,原来是许久未见的韩修竹。我一直以为他死在同幽冥教的战争中,不想他锦衣华服,全然不似在江湖时的落魄,一问之下,他竟然做了庙堂之人的幕僚。我表面客套,心中却颇有些不以为然。江湖豪客,岂能做庭朝的走狗鹰犬?”林老头轻嗤一声,“可是韩修竹却面色凝重地求我为一位贵戚的家人诊病。”

“啊?他请你去为大人物诊病,你岂不是要金得金、要银得银?好再去同你妻子相聚?”兰生笑嘻嘻地问道。

林老头却冷冷一哼,“我本不愿前往,但是那韩修竹乃何许人也,他似是一眼便看出了我的窘境,任我如何冷淡,给他难堪,当下却无半点羞恼,也不逼我,只是塞给我一个蜡丸,说是治我哮喘顽疾,于我行医有益。我打开一看,却是十个金币。我左思右想,终是收了下来。

“唉,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我用这银两又进了一次高昌皇宫见了都美儿后,便择日拜访了他。他便引我来到一所驿站见到了所诊之人。出乎我的意料,那人却是一个姿容美艳的红发突厥女子。那个女子一身尊贵之气,酒瞳似火,却满目孤傲,她一直用那双漂亮的红眼珠子狐疑地睨着我,似是对我颇为不信。我也是年轻气盛,当下说道:小生只为相信之人医治。掉头便要走。这时有人在里间缓缓说道:林先生留步。我回头,依稀看见水晶丝帘后暗中站着一个青衫年轻人,那人走了出来。因为逆着光,看不清那人模样,那个红发突厥女子看着那个年轻人温柔而笑,满眼爱慕之情,那个年轻人也温柔地扶着她坐定,对我说这几日他的夫人身体极其不适,言语有所冲撞,请我万万不要放在心上,礼貌地让我为她再看看。”

红发女子!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那个年轻人的声音有种威严感,让我平静下来。我便微搭那个红发女子的脉搏,她果然是怀孕了。我当下便向那个英武的年轻人道喜。”

林老头又灌了一口,“那个红发女子满面喜色,那年轻人微微一笑,并未特别喜悦,好似早已知道这个消息。然后老夫又告诉他,他马上就要成为两个男孩的父亲。”

“两个孩子?”兰生一脸好奇,“莫非这个女子怀着双生子?”

“正是,”林老头又灌了一口,“那个红发女子自然是惊喜异常地看向她的心上人,不想那年轻人却一下子敛了笑容,不但没有为人父的喜悦,反而满脸凝重。我留了些安胎的药,他出手果然阔绰,一下子就给了我十个金币。我正要离去,这时那年轻贵族似无意间从袖中落了一方帕子在我脚边,我便恭敬地捡起来。那是一方洁白的丝帕,我弯腰呈上于他,不想那个青年在上方,却轻轻推开我的手,说道能得典雍真人高足为内人诊治,实乃人生少有之幸事,这方帕子便做念想吧。我惊抬头,他在那里优雅而笑,烛光爆了下,微微闪了一下那个青年的脸庞。我这才发现那人凤目深邃,真可谓亮若繁星。他明明是一个男人,俊美绝伦却又不失英武阳刚之气。他穿着一件普通的书生青衫,可是微笑起来却有着一种奇特的妖冶魅力,我们头上的月婵娟都似要在那人的光耀之下逊色三分了,连我这个男子也无缘无故地心漏跳了一拍。然后我回过神来,那方帕子的一角绣有梅花枫叶记号,这分明是中原一个豪门大户的族徽。当时我心中一动,记得师父曾说过,中原有大族原氏以梅花枫叶为记,兵强马壮,礼贤下士,将来若有天下大乱之际,其必为问鼎中原的第一枭雄。我旋即醒悟过来,这个青年既然点出了我的真实身份,又让我得知他是原氏大家身份,想是要我守口如瓶,我自然也不想有任何麻烦,便不动声色地受了而去。

“过了几日,那位年轻贵族又请我过去,想请我帮他做一件事。那时的玉门关有原家军驻守,虽军纪严明,但仍有不少不法奸商,偷偷拐卖两地少女逼良为娼,犹以西域女子受害最为严重。前几日原家军方才破获了一个人口贩卖集团,解救其中无数受害少女。我一开始猜想莫非这个年轻贵族同这个红发女子逢场作戏,不想有了孩子,今天是要我替她打掉肚子里的孩子?我那时想着只可安胎,断不可做那伤天害理之事。

“我来到驿站,那个青年贵族又出现了,不想他却对我说很高兴有了这个孩子,但是他只要这两个孩子中的一个。我不解地看着他,问他既然想保住骨肉,为何只要一个?他回首笑看我,却不答我。我这才想起我这是在询问大家的私密,实在是活得不耐烦了,便摇头说道:我不但不可做此等之事,亦无能力保证母子平安。他听后又笑了,笑得那样优雅,对我轻声问道:先生难道不想娶那个高昌天女了?我愣了一愣。他的声音真像丝绸一样滑润,只听他继续对我笑着说道:如今高昌败于南诏,这两个紫瞳的绝代佳人便要进贡于南诏豫刚家,我若没有记错,这两个紫瞳佳人,一个叫作都美儿,一个叫作依秀塔尔,而先生这几年出入于高昌国内,与二人交好,与那叫都美儿的天女更是情深意浓。令师反对你娶那个高昌的第一美人,你便负气跑出来,不是吗?”

我翻身坐起,呼吸急促,因为我正好算是认识一个叫作依秀塔尔的紫瞳女子。

“他的眼睛好像有着魔力一般,我的冷汗不知为何就这样流了下来。他唤了声上茶,我的脑子里只想着都美儿马上就要被送到南诏了,食不知味,等把茶喝了一半才发现我喝的是武夷岩茶,是我最喜欢的茶。他在那里微微一笑,说道:我却能令你娶到那鲜花一般的美人儿,我手下有门客无数,可以盗出你的心上人。

“我正在犹豫间,忽然那个红发女子泪流满面地闯了进来,扬起手就打那个青年一个耳光。这一巴掌打得很重,五道掌印清晰地印在那个青年的脸上。她伤心欲绝地用突厥语极快地怒骂着:为什么你要这样做,为什么你要杀我们的孩子?她愤恨至极,似是还要再打,那个青年却一下子抓住了她的纤手,沉着脸道:冷静些,我这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她咽气吞声,用标准的汉语道:你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谢梅香?那青年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冷冷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你太小看我了,原青江!她却没有回答

那个青年的话,只是冷笑数声,你们原家秘训,双生子诞,龙主九天,她无法为你生下双生子继承人,为什么也不让我生?我大惊,这个年轻人就是威震西域的平西大元帅原青江。”

我再也睡不着了,一下子坐起来,走到门前。

兰生结结巴巴道:“你说什么?原、原青江……他、他……”

林老头却不理兰生,只是在那里苦笑数声,“那个红发女子大声道:我不是中原人,可也是大突厥的女皇,哪里配不上你了,为什么不能为你生下双生子一主这天下?就是因为你是大突厥的皇帝,所以根本不能有双生子,古丽雅。原青江紧紧抱住了她,吻着她的额角细声说道。我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原来这个女子便是西突厥的流亡女皇,阿史那古丽雅!”林老头长叹一声,“那女子一下安静了下来,任由那个原青江拦腰抱起她轻盈的腰肢放到香妃榻上,他轻轻给她盖上白狐皮,柔声道:莫要忘了,于突厥皇室,双生子实乃大凶之兆啊。

“我惊在那里,几乎忘了要退下。韩修竹对我使了个眼色,我这才缓过神来。”他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口,抹着嘴冷笑道:“我跟韩修竹退下时,忍不住回头望去,水晶珠帘内阿史那古丽雅伤心地抽泣着,可我想和你在一起,腾格里在上,自从我见到了你,我根本不想复仇了。我知道我对不起我的阿塔,可是只有腾格里知道我有多想为你生儿育女,与你相守一生。原青江紧紧地抱着她,那双漂亮的凤目,在夜明珠的光芒下愈加深不可测。忽然他的目光向我扫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就那么一哆嗦,便低头快步退了下去。

“我同韩修竹来到外间,韩修竹背负着双手,凝神望着玉门关的月色,眉头微皱,默然无语,似是在思考着极烦恼的事情。而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望着他也不敢说话。过了一会儿,韩修竹的眉头散开了,似是想到了什么,侧过头来唤着我的字,毕延兄,开了春,都美儿和依秀塔尔就要起程被送往南诏了。

“我的心一紧,却听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兄长在上,修竹实言相告,也许去南诏是她们最好的归宿,南诏的光义王及豫刚亲王虽然好色,确然听说对后宫还算以礼相待。那东突厥的摩尼亚赫听了传说,也跃跃欲试,想从南诏手中分一个过去。但那摩尼亚赫荒淫好色,那些不听话的姬妾常为其折磨至死,然后烹食。”

我猛地起身,扯痛身上的伤,惊醒了小忠。它猛地坐起来,歪着头有些疑惑地看着我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口。

“你住口,莫要再说了。”却见林老头一下子把杯子甩在我身边的土墙壁上。他的眼睛赤红而狂乱,仿佛溺毙在记忆中可怕的一段河流中,眼前正站着激怒他的韩修竹。兰生也吓得站了起来,跑过来扶着我,和我一起有点发抖地靠在墙角看着林老头发狂。

“我心中恼怒,可是却也明白他说的是事实,但又想他定是为了他的主子前来苦苦相逼。我气极流泪,冷冷道:修竹老弟,我知道你这是在为了你的主子前来激我。你的主子到底给了你什么,让你要这样刺激你昔日的生死兄弟,胁迫他的女人来牺牲他的做人信仰,医德人格,让他变成杀人的刽子手?我真的很好奇,那个原青江将军究竟给了你什么?

“我话一出口,便后悔了。不想韩修竹却没有恼羞成怒,只是摇头轻叹,毕延兄错矣。他诚挚以告,原青江并非我的主公。他的眼中忽然闪着一阵狂热,嘴边也溢出一丝奇异的笑容,他傲然道,我的主公是这天下的救主,总有一天他将改天换日,创造一个新天地,你以后有机会见到他,便会明白了。

“第二天,他带我进了高昌皇宫,见到了都美儿。都美儿在我怀中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她对我说高昌国王天天晚上唱着忧伤的歌曲,恐是国将不保,而那摩尼亚赫亦来信符相逼,如今国弱敌强,突厥称雄西域,诸国皆畏,摩尼亚赫可汗已正式向高昌和南诏通了文书,她和依秀塔尔会有一个被送到突厥去。都美儿泪水流个不停,那天依秀塔尔也在,她同都美儿活泼可爱的性子截然不同,平时便比较冷淡,但待我还算客气,一般还能对我微笑下。可是那天她看着我们的眼神却有点奇怪,默默地站在那里看了我们一会儿,然后一言不发地转到内间去念经文了。我们一起抱头痛哭,我便在那时下了决心,决定答应原青江,一定要想办法救她出去。

“第二天,我仔细检查了女皇的身体,她一脸冷然悲戚,任何一个接近她的人都感到了她的绝望和悲伤。我对原青江直言相告,她年幼之时身体受过严重的伤害,比之一般女子受孕几率本就少很多,如果一定要摘除其中一个婴孩,很可能以后不能再有孩子,而且双生子同心同体,一个受了伤害,另一个恐怕也会留下后遗之症。我以为最佳方案便是等胎儿生出母体后,再做打算是最合适的,可是原青江却不同意。我永远也无法忘记他眼神中的冰冷和残酷,那仿佛她不是他的妻子,那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是他的骨肉。”

林老头长叹一声,“那一年真是巧啊。我有一位经常云游四海的好朋友也来到西域,他同我一样也是四海闻名的神医,虽然说起来,论辈分此人还是我的师叔,然而我与他年龄相仿,又同是少年成名,我便同他把酒言欢,叙述这些年分离时的趣事。他带来一种很神奇的自酿美酒,我一尝便知是西府凤翔加了些珍贵的人参雪莲。我一向酒量不浅,然而那一夜我喝得大醉,还禁不住道出了我与都美儿的恋情。我醒过来后,想起我醉酒之时吐露的秘密,不觉冷汗涔涔。我那老友对我凝重道:毕延你可知道,你走上了一条你根本不该走的路啊,你又如何相信那个原青江大将军能遵守诺言而不会事后杀人灭口呢?他的话仿佛一颗种子落在我心中发了芽,让我难受得一夜未眠。第二日,他便起程了,不提昨夜的任何话题,只是说找到了一种奇药可治我的哮喘顽症,说着便递给我一个小包,然后再不见踪影。我打开一看,那是一包看似笋干似的东西,可是那时的我激动地跪在地上,向他离去的方向磕了半天头,直到脑门磕破为止。”

“一包笋干而已,至于吗?”兰生嗤道

“傻瓜,这不是笋干,这是白优子的卵。”林老头呵呵乐着,双目焕发着奇异而激动的光彩。

“你见过白优子吗?”林老头神秘地凑近我们,手中提溜着酒瓶,“那是天下医者都梦想的神奇药材。在南彊,有多少南蛮巫医费心豢养亦无法得之,就连我的恩师典雍真人耗费一生都想得到哪怕是一粒虫卵。”

“白、白优子?”兰生奇道,“那是啥玩意儿啊?”

林老头站起来,向我走了一步,残酷地踩烂了一朵不知名的小白花,仿佛这个乱世中无数弱者的悲惨命运。

他抖着手从头上拔下一根看似破旧的“白木簪”,放在右掌中,他把酒往那个“簪子”一洒,迷雾般的月光下,那根簪子竟然慢慢蠕动了起来,在桌上弯曲,最后扭曲了起来。

我浑身的鸡皮疙瘩冒了起来。兰生骇得倒退一步。小忠害怕地对着桌子吼叫了几声,然后低呜着跟兰生一起躲在我身后。

林老头右掌一握,那条长虫子便被其捏个稀烂。

我暗自呕了一下,却见那烂兮兮的虫子正巧掉落到那棵方才被林老头踩扁的小花上,那朵明明已经蔫掉的小花却渐渐地恢复了元气,原来苍白的花瓣亦变成了艳红,开得更甚更香。

“看到了吗?这是一种多么神奇的蛊虫,明明已看似风干了,然而只要有一点食物,便能复活如初,并能滋养其他生物。”林老头酒意熏天地跌坐在那朵小花边上,看着小花越开越旺,最后慢慢地向林老头手上的酒壶延伸过去,似是饥渴万分。林老头便向那小花又洒了些酒,那花开愈大,颜色亦愈艳丽,他有些大舌头地懒懒说道:“如果你懂得如何豢养它们,便可以将其种植于人身中,利用这种生物旺盛的生命力和药性来治疗各种疾病,每一种白优子都有各自的口味,像这条白优子只喜欢我酿的米酒。然而有些白优子的口味却有些特殊。”

我心中一动,蹲了下来,同他平视,冷冷道:“比如说,有的白优子喜欢人血,与寄主同生,然而副作用便极有可能最后不受寄主控制,占领寄主的身体,最后寄主便受控于白优子的主人,例如……您。我想,您还有您的那个朋友,同幽冥教的活死人阵有莫大联系吧?”

林老头茫然地抬起头来,浑浊的目光却渐渐清晰了起来,甚至掺着一丝恐惧,老嘴一歪,似是笑了,“你真聪明啊,不愧是天下奇人花西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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